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皇帝而言,勢在人為;

於將軍而言,事在人為;

先起勢再起事,則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廟堂如此,軍陣如此。

燕皇駕崩前,一次次營造出來的勢,甚至,連自己駕崩的日子,也融添了進去,其目的,就是為了讓那個老鄰居蠻王,徹底放鬆警惕,為這一場突襲,添磚加瓦。

在這個前提下,大燕最能打的兩個王爺,一起出動,配合大燕在荒漠上最能打的一支鐵騎,最終,功成。

二者,缺一不可。

確切地說,當世大燕之局面,這三人,也是缺一不可。

甚至,

這一場奔襲蠻族王庭,是鐵三角同心合力所做的,最後一件事,也是他們能為大燕,為燕人,甚至,可以上升到為諸夏,所做的,最後一件事。

王庭覆滅,

老蠻王最後以那般簡單卻無奈的方式被結束了自己的一生,

真的不虧。

要是在這種情形下,

老蠻王還能力挽狂瀾於既倒,還能再反應過來讓燕軍陷入鏖戰,還能有其他的方式去緩和去阻滯,還能退一步海闊天空……

那就是真的,沒道理了。

……

昨日還熙熙攘攘無比熱鬧的蠻族王庭,今日,卻成了煉獄一般的存在。

屍體,鮮血,殺戮,成了自昨夜起至今的唯一主題。

外圍早早被擊潰的蠻族兵馬,有的乾脆四散,有的,則遠遠地聚集,但,無人敢主動地沖向他們的王庭,去收復自己族群的神聖之地。

有一種東西,在他們的心底,已經破碎了。

或許,此時還能聚集著,還遠遠地觀望著,就已經耗盡了他們此時的所有膽氣。

與之相對的,則是王庭城內,鎮北軍士卒遵照著他們王爺的軍令,不留俘,不封刀,王城之內,任何活著的蠻人,都必須死。

甲士們行走在廢墟和帳篷之間,搜尋每一個苟活在角落裡的蠻人,甚至,對於那些橫七豎八的屍體,也會下意識地添上一刀,避免詐死。

這是很殘酷的畫面,

坐在城牆邊堆砌起來的小樓台上,

放眼看下去,

你能清晰地感知到,蠻族的真正血肉,正在被一刀一刀地切割,丟棄。

這是在一個族群心臟位置動刀,不歇斯底里,顯得很是冷靜,但這種冷靜,亦是一種大恐怖。

蠻族,是一個憑一己之力,相抗過東西方兩大文明的種族,世人都知曉,蠻族的衰弱,只是王庭的衰弱。

王庭可以調動十幾萬騎兵,但如果王庭可以重塑自己的權威,讓那些大部族歸集於自己麾下,輕輕鬆鬆地就能拉出來數十萬牧民騎士,或許,也就顛峰時期的鎮北侯府三十萬鐵騎才能與之一戰。

但問題是,荒漠無垠,其所孕育出的蠻族,也是近乎無窮無盡。

但那是昨日可能會出現的場景,

今日開始,

一切,就都不存在了。

伊古邪已經昏迷了過去,伊古娜則有些茫然地坐在李飛身側,閉著眼,她哭了很久。

李飛則用眼睛,靜靜地看著,在心裡,默默地感慨著。

老儒生曾說過,書看得再多,也不如自己出門走一遭親自去看看。

李飛覺得,眼前這一幕,是老儒生這輩子都無法看見的。

自個兒呢,是看見了,卻為了看這一出,差一點人都沒了。

在李飛周圍,有一眾鎮北軍甲士護衛,他是世子,該送的時候得送,該保護的時候,必然也得保護。

李飛扭過頭,看向身後,其實也就是城外。

王城的城牆不高,與之相對應的自己現在所在的架子,也不高。

但依舊可以看見城外,有不少蠻族人在聚集。

但自己身邊的,以及城外的鎮北軍騎士,則繼續保持著一種悠哉悠哉。

城內的燕軍繼續在補刀,爭取不放過王庭的一隻雞。

城外的燕軍則在刷洗自己的戰馬給它們喂草料,還有不少受傷的士卒,就大大方方地坐在那兒被醫治傷口。

是的,就在城外頂著寒風,處理著傷口。

這些傷兵,是面向城外的,刀和弓就放在身側,一旦外圍有動靜,即刻就能翻身上馬重新投入拼殺。

對於百戰精銳而言,凡是不會影響自己上馬進行下一輪衝鋒的傷勢,都是小傷。

李飛回王府的日子不是很長,對鎮北軍的認知,也不是很深刻,但在今日,在這個畫面下,他承認自己被震撼到了。

老儒生說過自己不懂兵法,但依舊教過他們兵書,尤其是老儒生還想方設法從鎮上書局裡買到了平西侯爺親著的那本《鄭子兵法》。

那本書,老儒生著重研讀過,且大呼過癮,也講解給陳仙霸聽過,李飛那時也湊在邊上旁聽。

陳仙霸對讀書向來是極為排斥的,如果不是敬重老儒生,他根本不可能坐下來讀書,但對《鄭子兵法》,陳仙霸卻極為著迷,因為他太崇拜平西侯爺了。

但今時今日,經歷了昨晚後,

李飛忽然覺得,打仗,並不僅僅是鄭侯爺的那本《鄭子兵法》所說的那般簡單。

可能,是鎮北侯府下的這支軍隊太不簡單,也可能是平西侯爺,只是隨手寫了一些簡單的一些兵法上的事,能夠讓像老儒生這樣子的人如獲至寶就可以了。

打仗,是個很複雜的事。

李飛伸手揉了揉腦袋,他一直避免自己去思考太多以後的事,一個山村娃娃,成了世子,再以後成為鎮北王,治理地方的同時還要統帥大軍。

唉,

頭疼,

他也覺得自己配不起。

「王爺。」

「王爺。」

李飛抬起頭,看向前方,他看見自家爹騎著貔貅緩緩過來。

外人都傳言,鎮北王是一個高手,武力上不遜於南王,領兵打仗方面也是旗鼓相當,無非是需要一直鎮守荒漠,所以錯過了後來統兵向東的幾場戰事,這才使得靖南王成為大燕真正的軍神。

後面帶兵打仗的本事,李飛覺得自家老子應該是不差的。

但前者,武力方面嘛……

李梁亭騎著貔貅過來,

看著坐在台子上的自家兒子,

開口道:

「畜生,還活著吶。」

有些事兒,可以學;

但有些事兒,卻很難學起來,比如,如何和自家兒子相處,因為在這十幾年來,李梁亭知道自己是有個兒子的,卻不知道自家媳婦兒到底將兒子藏到哪裡去了。

沒學過,沒經歷過,

兒子離開時,才多大點兒,回來後,卻這般大了,這一下子跳步實在是太厲害了,像是白撿了一個兒子忽然間喜當爹了一樣。

當然了,這些年,打著鎮北侯小侯爺名號,或裝神弄鬼或包藏禍心的「兒子」不少,但他們也不可能真的敢跑到他李梁亭面前來喊他一聲「爹」。

先前,是自己將兒子送進來穩老蠻王的心的,剛坑了兒子一把,本就有愧疚,但當著大傢伙的面兒,這當爹的,總不可能服軟下來。

其實,世間父子多如是,甭管心裡多心疼兒子,但面子上,總得刻意地繃著,所以,相較而言,還是和自家閨女相處時自在得多,往死里寵就是。

李飛跪伏下來,

道:

「父親安好。」

這時,

李梁亭的目光落在了李飛身側的伊古娜身上。

鎮北王的氣場,不是誰都能消受得了的,伊古娜的目光緩緩聚焦,有些茫然且無措地看著鎮北王。

「呵呵。」

李梁亭笑了笑,

伸手指了指躺在那裡還昏迷著的伊古邪,

道:

「來人,宰了這小崽子!」

「喏!」

「不,不,王爺,不,求求您饒了我弟弟,饒了我弟弟。」

伊古娜終於清醒過來,開始給李梁亭磕頭。

「你叫我什麼?」

「王……王爺………」

「殺了那小崽子!」

「王……」

李飛在旁邊提醒道,「叫爹。」

「爹,爹,求求你饒了我弟弟,饒了我弟弟。」

「住手。」

李梁亭點點頭,

看向兒子,

道:

「睡過了麼?」

李飛答道:「睡了。」

「成,那就是我李家的人了,兒子啊,別學你爹,這輩子就你娘一個,男人嘛,這輩子,就得瀟洒一點,是不?」

「兒子謹遵爹的教誨。」

李梁亭又看向了伊古娜,

道:

「本王懂你們蠻族的習俗,其實,和我大燕的習俗也差不離,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就是你那姑姑,大皇子妃,你去問問她,她現在到底是誰的人,她的兒子,又到底是哪家的人。

新媳婦進門,本王也沒什麼禮備著,反正家裡倆女人在,你也翻不起什麼浪花。」

自家媳婦兒多厲害,

自家閨女多厲害,

別人不清楚,

李梁亭這個當丈夫又當爹的怎麼可能不清楚?

他是不擔心這個蠻族女子進了李家後會折騰出什麼亂子的,她,也得有那份能耐不是?

「早點給我生個孫子,也好鞏固點你的位置。」

這時,

自另一邊,

一個人同樣騎著貔貅緩緩而來。

那個人身上的甲冑,破損多處,原本一頭的白髮,此時是看不見絲毫白點,眼眶位置,還有殘留的血痕。

身上的傷勢,必不可能輕了去。

但即使如此,當他過來時,四周的士卒們,都下意識地低下了頭。

昨夜,

南王如同魔神一般。

什麼叫江湖第一,什麼叫世間無敵,大傢伙,可都是真真切切地見識到了。

「傷勢如何了?」

李梁亭看向田無鏡問道。

田無鏡的左眼還無法睜開,右眼掃了一下李梁亭,道;

「死不了。」

李梁亭點點頭,道:

「這才像話,要死,總不可能死在我前頭。」

李梁亭現在氣血旺盛,但實則已經是迴光返照了,待得這一股子虛火下去,日子,就不剩幾天了。

這也是得虧了昨晚他沒怎麼受傷導致,要是再受點兒傷,估摸著現在就已經在彌留了。

「你得撐著這口氣。」田無鏡說道。

「是,我知道,這是一場大捷,馬踏王庭可比馬踏門閥得勁得多得多,哈哈哈,我現在得撐著,就是要死,也得等到班師回去後,上了奏摺,上了請功書,再擺個宴,然後,再死。

至少,不能讓世人覺得,我大燕為了踏平一個蠻族王庭,竟然還折了一位王爺,史書上,也會覺得這般不是太美麗的。」

一場大捷,要做到最大的極致。

不僅僅是殺戮,不僅僅是戰功,還得讓它,足夠輝煌。

燕皇雖然沒明說,

但這場具有著戰略意義上的大勝,必然是送給新君最好的禮物,可以幫新君以最快的速度確立威信,接下燕皇的光澤,繼續做那九五至尊。

「小王子呢?」李梁亭問道。

「跑了。」田無鏡很平靜地回答道。

「唉,最不能跑的,就是他啊。」

老蠻王老了,只是個圖騰,小王子,卻正值壯年。

當然了,哪怕小王子跑了,王庭也完了。

這些蠻族的大貴族,王庭的各個官員、體系,全都死在了這裡,一個小王子,最好的發展就是召集舊部,再形成一個新的部落,但不可能再成為王庭了,也不會再有什麼號召力。

這場仗的真正目的就是讓荒漠在接下來百年時間內,成為一盤散沙,不具備動員和聚集能力,其實,目標已經達成了。

「為了救你兒子,我沒第一時間去找他。」田無鏡說道。

李梁亭聞言,馬上伸手指向李飛,

道:

「就為了這個小畜生?」

「………」李飛。

李飛有些茫然,我是畜生,那你是什麼?

李梁亭氣得一把拍在自己胯下貔貅腦袋上,

罵道:

「還不如讓這個小畜生昨夜死了乾淨,為此還放走了小王子。」

李飛有些遲疑,遲疑自己現在要不要找一把刀自己把脖子給抹了?

田無鏡搖搖頭,

道;

「跑了就跑吧,也跑不遠,我去追就是。」

「無鏡,你要去追?」

「對,他往哪裡跑,我,就往哪裡追。」

「那兔崽子現在估摸著已經被嚇破膽了,旁的部落怕是也不敢收留他,你要是去追,他大概真的一路往西邊跑。」

「那我就,一路向西追。」

李梁亭舔了舔嘴唇,

笑了笑,

道:

「那倒是期待他能儘可能地跑遠點。」

田無鏡伸手,解開了自己身上的殘破甲冑,有些地方,甲冑破損處還和血肉粘合在了一起,卻也被田無鏡直接撕扯開,丟在了地上。

靖南王伸手指了指鎮北王身上的甲冑,

道;

「我的甲壞了,你的甲倒是干整,反正你也要死了,卸下,給我用吧。」

「哈哈哈哈哈。」

李梁亭點點頭,

道:

「那我也算是借你的光了,來人,替本王卸甲!」

「喏!」

「喏!」

鎮北王翻身下了貔貅,張開雙臂,兩側甲士幫其卸甲。

李梁亭知道田無鏡一路向下追下去,是個什麼意思,

因為,

大燕的靖南王,

根本就沒有回頭路。

甲冑卸下,李梁亭指了指自己的兒子,道:

「下來,幫你田叔叔著甲。」

李飛馬上走了過來,開始幫田無鏡著甲。

看著田無鏡身上的傷口,有些地方,甚至可見骨刺露出皮肉,卻被肌肉和氣血封鎖,不至於有鮮血溢出;

這種傷勢,讓李飛有些頭皮發麻,換做其他人,這會兒估計早就倒在地上嗷嗷不起了,不,甚至可能連嗷嗷都做不到了。

但大燕的南王,卻依舊面色平靜,仿佛根本就沒把這些傷當一回事兒。

披甲時,甲冑觸碰到傷口,南王眉頭也沒皺一下。

「多謝無鏡叔叔昨晚的救命之恩。」李飛小聲道。

田無鏡沒理會。

穿上一身也不知道從哪個蠻族死去貴族身上扒拉下來的毛皮衣的李梁亭上前就是一腳踹上自己兒子的屁股,

罵道:

「輕飄飄的一句謝謝就能完事兒了?你無鏡叔叔會在意你這句謝謝?你無鏡叔叔難不成還想要你感念他?」

「是,兒子知錯了,兒子唐突了。」

田無鏡卻在此時看著李梁亭,

道:

「為什麼不能?」

「額……」李梁亭。

田無鏡伸手,放在李飛腦袋上拍了拍,李飛整個人都繃直了,要知道昨晚不知道多少蠻族高手就像這般被大燕南王給拍碎了腦袋。

「李梁亭。」田無鏡喊道。

「咋嘞?」

「你命好。」

「他娘的,我是寧願他去死的,這樣我心裡也好受一些,誰知道他沒死成,讓老子現在心裡還老大不樂意,還白白被你嫂子罵了一路的老畜生,直娘賊!」

這話,不是矯情。

「你沒其他私生子了吧?」田無鏡問道。

「放屁,我也要敢啊,你嫂子那麼厲害的一個人!」

「那他……」

田無鏡指了指李飛的臉,

「就是下一任鎮北王了。」

「咋滴?你想讓他欠你一個人情?想讓下一代鎮北王欠你一個人情?

我說,

無鏡,

你現在要這些還有什麼用?」

「我是沒用,

但,

我弟弟有用。」

「你弟弟?哪個,難不成,是那姓鄭的,那位你一手提拔起來的平西侯?

我說,無鏡啊,咱們這類人,人情不人情的,你還看不明白麼?

這位置坐高了,底下人多了,自個兒,就越過越不像是個人了,越活越像是頭畜生。

人情啊這類玩意兒,

虛得很。」

「賭一把?」田無鏡開口道。

「賭什麼?」

「賭你回去後會收到一條消息。」

「什麼消息?」

一夜廝殺如同鬼神一般讓人敬畏的大燕南王,

在此時,

卻露出了微笑,

篤定道:

「趙九郎,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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