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0章 撫琴天星上,復起故園情

梅以求笑了,仿佛黑夜行路的旅人終於看到了旅店的燈光。

「我以為今天見不到你了呢!」他說,「啊,多好啊,颱風轉向了!剩下的這點風雨無關緊要,你我都能應付。」

畢生花覺得他話裡有話,不解地看著他。

「都說申州有結界,二龍出海,觀音坐鎮!嘿嘿,可是誰又知道,真正的結界其實不在申州,而是在吳中。申州,不過是沾了吳中的光而已!」

「教授,您不會想告訴我結界就在這棵樹底下吧?」畢生花說。

「為什麼不是呢!」

「那您就大可不必撐傘了。」

梅以求哈哈大笑,晃了晃滿頭銀髮,把手裡的傘往前一送,說:「我也不想在這大樹底下等待天亮啊!」

畢生花知道教授不會無緣無故來找他,他和她唯一的交集只有青木,所以她有點期待,也有點緊張。

她連忙從梅以求手裡接過傘,禮貌地幫教授撐著風雨,請他去家裡坐坐。

梅以求伸手撩起柳帘子,手指撫過柳條,仿佛在撥弄豎琴的琴弦。柳葉上的水珠在夜色里閃爍,像來自遙遠星空的光。

畢生花竟似聽到了悅耳的琴聲。

她抬頭看向天空,在濃厚如墨的風雨夜色里,恍惚看見奧菲斯在天琴座的憂傷彈奏,為他永失的愛人尤麗黛。他的琴聲曾感動深埋地獄的靈魂,冥王因此而給了他一次帶著妻子回到陽間的機會,卻因他憐愛的回眸而失敗。

故事足夠悽美動人,只可惜是個悲劇。畢生花更喜歡中國的牛郎織女,至少每年相會,那些和烏鴉同屬一科的喜鵲幫助相愛的人跨越銀河,叫人年年都懷著希望。

人不就是活在希望之中嗎?

然而巧合的是,兩個故事對應的星星在天上的同一個位置。織女星就是天琴座的主星,距離地球二十五光年。她在夏季的星空里閃爍最亮的光芒,隔著遙遠的銀河,等待對岸那個挑著擔子的如意郎君踏上鵲橋。

從樹下走出來,朝著廢墟中那棟孤零零的房子走去。

「進度很快嘛,有沒有遇到麻煩?」教授一邊走一邊隨口聊著。

「別的倒是沒有,就是桑園被毀前的資料一點兒也找不到。」畢生花說,「還有那棵老樹地下的根系太發達了,施工也不好做。」

「唔,這方面我有一些建議,一會兒告訴你。」梅以求說。

「啊,那可真要謝謝您了。」畢生花沒想到教授會關注桑園的改造,這倒是求之不得的事情。以教授的身份,絕不會隨口提些不痛不癢的意見來糊弄她,他說有建議,一定是很好的建議,而且如果他能幫忙跟上頭打個招呼,很多通不過的方案也許就能通過了。

走到後門外,畢生花正掏鑰匙開門,梅以求不慎踢翻了腳邊的星美人。

他連說抱歉,彎腰把花盆撿起來,看到花盆底下放著一把鑰匙。他不動聲色地用手擦了擦花盆和星美人葉子上的泥水,隨口吟道:「年年街上生新柳,日日樓前放舊花……」又說,「讓它這樣淋雨不好吧?」

畢生花正在開門的手為之一滯。教授隨口吟出的詩改自晏幾道《鷓鴣天》的「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樓中到夕陽」,後面接著便是「雲渺渺,水茫茫。徵人歸路許多長。」

她不知道教授是有意還是無意,是在暗示什麼,還是想用詞的最後兩句來勸解她「相思本是無憑語,莫向花箋費淚行」?

她從教授手上接過花盆,說:「不要緊,淋點雨說不定就開花了。」便又固執地放回原位,悄悄蓋住了地上的鑰匙。

星美人在昏黃的夜燈下泛著微微的白光。

梅以求沒有再說什麼,跟著進了門。畢生花引著他上樓。在樓梯的分道處,她猶豫了一下,覺得教授深夜來此,一定不是想來看她的閨房的,便把他帶向了青木曾經住過的地方。

二樓的走廊上放著一排空椅子,很乾凈,就像每天都有人在坐似的。神烏工作室的牌子還掛在門上,門側貼著「唯有青木,可棲神烏」的對聯,再外側又貼著另一幅聯。

梅以求站在門口看了會兒,念道:「『枯木逢春,花開陋巷無人見;羈鳥戀窠,洒掃舊巢待君歸』。唔,字寫得不錯,就是紙不好,都褪色了,該換換新的了。」

畢生花一邊開門一邊說:「舊也有舊的味道,何況也沒人來,也就今天您看見了。」

房間裡還是原來的樣子,地上和沙發上扔著許多雜誌,辦公桌上除了攤開的書,還放著一個煙灰缸,一盒火柴和一包百樂門香煙。

梅以求在沙發里坐下來,隨手拿起一本雜誌翻看。雜誌很乾凈,沒有一絲灰塵,刊號顯示就是這個月出版的。

畢生花從桌上的香煙盒裡抽出一支,遞給梅以求,詢問道:「您抽煙?」

梅以求接過煙,很在鼻子下面聞了聞,說:「唔,真不錯,煙絲還是新鮮的,可惜我不抽這個。」

他把煙還給畢生花,自己掏出VEERMASTER盒子,倒了一些煙絲裝填進他的煙斗里。他剛把煙斗叼到嘴上,畢生花已經划著了一根火柴。

梅以求把煙嘴湊過去,隔著火焰看到畢生花的臉。她的眼神很清澈,就像一個世紀前還沒有被污染過的山泉。她的眉毛挺拔而有力,斜飛入剪短的鬢髮。整張臉看起來清秀而又英氣,卻帶了些許哀愁,就像寒冬里綻放的一朵梅花。

「你真像我認識的一個老朋友。」梅以求吐出一口煙說。

「有多老呢?」畢生花開玩笑道。

「啊,那可就說不清了。」梅以求哈哈地笑起來,「不說了,不說了,總是懷舊沒意思,人應該多向前看,未來才是希望所在。」

畢生花「嗯」了一聲,卻不知道怎麼接口。她不可能不懷舊,但也的確一直滿懷著希望。懷舊和希望有時候並不衝突。

梅以求從兜里掏出一疊紙,遞給畢生花說:「這個,就是我要給你的建議。」

畢生花接過來,發現那是一疊頗為古舊的山水畫,總共有十多張,每一張的畫面都不相同,或遠山疊黛、煙雨濛濛,或亭台軒榭、花木掩映,或九曲欄杆、假山池沼,或碧瓦飛甍、雕樑畫棟……

從畫的形式來看,這和普通的山水畫有些不同,更有點像沈士充的《郊園十二景圖》那種園林畫,即可以當畫作欣賞,也能當園林布局設計的參考圖。

不知道為什麼,畢生花總覺得這些畫中的場景很熟悉,仿佛在哪裡見過一樣。當她看到最後一張圖上那棵巨大的桑樹時,才大吃了一驚,張口結舌地看著梅以求:

「教授,這是……」

梅以求微微一笑:「沒錯,這就是當年的桑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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