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八章酒樓偶遇

大食護衛都在城堡外等候,易卜拉欣和十幾名隨從被帶進了城堡,易卜拉欣一路匆匆疾行,他沒有想到大唐在安西的最高軍事長官居然會在這裡,這使他對今天的會談又多了幾分期望。

整個魚龍城堡渾然一體,堅固異常,它本身沒有城門,只能先上了旁邊的城牆才能進入城堡內,走過城牆時,易卜拉欣忽然聽到了一種低沉的聲音,仿佛千百人的喉嚨里一齊發出,易卜拉欣不由放慢了腳步,詫異地向兩邊張望,希望能找出這種怪異之聲的出處。

「特使,你看那裡!」阿特尼手向東北方一指,低聲叫了起來。

透過一叢綠樹,易卜拉欣忽然看到了一幕令他震撼的景象,他看見數百步外,上千人拖著一隊長長的礦車正緩慢地向幾座巨大的房子走去,而旁邊站住幾十名全副武裝的唐軍,由於天氣悶熱,這上千人幾乎都赤裸著上身,油黑的皮膚在陽光下閃光,礦車沉重,他們前進得異常艱難,喉嚨里不斷發出低沉的號子,易卜拉欣忽然有所悟,他急問引導他們的唐軍,「難道他們就是大食軍人?」

他說的是大食語,又快又急,前面的唐兵聽不懂,沒有理睬他,旁邊的阿特尼連忙翻譯成了漢語,唐兵回頭冷冷地瞥了他們一眼,「他們已經不是軍人,是我大唐的戰俘!」

「他說什麼?」易卜拉欣回頭問道,阿特尼聳了聳肩、手一攤,表示自己也聽不懂,易卜拉欣皺了一下眉,他忍不住又向那隊勞工望去,忽然,他發現從房子裡走出一人,正向隊伍大聲叫喊,雖然看不清面容,但他的聲音似乎有些耳熟,易卜拉欣再仔細看了看此人的魁梧身材,他猛然想起一人,『默利亞』,難道是他?

一行人沿著城牆進了城堡,和外面的悶熱相反,城堡里卻十分陰涼,淡淡地瀰漫著一種古堡特有的霉味,走到幾條陰暗的甬道,易卜拉欣被帶到了一間站滿崗哨的屋子前,唐軍稟報了一聲,隨即走出一名軍官,用熟練的大食語道:「請使者進去,其餘人在外等候。」

易卜拉欣心情有些忐忑地走進了房間,這好像是一間開會用的屋子,十分寬敞明亮,屋子裡布置簡單,一張粗陋的大木桌,兩邊擺了十幾隻木凳,七八名士兵靠牆站著,警惕地注視他,在桌子前已經坐了一名唐軍將領,他約三十餘歲、皮膚黝黑,身上的鎧甲明亮、頭上戴著銀盔,表情十分嚴肅,但易卜拉欣卻注意到了窗前背對著他站立的另一名唐軍將領,他長得異常高大,比一般人足足高出大半個頭,也穿著一身軍服,但軍服乾淨挺括、沒有一絲皺褶,他穿著軍靴,顯得身材修長而勻稱,讓易卜拉欣關注地不僅是他傲人的氣質,更重要是他頭戴一頂金盔,這足以表現他身份的崇高,聽身後有了動靜,這名將領慢慢轉過身,注視了易卜拉欣一眼,卻使易卜拉欣心中突地一顫,這名將領不像其他唐軍將領那般硬朗粗獷,相貌十分英俊,甚至還帶著一種罕見的靈秀之氣,但他的目光卻仿佛刀子一樣銳利,直穿透他的內心。

「我便是大唐國冠軍大將軍、安西節度使王思雨,歡迎你來到魚龍堡。」

這下已不再需要漢語半生不熟的阿特尼翻譯了,旁邊的軍官準確而流利地將他的話翻譯成大食語,易卜拉欣立刻恭敬地行了一禮,「偉大的哈里發陛下臣子,大馬士革副總督易卜拉欣參見大唐安西總督閣下。」

王思雨微微一笑,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他擺了擺手,「貴使請坐!」

王思雨和善的態度使易卜拉欣內心的不安慢慢消失了,他坐了下來,一名士兵給眾人上了茶,王思雨慢慢走上前,他指了指坐著的那名唐軍將領介紹道:「這位便是我大唐的碎葉都督曹漢臣,今天你拜訪之人應該是他才對。」

翻譯快速地說了一句,易卜拉欣不由肅然起敬,他連忙站起來向曹漢臣施了一禮,「參見曹將軍!」

曹漢臣笑著站起來向他拱手回禮,卻一言不發,這時,王思雨也坐了下來,他端起茶喝了一口便問道:「特使說這次回國途中是專程轉道碎葉來,不知有何見教?」

易卜拉欣聽了翻譯的話,便一指窗外問道:「我想先問一句,那些干苦力之人是否就是我們的大食軍人?」

「這裡沒有大食軍人,如果你問的是大食戰俘,那就是他們。」王思雨淡淡一笑道。

易卜拉欣默然無語,那些人果然就是被唐軍俘虜的大食軍,半晌,他嘆了一口氣道:「我這次轉道來碎葉就是為了大食戰俘一事,哈里發希望貴國能放回他們,你們可以提出條件。」

王思雨瞥了他一眼,十分不解地搖了搖頭道:「我不明白你們哈里發究竟是怎麼想,半年前我們皇帝陛下特地派使者赴巴格達解決大食戰俘一事,卻被你們哈里發斷然拒絕,現在卻又跑來請求放回他們,早知有今天,又何必當初呢?」

「當初哈里發拒絕也是迫不得已,他是有難處,希望貴國能理解。」

王思雨背著手在房間裡走了幾步,沉思良久,他方徐徐道:「很抱歉,這件事我做不了主,必須要請示我們皇帝陛下,上次和談不成,所有的條件均已作廢,若你你們哈里發真有誠意解決戰俘問題,你只能去長安覲見我們大唐皇帝。」

易卜拉欣此行的使命是和回紇簽訂秘密協議,戰俘不過是他的附加任務,去長安來回萬里之遙,他當然不會為附加任務而耽誤了真正的使命,長安他是不會去,只能先回巴格達見哈里發,然後再談戰俘之事。

想到這,他站起身懇求王思雨道:「去長安覲見大唐皇帝陛下也不在我的職權範圍內,我會回去請示哈里發,但臨走前我想去探望一下這些戰俘,不知總督閣下能否允許?」

王思雨和曹漢臣對望一眼,王思雨便點點頭答應道:「可以,不過需要在我們的陪同之下進行。」

說罷,他對翻譯校尉使了一個眼色,命他陪同易卜拉欣前去看望,待大食使臣走遠,一直保持沉默的曹漢臣終於開口道:「大帥,他們的哈里發前後矛盾,實在讓人費解。」

「這有什麼好費解,當初他是想直接用戰爭方式解決戰俘,所以撕毀協議,可現在發現直接發動戰爭不現實,便又想談條件放回戰俘,哼!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世上哪有這般便宜之事。」

王思雨冷冷一笑,他探頭向窗外看去,易卜拉欣已經過了碎葉河上的簡易木橋,艱難地走過一片亂石堆,正向礦場方向走去,近百名唐軍緊緊跟在他左右,王思雨沉吟了一下,便對曹漢臣道:「煉製好的銀錠和黃金要立刻送往長安,我也正好要派人去長安向都督彙報安西之事,可一併同行,明天便可啟程!」

長安,時間漸漸到了八月,炎暑消退、天氣開始涼爽下來,隨著初秋的來臨,長安城內即將進行兩次重要的考試,一次是官員們的職務考試,全國從九品以上的官員都必須要參加,一共分三批在長安進行,八月底將舉行第一批官員考試,主要是朝官、河東、關內、隴右及中原諸州的官員參加,『不通過考試者,將不得再為官任職』,吏部發出的通牒已經傳遍了全國各州縣。

另外,比職官考試早幾天,也就是八月二十五日,將舉行大唐皇帝即位以來的第一次制科考試,時間已經不到二十天了,整個長安城擠滿了從全國各地趕來的二十幾萬士子,由於沒有年齡和身份限制,報考者上至六十歲的老翁、下至十一二歲的少年,據說連崔圓十二歲的孫子崔曜也要參加這次科舉。

所有貧寒子弟都對這次科舉寄託了極大地希望,很多人都還記得,當年朝廷擴大門蔭制時,唯一的反對者就是現在的大唐皇帝陛下,他即位兩個月來的政績卓著,相制變更、權力制衡之類離普通人的生活太遙遠,除了一些關心時政之人,一般普通人都感受不到、也不關心。

但這幾個月大唐有三個變化大家都明顯感受到了,首先是國家的安定,隨著最後一個割據軍閥李希烈被殺,中原地區的戰亂終於結束,各地雖然都有軍隊駐紮,但軍紀嚴明,從不騷擾亂地方,沒有了戰爭,大唐的百姓首先得到了生存的機會。

其實是米價的下降,六月夏收時,仿佛是上蒼對大唐的開恩,除中原和河北遭受戰亂影響,以及山東遇到了旱災,其餘江淮、江南、山南、巴蜀、河東、隴右、關內等各地區皆糧食大熟,同時漕運恢復又帶來了江淮糧食的大量外運,使得糧價最貴的汴州地區也不過斗米百錢,而素來以糧價風向標著稱的長安,米價八年來第一次跌破了六十錢,斗米五十五錢,隨著米價的下跌,各種生活物資的價格也紛紛跌落,油、茶、布等等,價格都降到了慶治十年的水平。

另一個顯著的變化便是唐初的授田再一次出現,朝廷在江南地區的潤州、常州、蘇州、湖州、杭州,以及淮南地區的塗州、廬州、和州,還有長江中游的潭、岳、鄂、江、洪,巴蜀的漢、綿、梓、簡、眉,一共十八個州開始授田,授田面積一百二十萬頃,凡大唐子民,無論身份貴賤,無論戶籍何處,無田者皆可受領,按丁男三十畝糧田、丁女十五畝桑麻田的標準授予永業田,並且已獲得的軍田不計算在內,一時間,全國各地無地民眾奔赴江南者絡繹不絕。

正是這三大變化使得飽經戰亂的大唐終於出現了大治的跡象,社會安定、人心振奮,表現在科舉上就是前所未有的踴躍。

現在不僅是客棧彙集的平康坊、崇仁坊已無虛席,其他各坊的客棧也均人滿為患,晚來者只得寄身於寺院、道觀,還有人住到長安的其他屬縣,為此朝廷特允許普通民眾家裡有償接納士子寄宿,才勉強解決了士子的住宿難題。

這天中午,李泌和平常一樣悠閒地在崇仁坊中散步,崇仁坊是他最喜歡的一坊,尤其是靠近皇城的西坊,這裡有國子監巨大的建築群,一片片綠樹成蔭,書肆茶館隨處可見,充滿了寧靜的人文氣息,李泌的住處也選擇了國子監附近,幾個月來,每天中午步行去東坊的『進士酒樓』吃飯,已經成為他雷打不動的習慣。

況且皇上也讓他有空時尋找賢士,生活在崇仁坊也算『公私相濟』了,還可向皇上領一筆尋賢費,補貼一下房租酒錢。

和西坊的寧靜相比,崇仁坊的東坊卻十分熱鬧,這裡聚集了大量的客棧、酒樓,同時也是各州的進奏院所在地,另外,這裡也整個大唐印刷業最發達的地方,分布有一百多家大大小小的印刷工坊,印製各種佛經、書籍,同時也承攬朝廷的文書印刷,生意火爆、晝夜不停。

進士酒樓在崇仁坊的東南角,只能算一家中等酒樓,但因它的名字起得好,這就使它成為科舉期間生意最火爆的幾個酒樓之一,同時也引來了同行的競爭,從前年起,在它周圍春筍般地出現了無數拾它牙慧的酒樓,諸如『狀元樓』、『金榜及第酒樓』、『探花樓』等等數十家,但還是沒有一家酒樓能和它的生意相比。

李泌背著手走進了進士樓,站在門口的夥計老遠便看到了他,雖然這老道每天點的都是最廉價的酒菜,但進士樓看重的是信譽,就憑他每天光顧小店,他就比那些花費萬金但只來一次的客人重要得多。

夥計滿臉笑容地迎了上來,「李道長來了,我還正想道長今天怎麼晚了。」

「我的位子還在嗎?」李泌笑呵呵地問道。

「這個.」夥計有些猶豫,今天的客人尤其多,位子十分緊張,當然不可能專為李泌留一個座位,「要不我看看,他們吃好了沒有?」

「不必麻煩,我只是隨口問問。」李泌擺了擺手笑道:「其實坐那裡都一樣。」

「多謝李道長通融,請隨我來。」夥計將李泌請到了二樓,二樓里坐滿了年輕的士子們,喧囂熱鬧非常,到處是一張張充滿了青春和熱情的笑臉。

找了半天,李泌才在一個角落靠牆處找到一個空位,這是一張兩人用的小桌,他對面坐著一個極為年輕的士子,大約十七八歲,穿著一件半舊的白色儒袍,頭戴平巾,在他面前放著一盤包子和一壺清酒,看得出他的家境不好,儘管吃穿簡樸,但他相貌俊朗,青春朝氣顯得英氣勃勃,他一手端著酒杯,一手拿書,正靠在牆上專心致志地讀著,見李泌在對面坐下,他放下書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

李泌也友善地向他點點頭,這時,旁邊忽然響起了一陣激烈的掌聲,只見一名年紀稍大的士子站起來向眾人笑道:「既然要我說,那我就說一兩句。」

他清了清喉嚨高聲說道:「我以為天寶年間的府兵之壞並不僅僅是土地兼并那麼簡單,各種原因造成了士兵不願服役,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士兵的地位極其低下,豪門貴族需用勞力找不到人,便讓士兵來充數,官府勞役無人可用也同樣找士兵來頂替服役,日久天長,這就使得士兵成了苦役的代名詞,原本立功而被朝廷所封的各種勛官,什麼飛騎、旅騎、雲騎等等,本來是榮譽地位的象徵,可實際上卻成為一種地位低下的標誌,說到某人是飛騎尉,聽者表現的是不屑,一個苦役罷了,如此,試問誰還願意從軍,從了軍的也會想法設法脫離軍籍,所以我以為大唐要軍事強盛,首先就是要提高士兵的地位,使之成為人人羨慕,投軍者自然踴躍,連我等士子也願意披掛戎裝為國戍邊。」

他的一番演講贏來一片熱烈的掌聲,李泌聽他見解獨特,倒也有些興趣,便好奇地問對面的年輕人,「此講演者何人?」

年輕人放下書回頭看了看,便笑道:「此人叫郭牧,河東汾陽人,說起來道長或許不信,此人還是宣仁三年的進士。」

「哦?」李泌更加感興趣了,「進士怎麼還來參加制科?」

「他不參加又能怎麼辦?」年輕人輕輕搖了搖頭道:「前些年門蔭盛行,每年考中的進士大部分都被吏部拒之門外,有門路的去做高官幕僚,或許能尋到進身之階,而無門路的也只能回鄉務農,鬱郁一生,這個郭牧就是屬於沒有門路那種,而且極為孝順,聽說他曾準備去安西從軍,但母親病重,他便留在家裡照顧母親,母親去世後又在墓前結廬守孝三年,今年開制科,他便又重新來長安投考,也是想借新朝某個前途。」

「百善孝為先,今上最敬孝道之人,或許他能有一個不錯的結局。」李泌嘆了口氣,便默默地記住了『郭牧』這個名字。

這時,對面年輕人又拾起了書,卻不小心從書中飄落下一張書箋,正好落在李泌的腳邊,李泌拾起書箋,見上面寫著一首詩,他讀了兩遍,臉上露出驚訝的神色,問年輕人道:「這是你寫的詩嗎?」

年輕人點了點頭,謙虛地說道:「正是在下所寫。」

「好詩!」李泌由衷地贊道,他又忍不住拿起書箋,朗聲讀了起來:『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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