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木醒來的時候,看見一個背竹簍的年輕人,正用皮囊子給他喂水。水是清苦清苦的,帶著一股鮮草的味道。
「呀,你醒哩!」年輕人說,「吃了牛肝傘了吧?幸虧我知道這東西怎麼解。」
雖然解了毒,青木的身體還是很虛弱。年輕人便要背著他走。他說:
「這地方不太平,我們往北走,等過了南溝河就安全了,雖然我們那地方窮,但不打仗,更不吃人。」
在山裡走了一天,又吃了兩頓乾糧,青木已經能下地自己拄著木棍走路了。他和年輕人也熟稔起來,知道他叫恩昆,是從北邊一個邊境小壩子過來的。
青木問他來這裡做什麼。他說是來尋人的。
「壩子裡這幾年經常丟人,有些是因為窮自己跑的,有些是被人騙的,男的女的都有,男的多半在麻粟壩的罌粟作坊里干黑活,女的就不知道被賣哪兒去了。我每年都過來尋兩回,能碰見呢就帶回去,碰不見也沒辦法。順便采點草藥,我們那裡缺醫少藥的,醫院太遠,也去不起,山裡的草藥最好了,不知救了多少人命哩!」
青木拄著他那根跟了他很多年的木棍,跟著恩昆一路往北走。在經過拐子嶺的時候,遇到了一隻黃皮黑紋的老虎。
人虎相遇,誰也沒動,一時靜得能聽到樹梢上葉子掉下來的聲音。
恩昆說:「你趕緊走,我一個人夠老虎管飽了。老虎吃飽了,一時不會再傷人。你從這兒往北走,看見一條大河後沿著河往東走十幾里就能看見渡口,你就說你是中國人,對岸的人會把你接過去的。」
青木說:「我身體還沒恢復,一個人走不了那麼遠。你走吧,我留下。」
恩昆執拗不肯,說:「你走你走,沒的我白救了你又讓老虎吃你,叫你痛苦兩回,好事都變成了惡事!」
他說著拿出柴刀,擋在青木的前面。
老虎撲過來的時候,恩昆用力把青木推向一邊,以柴刀突前,打算殊死一拼。但生活不是小說,恩昆也沒有喝上十八碗老酒,百十斤的人和二三百斤的老虎正面對抗基本是百死無生。
可奇蹟就在此刻上演了。
那隻老虎不知道為什麼,在最後一步的時候居然打了個趔趄,前撲的力量雖然還在,卻撲歪了,一頭撞在了旁邊的大樹上,只是虎爪掃到了恩昆的大腿。
恩昆不顧腿上的傷,揮刀猛刺老虎的脖子。這是遇到危機的本能反應,沒打算起什麼作用。小說里還寫著老虎一撲一剪一掀,會一整套組合拳呢,雖然不知真假,但老虎一擊不中必然有後招,絕不會坐以待斃,它的神經反應速度可不是人能比的。而且老虎皮糙肉厚,即使被柴刀刺到,也不致死,反而激起它的凶性。
可不知怎麼的,恩昆的柴刀就那樣刺進了老虎的脖子。而老虎卻昏沉沉的,好像要睡著了一樣。
恩昆見機不可失,就拼盡力氣連刺了幾刀。其間老虎猛然掙扎而起,似要反撲,卻又頹然匍匐倒地,不再動彈了。恩昆看見青木不知何時站到了自己身側,手裡的木棍指著老虎的頭,棍尖離虎額不到兩寸,還在輕微顫抖。
老虎死後,青木把棍一丟,渾身癱軟下來。
恩昆扶住青木說:「你的毒雖然解了,但傷了內腑,需要調養一陣,氣血才能恢復。」
青木喘著氣笑道:「我不礙事,你先管好你自己的腿。」
恩昆的腿上被虎爪帶過,血肉模糊。他呲牙咧嘴地坐到地上,從背簍里揀些草來放嘴裡嚼爛了,敷在傷口上。
恩昆知道老虎不是野豬,不會自己撞樹撞暈,便問:「你是蠱師?聽說南洋的蠱師能驅蛇蟲虎豹哩!」他見青木皺起了眉頭看天,便搖頭自嘲地笑,「哎呀,我咋咯這笨哩!蠱師哪能中牛肝傘的毒?我瞎胡咧咧哩,不說啦,不說啦!」
稍作休息後,倆人就繼續趕路。恩昆受了傷,青木把木棍給了恩昆當拐拄著。
恩昆說:「可惜了這虎皮了。」
青木說:「那你怎麼不剝走?」
「保護動物哩!回去賣不掉,要賣得去南邊,我這瘸腿的樣子,只怕連命都保不住。虎吃人還吐骨頭,人吃人,連骨頭都不吐哇!虎吃飽了就不理你了,人可沒個喂飽的時候!」
恩昆感慨地嘆了口氣,把目光從死虎身上移開,笑道,「這山頭有虎,那就不會有狼,餓虎的氣味能散出十里地去,咱後面的路都安全了,快走吧。」
他們沒去找渡口,而是翻過拐子嶺,從無人的深澗口悄沒聲地渡過了南溝河。又走了一天,恩昆指著遠處的一座山說:「我家就在那兒,叫侉子壩。」
青木沒有去侉子壩,自從過了南溝河,他就又聞到了另一股熟悉的味道。他第一次想起了家,雖然不知道家在哪兒。
他和恩昆在壩口作別,恩昆問他:「你打算去哪兒?」
青木搖頭說:「不知道,跟著感覺走。」
恩昆說:「想你是城裡人,大山留不住你。去深州吧,聽說那兒能賺大錢。」
恩昆也不知道深州在哪兒,只知道在東邊。他去壩子裡拿來許多乾糧,讓青木往東走。青木走了,聽見恩昆在後面喊他:「喂,你的棍子!」
青木說:「你拄著吧,打不了虎,也能打狗。將來我要用的話,回來找你要。」
他去了另一邊的山裡,沿著一條堆滿腐葉的山溝找到了一個隱蔽山洞。洞口封著鐵柵欄門,門上生滿了鐵鏽。
他在門口站了一會兒,什麼也沒想起來,就走了。
他從滇南的大山里一路走到了黔東,又從黔東走到桂東,然後到了羊城。他住在羊城一座天橋底下的橋洞裡,那裡都是南下打工找活乾的人,把個橋洞擠得滿滿當當的。
橋洞裡有個叫劉大慶的,逢人就笑。兜里窮得叮噹響,但從來都揣著兩包煙,見人就發。雖然煙是最便宜的大前門,但對住橋洞的人來說,有煙抽就不錯了,何況見人就發,簡直慷慨得過分。
青木在橋洞裡的位置和劉大慶挨著,知道他除了大前門,兜里還揣著一包紅塔山,那是出去辦事的時候用的。
劉大慶沒住多久就從橋洞搬出去了。都說他會說話,人靈光,找到好工作了。沒成想過了半年,劉大慶又回來了。不過這回他不再發大前門,連紅塔山也不發,而是發起了進口的三五煙。
劉大慶是來招人的。他對青木說:「我打算回吳中開個毛紡廠,兄弟你跟我走吧,有哥哥我一口吃的,絕不餓著你。」
青木就跟著劉大慶去了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