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鐵柱輕嘆一聲,把方景楠拉到墩外,望著遠方山脈,這個北方漢子滿臉疲憊。

「這世道呀,太難活了。」

「是啊,」方景楠應景地陪著也嘆了口氣,道:「誰不是呢!」

後又問道:「誰打的冷笠?」

「軍營里打了我兄弟,我還不能幫忙出頭的,能有誰,百戶大人吶。」

「喔?」方景楠問道:「冷笠犯軍規了?」

「狗屁的軍規,」孟鐵柱吐了一聲,惡狠狠地道:「如今哪有什麼規矩,長官高興時,燒殺搶虐都行,不樂意時,說句話就犯了軍規。」

在孟鐵柱發泄般地咒罵下,方景楠了解了事因前後,情況並不複雜,屬於這個時期軍隊里的正常情況。

就是拖餉。

明朝中後期,衛所兵武力下滑嚴重,從不操練,幾乎就是純粹的農民。出於防守需要,各大軍鎮紛紛開始募兵。

募兵是全脫產的職業軍人,不用種地,每日操練,拿糧餉過活。

這種招募一度使軍隊戰鬥力提升很大,然而好的制度需要人去執行,到了崇禎時期,****嚴重,吃空餉的,偷賣武備的,各顯神通。

募兵的戰力也不成了,各大軍鎮的頭頭們,又漸漸搞起了家丁。

最好的裝備,最好的吃食,都給到家丁,打仗時也是靠著這幫精銳的家丁衝鋒在前,取得勝利。

衛所兵和募兵守下城堡,打打順風仗就行了。當然必需強調一句,在與東虜交戰中,從未有過順風仗。

所以,在各大軍頭眼裡,募兵便不堪大用。

軍頭們都知道的事,掌管糧餉發放的、明朝社會精英,各位進士大人們當然也知道。於是,拖餉也就變成了常態。

「我們尚好,祖上留有十來畝田地,刨一刨還餓不死。」孟鐵柱道:「可是阿笠他們,從去年東虜出關,到現今將有半年,一粒糧食都沒發。」

方景楠接話道:「所以他便跑去百戶那裡討餉,然後被打了。」

「唉,是啊,為壯聲膽,我們墩的兄弟都去了,可阿笠還沒說兩句話,就被那該死的王世昌下令十鞭懲罰。」

「呃,不能酌情找上官申訴麼?」方景楠試探地問道。

孟鐵柱搖頭苦笑道:「小老弟不是軍中之人,才會這般問。按說遇事不公可以找負責軍功獎懲的鎮撫官報告,但百戶是正六品,所鎮撫官是從六品,品級上就大他一頭。而且雲岡堡的坐堡百戶和鎮撫是堂兄弟。」

好吧,方景楠嘆道:「那就只能算了?」

「是啊,不然還能怎樣,」孟鐵柱嘆道:「萬幸阿笠身子還算硬朗,扛一扛應該能過去。」

「明天俺家殺豬,」一直沒說話的銀花,這時說道:「聽說豬蹄子膠膏很多,可補氣血,明兒我悄悄偷點出來,給阿笠哥補補身子。」

孟鐵柱很是感動,看向銀花的眼光中帶著一絲溫柔,輕嘆道:「我替阿笠兄弟多謝妹子,這救命的事兒,哥哥就不推辭了,等他好了,定讓他當面言謝。」

「嗨,俺們之間客氣啥。」膀大腰圓的陳銀花竟露出一絲小女人的嬌羞,拉扯著小紅襖下擺,諾諾地不再吱聲。

方景楠又不是瞎子,自是看的清楚明白。

不過方景楠對他倆的事並不看好,這年頭講究父母之命,沒有自由戀愛一說。銀花家村中首富,孟鐵柱窮軍戶一個。這窮軍戶窮軍戶可真不是編排出來罵人的,而是軍戶真的窮,並且子孫後代不能讀書經商,那就是永遠都窮。

換誰是銀花的父親,估計都不會答應,與勢利於否沒有任何關係。

冷笠的事,方景楠一個普通百姓也沒什麼辦法,孟鐵柱叨嘮這久也就是心中不憤找個人發泄一下,也沒指望什麼。

三人又聊幾句,方景楠便讓銀花把那十幾個雜糧窩頭遞上,孟鐵柱也沒客氣,痛快地收下後道了一句。

「稍等片刻,今兒阿花喂的很飽,腳力很足。」

阿花是愛稱,是一匹中等蒙古馬,安民墩里只有這一匹,緊急情況下報信用的,公家的東西。

方景楠是來練習騎馬的,明末了,多學點保命技能總是沒錯。銀花家也有兩匹馬,但都是挽馬,拉貨和代步用的,跑起來很慢。

沒多時,孟鐵柱便拉出一匹棗紅色的健壯戰馬,個頭不高,一米三的樣子,但頭大額寬,肌腱發達,看著很是精神。

馬鞍已經安好,邊上還配了一副弓箭和一把騎刀。

方景楠見狀笑道:「鐵柱哥,不是說了弓就不用了麼,我實在學不來。」

前世方景楠也射過箭,復合弓,三十米左右射中紅心。

初來之時,方景楠還很興奮,可當他拉起這所謂的半石騎弓時,竟嘞的手酸,勉強拉滿射出後,三十米內都上不了靶。

本來這也沒什麼,多多練習唄,可聽孟鐵柱介紹了一下別人的情況,方景楠徹底扔了學箭的心思。

一石為120斤,半石便是60斤,指的是拉滿半石騎弓,需要對弓箭保持60斤的拉力,有殺傷力的有效距離是四十步,就是五十米的樣子,因為距離不遠,所以一般是騎兵在馬上使用。

而精銳步兵用的弓,常規都是一石左右,也就是拉滿需保持120斤力氣,能殺傷人的有效距離在八十步,也就是一百米。

而後金里最精銳的巴牙喇兵,多持1.5石強弓,百步內可殺人。

優秀的弓箭手一般從小練習,刻苦五年可持弓上陣。

要說方景楠身上最大的優點是什麼,那就是有自知之明,騎騎馬逃的時候能快點就行了,射箭?還是算了吧。

方景楠一個漂亮的翻身上馬,正欲催馬而走,遠處突響起劇烈的馬蹄聲,放眼看去,大概有十多騎正奔馳而來。

風馳電掣,氣勢不凡。

雖不知是誰,可這年頭能騎馬的都不是普通人,方景楠趕緊下馬走到一邊,現在是公器私用,可別給孟鐵柱找麻煩。

那群人也看到了這邊,吆喝之下,竟是把馬速提了起來,眨眼便來到眾人身邊。

吁吁!

一個帥氣的拉韁急停,為首的是一個中年漢子,膚色黝黑,一臉精幹。

孟鐵柱看清來人,心中一顫,隱約有一絲不妙。

「啊,原來是鎮撫大人,來巡視墩堡呢。」孟鐵柱強裝豪邁地哈哈一笑,「放心,我們無時不盯著北邊呢,那幫蠻夷摸不進來。」

「別在這扯犢子,要有警訊也是邊牆先發現,」鎮撫官根本沒下馬的意思,馬鞭一指,喝道:「冷笠呢,叫他出來。」

「啊,冷笠昨兒被百戶抽了,炕上趴著呢。」孟鐵柱心中一緊。

「這樣啊,來人,」鎮撫官扭頭一喝,「把他抬出來,帶走。」

聽到這話,孟鐵柱一下就慌了,邁前一步攔住道:「究竟是什麼事呀,這會冷笠還昏著呢,這麼上路命都沒了。」

「放肆,」鎮撫官冷聲大喝,「孟鐵柱,別他媽多管閒事,滾開。」

刷的一下,五位悍騎兀地拿出騎弓,弓弦拉滿,箭頭閃著黝光直直地指向三人。或許只需鎮撫官一揮手,便會疾箭射來。

方景楠猛地一震,冷汗一下子就後背侵了出來,天地可鑑,以前他被小侄子用上了膛的玩具槍指著都有點心慌,何況是這種致命武器。

可千萬抓穩了別手滑啊!

孟鐵柱卻是怡然不退,這時,鎮撫官身旁一個老者跳下馬來,他是總旗李谷年,孟鐵柱的頂頭上司,身材瘦瘦小小,臉上有著老農般的憨厚。

只見他把孟鐵柱拉到一邊,悄聲道:「柱子,我和你爹是把兄弟,不會害你。這事你千萬彆強出頭,你惹不起。」

衛所的官都是父傳子、子傳孫,百年間下來,大家基本都認識,小時候孟鐵柱吃過李谷年不少零嘴,對他自是信任的。

「李叔,這是怎個回事?阿笠不是都罰過了麼,還要怎的?」

李谷年道:「唉,這小子闖禍了!昨兒他去鬧餉的事,其它堡的人也聽說了。」

孟鐵柱道:「這怎麼了?」

李谷年道:「整個大同鎮,哪個軍頭下面沒有兵丁被拖餉?萬一引起大家都去討餉,兵變了咋整?」

孟鐵柱駭然道:「這……不至於吧?」

李谷年道:「應該是不至於,但不就怕個萬一嘛。」

「那怎麼辦?」

李谷年憨厚的臉上,閃出一絲輕笑,「這能有多難辦,殺雞儆猴唄,祖輩們治軍不都這麼弄嘛,嚇唬一下,他們就老實了。」

「那也不能無緣無故砍了吧,不怕軍心渙散麼。」

「你這傻子,隨便找個由頭不就是了,」李谷年道:「記得去年蠻虜入關,我們都退進雲岡堡了,冷笠這小子因為在外巡邏沒來的及,後來躲山里去了。」

「對呀,這事你知道,我也知道,大家都知道的。」

「但誰能證明呢?萬一他是給東虜通報消息去了呢?就算是有人和他一塊躲進的山,可吃飯睡覺拉屎都在一起麼,就沒有過不在眼前的時候?誰能說他不是那會兒去給蠻虜通風報信?」

孟鐵柱爭辯道:「那誰又能說,他一定就去了呢?」

「沒人說一定呀,」李谷年道:「所以這不是帶他過去審查來著嘛,至於說過程中用點小刑罰,總不能說不對吧?」

話說到這份上,孟鐵柱眼神中有了一絲絕望,嚀喃著不知說什麼好,但忽地,他仿佛又想到什麼般,眸光一閃,道:「有一點可以證明阿笠不是細作,如果阿笠是東虜細作,他怎麼還會缺錢的跑去討餉呢?」

看孟鐵柱一臉欣喜模樣,李谷年不禁嘆了口氣,「虧你也只是個小旗,大家欠餉都不說,你跑來鬧,你不正好就是細作,以討餉為名,引動兵變為實呀!」

「啊,」孟鐵柱臉上一暗,「怎麼……能這樣!」

李谷年也嘆了一聲,道:「我知道你對兄弟們不錯,可這是千戶大人的決定,這小子死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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