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不穿太空服坐在Exodus上面,也沒關係。

眼前茫茫的漆黑宇宙之中,在目力被拉伸延展至盡頭之處,林三酒才能隱約瞧見漂浮在太空中的幾絲銀線,裹在微弱淺淡的光里,好像柔軟地舒展開來的一小片蛛絲。她知道,那是數據流管庫,而Exodus身邊像深海一般包住她的黑暗,是禮包的所在――或者說,在她的想像之中,是這樣的。

「你看到那個了嗎?」林三酒指著貼著Exodus下方行駛的一架小飛行器,說:「那好像是余淵在幫飛船做檢修。」

樓琴搖了搖頭。「我看不見的。」

林三酒想了想,又說:「我剛才去找波西米亞之前,答應J7要跟它一起看看意識力的進展。你不知道機器人有多死板,我答應了它的事如果沒做到,那它對我的整個信任就都沒有了……」

她說著說著,聲音漸漸低下來,拍了一下額頭。對啊,既然這都是她的幻覺,真正的J7當然不會生她氣。

林三酒恍惚地想了一會兒。「太真實了,」她嘆息著說,「太真實了……如今回想起來,過去幾年,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我真正親身體驗過的一樣……分明就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不,我甚至現在也很難接受,我其實正處於一場幻覺里。」

不可能是假的――她現在好像還能模糊聽見Exodus里傳來的隱隱談笑聲。如果這幾年從沒有存在過,那豈不是等於她的生命也被挖走了一塊嗎?

樓琴坐在她身旁,一雙裹在黑色褲子裡的腿,刺在雪白的船身上。

她轉過頭,向一側微微斜勾起的嘴角,露出了一個林三酒此前從沒有在她面孔上見過的笑容。它那麼輕易自然,只涉及到肌膚的舒展與收縮,在那一層流暢舒展的笑容下,是漆黑的、冰涼的、堅硬的東西。是什麼,林三酒不知道,她看不見。

除了在屋一柳記憶中匆匆的那一眼之外,她從沒有見過長大成人的樓琴,自然也沒有見過她的笑容。林三酒用想像填滿了許多空白,甚至還把波西米亞變成了一隻水母;但是這樣的笑容,她知道自己是想像不出來的,尤其無法在當年那一個活潑雀躍的小姑娘身上想像出來。

更何況,還有聲音。

Exodus上的樓野,仍舊是多年前的少年模樣,仍舊保持著當年那一種剛剛離開變聲期不久的嗓音。可是當樓琴說話的時候,她曾經特有的、輕靈跳躍的音色,如今卻沉渾柔厚了不少,如同灌了一口冰涼的波本。

此刻,這一個林三酒知道不是由自己想像出來的聲音,又一次在她耳邊響了起來。

「之所以你感覺這樣真實,因為它從某種角度而言,並不是幻覺那麼簡單的東西。」

樓琴舒了口氣,看著前方漆黑宇宙――在她眼裡,她看見的是什麼?――好像講故事一樣慢慢說:「我們體驗到的人生中的一切,都是通過大腦感受到的。大腦所創造出來的一切,與大腦所體驗到的一切,本質上都是它內部產生的神經信號……對於你的大腦而言,你確實在這一個地方度過了幾年時光。」

「但它不是真的,」林三酒苦笑了一聲,說:「是我想像出來的。」

「什麼是真的呢?」樓琴歪過頭,說:「對你而言,這個宇宙、人世的存在,不也是因為你的存在才存在的嗎?如果你消失了的話,對你而言這個世界不也就消失了嗎?那麼你大腦產生的東西,當然就是你的世界中真實存在的一部分,不是麼?」

林三酒想了一會兒,搖搖頭,笑了:「我對哲學類的話題一向不在行。這是什麼東西造成的效果?副本嗎?」

樓琴很坦誠,絲毫沒有要遮掩隱瞞的意思。「是【思想實驗系列】,算是特殊物品吧……它有許多子分支,包含了許多思想實驗,你現在所處的這一個,是『缸中大腦』。」

原來是這個啊,林三酒恍然地想,她還真知道。

「如果你沒出現,我想像出了一個你,那麼一切都沒有破綻了,對吧?那我會一直生活在『缸中大腦』里,過完我的一輩子嗎?」林三酒問道。

樓琴沉默了幾秒,好像不知道被勾起了什麼思緒似的。

她慢慢地、幾乎是斟酌一般地揀著字詞說:「我的出現,其實不是破綻。因為人的想像力是極富包容與彈力的,許多事都可以解釋得通……你也有過那種經驗吧,夢裡時覺得一切都是天經地義、再正常不過了,醒來後才覺得荒謬。同樣的,哪怕你覺得你想像不出我如今的形象,我卻以這副形象出現了,那麼只需要在想像中輕飄飄地感嘆一句,『真是想像不到啊』,也一樣能過關。只憑這一點,不足以喚醒任何人。」

林三酒一怔。「那我怎麼會因此反應過來,這是一場假象呢?」

「我想,可能最重要的原因是,你不願意沉浸在『缸中大腦』的人生里。」

當樓琴說話時,林三酒總覺得她好像想起了另一件事似的。「假如……假如有人知道外界的人生並不剩下多少可留戀之處,全心全意地想要在『缸中大腦』中過完另一種人生,那麼不管出現多少所謂的『破綻』,都不可能喚醒他。在他看來,他過完了完整清晰的一輩子,在外面的人看來,可能只是日升日落的一天。對他而言,到底哪一個才是真的,我也不知道。」

林三酒發現自己能理解那種感受。

哪怕她的潛意識裡清楚,自己還有許多未完成的事,許多沒找回來的人,因此一定要早早從這兒離開,她依然捨不得走,下不了決心走。

她在Exodus里轉了好幾圈,跟每個人都打了招呼;她囑咐黑澤忌得勞逸結合,勸人偶師多吃飯,告誡靈魂女王離女越遠點,把木辛介紹給胡常在認識……她把能說的話都說了,能見的人都見了,把每一絲體溫的熱度、皮毛的柔軟觸感、墨色刺青的反光、無花果的香氣,都牢牢收入了記憶里,林三酒才帶著幾分茫然,走向了等候已久的樓琴。

「我實際上在哪兒?」她問道。當她試圖回想的時候,思緒不得不跨越過好幾年的時間,在許久之前的記憶中搜索:「我是什麼時候進入『缸中大腦』的?」

「你還記得你去了繁甲城嗎?」樓琴問道。

「我記得……」林三酒皺著眉頭,回想道:「我那時走入了一條城道,看見幾個穿著生化服的人,和一排螢幕……」

樓琴微笑起來。她伸出手,握住林三酒的雙手,與她四目相對。那一雙流轉著星光似的眼睛,此刻充滿了誠摯。

「我將你放入『缸中大腦』,不是為了要害你或折磨你。」她低聲說,「我是為了提醒你,才讓你體會到了對你而言最重要的未來。如果我說,你過去幾年的一切,確確實實有可能變成現實,而我正掌握著使它實現的辦法,你願意將它實現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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