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有聽不見的「轟」地一聲,從遙遠深處驀然炸開了,無數陌生的、久違的、此起彼伏的噪音般的情緒,再次充斥了余淵的腦海。

……哪怕是數據體,也有意料不到的時候。

從宇宙破口裡跌落進來後,余淵怎麼也沒想到,自己會落在一個裝滿了「數據包」的空間裡。

用數據包來打比方,還算準確,因為這個空間裡裝滿了從人類身上提取出來的記憶信息;一個人的記憶信息,占據一部分空間,彼此之間涇渭分明,不就是很像數據包嗎?

掉進來以後,原本跟在他身旁的林三酒不知道去了哪兒,考慮到她弟弟對她那種不健康的依賴,恐怕季山青也跟進來了吧。現在幾人應該都在同一空間裡,只是大家都失散了。

余淵一邊尋找兩人的時候,一邊也在觀察分析著這些「數據包」――等他意識到自己不慎激發了其中一段數據運行時,余淵已經再一次感受到了手腳皮膚上刺刺麻麻的血液流動感、怦怦作響的心臟,以及海浪般一波波喧囂的紛雜情緒:噁心、羞恥、難受、憤怒和不甘。

久違了啊,他心想,真沒想到,他竟然還有再次體會到情感的時候。

他很清楚,這些生理上、情感上的體會,並不是他的。

它們是屬於另一個人的,從餘光瞥見的景物上來看,他現在「附身」的這個人,應該是一個女性――黑色騎行短褲外露出的大腿,光滑纖細,肌肉緊實,被日光曬成了薄薄的小麥色;腳上的女碼跑鞋不大,看起來曾經也是質量好的貴牌,儘管如今已經骯髒變形,顯然承受了長時間的磨損。

作為數據體的時候,世界是絕對寂靜的。

這不是指他聽不見聲音,只是缺少人類情感的數據體,完全不再產生隨機的紛亂雜念了;他現在就好像從深山老林掉到了大都市的馬路上,嘈雜得連自己的思考都聽不清楚了。

原來人類的情感和雜念是這麼清晰強烈、紛雜凌亂的啊……余淵覺得自己現在就像是巨浪不斷擊打的一葉小舟;他真不知道產生這些情緒的主人,怎麼現在還能保持神智的穩定。

隨著這女性的一低頭,余淵屬於自己的意識就立即消退了,就好像是多年以前,他曾經做夢時的體驗一樣――自己不存在了,他完完全全地沉浸入了夢裡,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謝風有一條短棍。

說是短棍,它其實是從一把餐椅上拆卸下來的不鏽鋼椅腿,沉甸甸的,很趁手,揮起來的時候舞舞生風。

假如它現在正被自己握在手裡就好了。

她只要抬起胳膊,將棍子伸出去,然後放腳在過道上奔跑起來,那麼每一張坐在列車座位里的人臉――下巴堆了幾層肥皮的臉、******的臉、毛孔碩大帶鬍渣的臉、眼睛不住朝她亂轉的臉――每一張油膩得意的面孔,都會被她深深地砸進臉骨里去。

連棍子從人臉上彈起、再揮向下一張臉時的動態,她仿佛都能清清楚楚地看見。

只不過,她背包里沒有那條短棍。其實她打過這麼多次架,也沒有朝人的臉上揮過棍子,它彈起來的樣子,只存在於她的想像中。

「哇,你看見沒有,」

在謝風找到17A的座位位置,靠窗坐下之後,她聽見從前方自己剛剛走過的地方,飄來了幾句細碎的耳語聲。「褲子穿那麼緊的,大腿形狀都一清二楚哦……」

她面前那個座位上的男人,回頭從座位縫隙里往她身上掃了一眼,明明什麼都看不見,臉皮還是因為忍不住笑而鼓了起來。

那種笑,她已經見過太多次了,她想任何一個女人都不陌生――在窺探、打量和褻玩之外,還有一種發慈悲般的暗示:我不對你下手,但你要知道,我是可以對你下手的。

她忍不住將背包放在腿上,又將寬鬆的運動服往下拉了拉,想遮住腿――拉到一半,她忽然鬆開了手。

憑什麼?

謝風將背包一把甩在旁邊的空座位上,抬起腿、重重地踹了前方座位一腳,震得那座位哐當一響,叫那人差點撞到頭。

那男人登時坐不住了,往後一扭身,二人視線交接時,她剛剛的憤怒突然被兜頭一盆涼水澆滅了,心臟咚咚跳了起來,無數惡性社會新聞從她腦海里閃了過去。

過去兩年里,她捲入過很多次衝突,但是還沒有與男人一對一地對上過。

這個車廂――不,恐怕整輛列車上也沒有多少女人,更何況是她這種身份、地位的女人。萬一起了衝突……坐得起這種高速列車的人,大多都是帝國人;絕不能指望那些人見義勇為的,他們彼此之間都不會伸援手,更何況幫助對象還是一個外國女人。

……對了,現在她早就不再是「外國人」了。

幸好,那男人只是從座位縫隙里狠狠瞪了她一眼,罵了一聲「你瘋的呀?」,又轉回了身。

原地僵坐了十來秒,直到列車開動,謝風才鬆了口氣。

從口音上聽起來,這男人和她一樣,都是淚城的本地人。看他衣著整齊、舒舒服服的樣子,恐怕是淚城裡的投順派。投順派的生活總是好過一點的。

幸好這男人是淚城本地人。她剛才一時氣性上頭,莽撞了,萬一踢的是帝國人的椅子,恐怕沒這麼輕易了事。帝國人一向不驕縱女性,他們認為女人更容易墮落敗壞,所以一定要用更嚴格的規矩管起來。

……她特別渴望自己的武器還在手裡。

在上車之前過安檢的時候,她被那個檢查員要求把包里身上所有的東西都掏出來,一一鋪在檯面上給他看。她早知道會被檢查,所以根本沒想過要把短棍帶上,但沒料到會是這樣徹底的檢查,畢竟前面的幾個男人,都是簡單照一下X光就過去了。

她將背包里的衛生紙、手機充電器、免洗洗手液、潤唇膏、用塑料袋包著的一隻蘋果……林林總總的東西,全都被她自己親手亮在了燈光下。

即使不回頭,也能感覺到。

身後長龍般等待檢查的人群,眼前的乾瘦檢查員……一張張臉都轉向了她,一雙雙陌生人的眼睛,都在看她有什麼私人物件,無數目光都在她的東西上、在她的身上,來回流連。

真奇怪,僅僅是將背包里的東西都倒了出來,她卻覺得自己衣不蔽體了。

檢查員直著腰,探下來一隻乾瘦黢黑的手,從手機充電器、衛生紙、蘋果等東西上,慢慢地摸了一遍。

每件東西,他都要翻一翻,看一看,對每件東西都又捏又掐,最終停在潤唇膏上。那手將潤唇膏捻起來,「啵」一聲拔開蓋子,湊在鼻子底下深深聞了一下,臉上仿佛笑了,但是仔細一看,並沒有。

坐在X光機前的女工作人員,轉頭看了一眼,又面無表情地轉回去了。

「我能走了嗎?」謝風真想扇那檢查員一巴掌。不知道為什麼,那女工作人員一聲不吭的樣子,令她覺得自己仿佛被背叛了。

「洗手液不能帶,」那檢查員操著一口帝國南部鄉下口音的話,慢悠悠地說,「扔筐里。」

對她的東西又摸又看了五分鐘,才說洗手液不能帶。她將它扔進旁邊一隻小筐,將所有東西都卷進背包里,掉頭就走。

「等等,」那檢查員突然叫了一聲,「你證件給我登記一下。」

「為什麼?」她這次改用帝國話問道。

「規定就是這樣,哪有什麼為什麼?」檢查員突然抬高了嗓門,近似於叫了。

她要忍住,她今天必須要上車才行。這張車票花了她一個星期的工資,今天上不了車,她不知道還要再攢多久的錢,零工不是時時都有的。

謝風知道自己暫時還沒上任何系統名單,尤其是還沒有上「疑似進化者」的名單,這應該足以保證她的安全。所以那個檢查員將她的證件登記入電腦系統後,只是又加了一行字「攜帶洗手液」,便放她離開了。

直到現在列車開動,她才總算有了一點現實感:自己真的上車了。

再過三個小時,她就可以找到朋友聊天群組中傳言的那個蛇頭了。

目前只是第一步試探接觸,具體能不能走,要花多少錢才能走,全是未知數。謝風沒有錢,她為了不連累家裡,已經兩年沒回過家了,靠打零工過日子;但是據說以前高中有一個同樣不回家的學姐,就攢錢通過那蛇頭跑了,這給了她不少希望。

車廂里有人抖開了報紙,頭版用大字寫著「慶賀淚城歸順思平帝國一周年」;有人打開了掛著的電視,一聽見新聞聲,謝風立刻抬起了頭。

電視上的女主播正在滿面笑容地介紹近一年來淚城的失業率下降、公司學校都恢復了正常運轉,社會又一次井井有條,在可見的未來內沒有任何世界末日跡象;在報道完每天都差不多的社會新聞之後,電視切入了對電視嘉賓的採訪對話。

「歡迎秋長官,」主播問道,「我想市民都很關心,如今抓捕疑似進化者的行動,進行得如何了呢?」

「淚城市民可以完全放寬心,」那個秋長官一開口就知是帝國人,一臉嚴肅地說:「感謝帝國大量投入的人力物力,和我們士兵堅定的決心,我們昨日又有喜報,在紅站地區抓捕到了五名疑似進化者,即將開始對他們的進一步測試。我警告所有產生進化跡象的人,想偷偷摸摸矇混過關,是行不通的,我們的搜捕網極其嚴密……」

「是,是,」聽了一會兒,女主播點頭說:「我們不能步上鄰星的後塵呀。」

「沒錯!」

秋長官斬釘截鐵地說:「注意,我們兄弟星球傳回的數據和畫面,在到達我們手中時,其實已經過了一年多,現在恐怕情況已經惡化得令人難以想像了。自從得知兄弟星球上的本地人口中出現了『進化者』,世界又被那些進化者摧毀之後,又一年過去了,我們至今還沒收到第二次消息,可以認為他們已經遭遇末日了……幸虧兄弟星球被摧毀前最後發出了一條警告,我們才知道該採取什麼措施,才有今日的安定社會……」

這麼久了,只會抓人,一天也沒有少抓過,如今卻依然不知道進化者是怎麼來的、怎麼回事,還有臉上電視自己夸自己。

謝風聽得不耐煩,將額頭抵在涼涼的玻璃上。

不過,鄰星恐怕確實完了。她小時候還想,長大後一定要賺很多錢,去滿布紅楓的鄰星旅行一次;如今不僅是那一個承載了她許多浪漫想像的地方毀滅了,承載著她生活與記憶的家鄉,也已經面目全非。

有人忽然在身旁的空座位「咕咚」一下重重地坐了下來,一條肥壯的大腿貼上了她的腿。

謝風激靈一下,縮回了腿,一手攥住了背包包帶。

她以餘光掃了一下――那人很胖,若是把小桌板放下來,恐怕可以直接擱在他的肚子上。

這個人的座位,不在自己旁邊。

車早就開動了,他顯然不是才上車的;在他坐下來之前,他壓根沒有停下來看過上方的座位號――他不是衝著座位來的,他是衝著她來的。

「小姐,」他湊過頭低聲說,熱氣吹在她的脖子上。一股厚重、有點腥的氣味。「你這樣隨隨便便在外面走,不太好吧?」

……帝國人?還是投順派?口音模稜兩可,叫人難以分辨。

「坐回你自己的位子上去,」謝風一眼也不看他,說:「否則我就叫列車員了。」

「哎喲,不要誤會我嘛。」那胖子縮回頭,不知道在幹什麼鼓騰了兩下,過了一會兒,一隻亮著的手機伸了過來。

謝風掃了一眼螢幕,第一眼還沒意識到他是什麼意思,第二眼時如墜冰窖。

「你看,我呢,恰好是個新聞記者,」那胖子伸出肥肥短短的手指,將手機上照片放大,露出了一張儘管有點模糊,卻毫無疑問是她自己的臉。

「一年半前你們在市政廳抗議行政長官賣國的時候,我就在現場拍照,這張照片呢,報紙沒採用,我自己卻挺喜歡的,就存起來了……這可真是太巧了,正好拍到了你嘛。你看你,曬黑了好多噢,你那時候多白。你那一天是逃掉了,沒被抓住呢,還是已經被放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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