於建國低著頭很認真地把一根細棉線往繡花針的屁股眼裡穿。棉線的線頭有點散,第一下沒有穿進。他把線頭塞進嘴裡舔了舔,使線頭變成了細細尖尖的樣子,再次對準針屁股眼穿去。這一次大概是線頭被舔濕後變得又軟又細的緣故,從針眼旁邊過去了,又沒成功。

於建國拿起桌上的剪刀,把線頭上綿軟的尖頭咔嚓剪掉,又繼續小心翼翼地去穿針眼。這次線頭很順利地從眼裡鑽了進去,他立刻兩個手指捏住,線頭被從針眼的另一頭長長的拉出來,他也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他感覺自己的眼神大不如前了,這要放在過去,一秒鐘的事情,現在卻反反覆復折騰這麼久。好在管教並不來催促,這和他十幾年前坐牢的時候大有區別。那時候,你的動作稍微慢一點,就說你消極怠工,免不了一頓訓斥。要是拖慢了同組的進度,害得大家加班,回去後還要挨打。

現在的監獄比過去條件好了不知多少,管理上更嚴格,勞動和生活方面卻人性化了很多。每天準時出工、準時吃飯,早上鹹菜饅頭,中午有肉,晚上素菜,管量管飽。牢里雖然還有牢頭獄霸,還會欺凌弱小,但不會像過去那樣動不動就打人了。

於建國是販賣人體器官罪、故意傷害罪、詐騙罪、盜竊侮辱屍體罪,數罪併罰,加上本來就有案底,所以判得有點重。他知道自己這個年紀,肯定是出不去了。不過不出去也好,出去了也不知道幹什麼,總不成還和那些人販子器官販子打交道。

穿好了針,他從旁邊的籃子裡拿起一件衣服,開始給衣服縫紐扣。這是最簡單的活兒,但要做好也不容易。紐扣要縫得正,歪了不行,太緊太松也不行,即要牢靠,還要讓人扣起來舒服。除此之外,走針的位置也很講究,不僅紐扣正面的十字紐或井字紐要均勻漂亮,把衣服翻過來,紐扣背面的線也不能亂,要針針疊在一起,紐扣上幾個眼,背面也要幾個眼,否則看起來就不好看,就是不合格的。

這活兒於建國不是第一天乾了,不要說剛進監獄的新人,就是已經服刑了一兩年的老人,做的針線活兒也比他差遠了。這一方面是因為他過去坐過三年牢,另一方面是因為他年輕時候在城裡做過裁縫店的學徒。

小時候很窮,窮到全村人家的鍋里半年沒下過一粒米,村口的榆樹皮都被扒光了煮來吃。他很小就跟著村裡的老人出去要飯。本來要飯是最抬不起頭來的,要是能活下去,誰願意去要飯呢?但在那個年代,他們這批要飯的就成了開眼看世界的第一批人。

於建國沒有文化,而且那時候年紀也小,不懂得什麼改革開放,什麼三中全會,但整個國家從城市到農村正在發生著的翻天覆地的大變化帶給了他足夠的震憾。他看見廣袤的鄉野間突然支起來的遍地冒煙的煙囪,看見城市的街道里突然擠滿了大大小小的攤販,看見土布粗衣的人們突然變得花花綠綠洋里洋氣了。

當一群乞丐坐在回鄉的車站外面激烈的爭論是坐車回去還是走路回去的時候,他這個年齡最小的小叫花子說了一句令人喪氣又激動的話:

「乾脆不回去了,打工,掙了錢再回,要個飯就回去算甚麼出息!」

為了他這一句話,大伙兒在車站爭論了一宿,一直到第二天早上,陽光照在他們疲憊的臉上,暖洋洋的讓人感覺是母親的胸膛。思鄉之情戰勝了遊子四海為家的決心,一行人背著破舊的行囊浩浩蕩蕩地步行上路了,只留下倔犟的於建國和朝陽下長長的影子孤獨地站在清晨的車站廣場。

「娃歲數不大,脾氣倒大!」

這是他們臨走時留下的話,同時留給於建國的還有半張大餅和七角錢。

於建國決定再也不做乞丐了。於是,他在靠著半張大餅和七角錢浪蕩了三天後,成了一家裁縫店的學徒。

學徒開始的時候與真正的裁縫工作沒什麼關係,通常是配合師傅和師姐做些雜活,更多的時候是幫著做家務,買菜燒飯帶小孩。裁布料打版這些活兒是輪不到小學徒的,那時候還挺貴重的縫紉機自然碰都不讓碰,師父偶爾教你幾下捏布頭的手藝就算是傳授了,當然這裡面也有考較的意思。而做得最多也最熟練的,就是縫紐扣了。

於建國記得,那年頭的紐扣樣式比現在豐富多了,各種材料和花式,看都看不過來。有時候客人來訂做衣服,服裝款式還沒講,先挑紐扣。

於建國就是紐扣縫得漂亮,後來才從學徒熬出來的,不過那時候,他對裁縫已經失去了興趣,轉而開始跟著一個常來定衣服的材料商做起了五金生意。

監獄裡的紐扣很單一,當然是為了方便統一的標準化管理,畢竟大家都不是專業干這個的。這樣的活兒對於建國來說就太簡單了,閉著眼睛都能縫個八九不離十。他縫著縫著就不覺懷念起過去,懷念起那間小小的裁縫鋪,懷念起那些花花綠綠各式各樣的花式紐扣來。

「於建國!」

管教突如其來的吼聲讓於建國嚇了一跳。他以為自己剛才穿針眼慢了,或者腦子開小差被發現了,本能地挺直身體回應了一句「報告政府」,然後目光呆滯的等著訓示。

管教點了點頭:「有人來看你,請你吃親情餐。」

「親情餐?」

於建國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他無親無故,也不是第一次入獄了,前一次好歹還有個後生晚輩趙鵬程來看過他,這次連趙鵬程也進去了,就真的成了孤家寡人,誰還會來看他?

他從來沒吃過親情餐,只聽說「親情餐」價格不菲,不但可以在非探視時間和服刑人員見面,還能在特殊監室里一起享受一頓「豐盛」的午餐,而不用隔著那層該死的玻璃喊話。

於建國實在想不出誰會請他吃親情餐,他不相信天上會掉餡餅,這裡面怎麼聞都透著一股子陰謀的味道。不過能有什麼陰謀,謀到他這個一無所有的勞改犯頭上呢?他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想想在再壞也不會比現在的境遇更壞了。

在其他獄友羨慕的眼光中,於建國跟著另一個來接他的獄警走了。

他走進了那間神秘的會餐「包廂」,長方形的餐桌上放著幾個葷素搭配的小菜,還有一瓶已經開了蓋的二鍋頭。

對面坐著一個年輕人,頭髮亂糟糟的,像被雞爪子撓過一樣;一件洗得發白的灰風衣,看樣子比他們的囚服還舊些;桌子底下看過去,可以看見他翹著二郎腿,腳上穿著一雙趿拉板。

當於建國走近的時候,那人朝他笑了笑,桌子下面的二郎腿放了下來,發出踢踏一聲響。不知道為什麼,這踢踏的響聲像一把無形的錘子一樣,在他的胸口重重的撞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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