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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再升堂,府衙大堂里里外外,樹上牆上,能擠的不能擠的,都擠滿了人。

這袁付氏正宗的豫章城名人,春天裡那樁殺夫案,當時可是轟動城。

現在,新朝新府尊要重審她這案子,而且,很有翻案的可能,這事兒,不能不來看個第一手熱鬧。

城裡的訪行,以及各種吃官司飯,或是跟打官司這一行能搭得上的,當然更要親自,或是打發身手靈巧能擠進去爬上去的心腹之人,過來仔細認真的好好聽。

如今可不比從前,從前是南梁,現在是北齊,雖說用的是一部刑統,可你這麼用我那麼用,差別大著呢。

而且吧,看現在這形勢,大齊勢如破竹啊,這天下,只怕以後就都是大齊了,這可不光是新府尊的風格如何,更是新朝的風向呢。

從一清早,一仰頭看到樹上蹲滿了閒人起,經驗豐富的駱家下人,以及諸幕僚們,就趕緊安排人看守巡查。

作為駱帥司最得用的心腹之人,這樣的時候,張先生當然要站到現場,拾遺被漏,以防萬一。

今天這樁小案子,是大事兒。

李桑柔看熱鬧那位子,府衙默認,屬於內定,不過李桑柔還是到的挺早,先把位置占住了。

作為吃瓜子看熱鬧的閒人,她可是相當專業以及敬業的。

前頭幾個小案子很快過完了,袁付氏又被帶了上來。

這一回,付娘子沒戴沉重的腳鐐鐵鏈,換上了小陸子和螞蚱昨天送進去的新衣裳,頭髮梳的整整齊齊,雖然極其老相,長的也不好看,又瘦骨嶙峋,卻讓人看著舒心清爽,和昨天判若兩人。

李桑柔讚賞的看著付娘子,這是個極其規整,甚至有些過於端方的人,不屑於利用人心,大約,她也極厭惡別人的憐憫。

付娘子一進來,縮跪在衙役後面的一個中年男子,直直看著袁付氏,一把接一把的抹眼淚。

李桑柔打量著中年男子,這應該是付娘子的大哥。提前過來準備作證的。

「袁付氏一案,與她被當堂婚配,區分不開。

「當堂婚配這事兒,邵推官,就由你替前府尊,也有你自己,以及當時的其它人等,來應答吧。」駱帥司先喝了口茶,緩聲細語道。

李桑柔側頭看著一幅好脾氣老好人模樣的駱帥司,聽說這位極擅民政,就看他擺出來的這幅作派,至少在民心上,他很會拿捏。

「是。」邵推官提心弔膽,又推無可推,往前幾步,站在付娘子側前。

「袁付氏之前確有婚書,官媒王婆,里正趙強,夫姓張名五,這份婚書,你看到過嗎?」駱帥司抽出一張婚書,讓人遞給邵推官。

「回府尊,在下看到過,可這婚書,純屬胡鬧。

「這張五是被人抬到澤漏園等死的乞丐,抬到澤漏園時,就只有一口氣兒了,這乞丐姓什麼叫什麼,根本沒人知道,張五這姓這名,肯定是袁付氏胡編出來的。

「請府尊明察。」邵推官欠身答話。

「袁付氏,邵推官說的,你都聽到了?是樁婚姻,你瞎編胡鬧而來?」駱帥司看向付娘子問道。

「民婦聽清楚了。民婦這婚姻,經由兄長,有媒有證,他願娶我願嫁,不是胡鬧。」袁付氏清晰答道。

「嗯,付正安,官媒王婆,里正趙強,付氏和張五這樁婚姻,怎麼回事,你們說說,王婆先說吧。」駱帥司點向王婆。

「是,回府尊,先是小婦人領了上頭的吩咐,說付娘子年紀大了,不嫁人不行。

「可付娘子年紀實在是大了,人又不咋好看,她脾氣不好,也不會女紅,一做飯就糊鍋,幹啥啥不行,實在難嫁,沒人要啊!

「後來,是趙里正,說巷口的張五,老實本份,脾氣好人厚道,是個好人,小婦人就先跟付娘子說了,付娘子說她不挑。

「小婦人就又去尋了付大,付大說他妹妹點頭就行。

「就這麼著,幾下里都覺得行,小婦子就安排相了一回親,這一相親,兩個人都看上了,插了簪,都是一把年紀的人了,當天就成了親。

「就是這樣。」王婆口齒伶俐之極。

「就是王婆說的這樣,上頭說付娘子年紀那麼大了不嫁,有傷天和,限期要把她嫁出去,還說是小的這個裡正沒當好,可付娘子實在難嫁,太難嫁了,小的實在急了,後來總算嫁出去了。」里正叩頭道。

「回府尊,舍妹和張五成親後,過了一個來月,張五才死的。

「這一個來月,舍妹盡心盡力的伏侍,延醫抓藥,從來沒敢耽誤過,張五死後,舍妹給他買了棺材,風風光光辦了喪事,後頭就一直守著了。」付娘子的兄長付正安趕緊接著道。

「付氏這樁婚事,有家長,長兄,有媒,官媒,有證,里正,有婚書。她前夫張五,死了不到一年,我看看,才十個月,孝期還沒滿,就當堂把她改嫁他人,這可是有違律法的。」駱帥司緊擰著眉,看著邵推官道。

「府尊,袁付氏幫著王婆和趙強,鑽律法的空子,不是一回兩回了,他們是一丘之貉,張五確係瀕死乞丐,這樁婚事,就是用來欺瞞官府的!」邵推官又惱又怕。

「你可有證據?物證?人證?」駱帥司看著邵推官問道。

邵推官張了張嘴,沒能說出話來,他哪有什麼物證人證!

這種明擺著的事兒,從前是用不著人證物證的,現在,他哪有?

「咱們身為一地一城之父母官,看人審案,不能在沒有人證物證之前,先憑著自己喜好心意,預定其罪。

「你說她這樁婚事是欺瞞官府,所憑,不過是你覺得她和張五不匹配,你覺得她是在欺瞞,她是刁婦,就照你想的你覺得來判,這樣怎麼能行呢!

「要是能這樣,今兒我瞧你不順眼,覺得你必定是個徇私枉法的,那我就能憑心而論,定你個徇私枉法之罪了?

「明天我瞧著他又老又丑,他媳婦年青貌美,我覺得他那媳婦指定是搶來的,那就能定他個強搶民女了?」

駱帥司手指點著台下的衙役頭兒,衙役頭兒筆直站著,一動不敢動,他媳婦兒確實年青貌美,可他這媳婦真是低頭娶的,他真沒搶!

「這天底下,看起來不匹配的夫妻,看起來不可思議的事情,那可多得很呢,要是都像你們這樣,憑著心意,妄加揣測,那豈不是要天下大亂了?

「唉,南梁的天下,也確實大亂了。

「本官來前,皇上召見本官,耳提面命,其中就說到南梁官員,從朝廷到地方,都過於胡作非為,有律不依,判事判案,只憑著一股子義氣,心胸又過於狹窄,看起來真是這樣。

「皇上英明啊!」

駱帥司突然拱手喊了一句,差點把李桑柔嗆著了。

確定了付娘子是張付氏,先前當堂指定的婚姻實屬違反律法,這樁案子就簡單了,這案子的責任,在前頭的南梁官員,憑心而為,胡為非為,害了袁招財,也害了付娘子。

付娘子殺死袁招財,節婦義氣,不予追究,當場釋放,袁招財可憐,由官府祭祀告慰。

邵推官暫撤推官一職,回家反思,好好習學。

李桑柔看著付娘子兄長扶著付娘子,蹣跚出了大堂,嗑著瓜子,接著看熱鬧。

……………………

付娘子被兄嫂接回家,先被兄嫂揮著柏枝桃枝從頭到腳拍打一遍,除污袪晦,再一桶桶熱水洗的乾乾淨淨,換上自己的衣裳,和兄長一起,往城外爹娘墳前告祭。

回來吃了飯,說了一會兒話,付娘子進了臨時收拾出來,給她暫住的後罩房,點上燈,付娘子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床上椅子上,笑眯眯看著她的李桑柔。

「你是誰?」付娘子倒不怎麼害怕,剛剛死裡逃生,她沒什麼好怕的。

「我姓李,李桑柔。昨天,是我讓人給你送的衣裳吃食。坐,別站著,你現在虛弱得很。」李桑柔笑道。

「是你幫了我?」付娘子放下燈,坐到李桑柔對面。

「我不知道。」李桑柔攤了攤手,「駱帥司是從大理寺卿,調任洪州帥司的。從前他做大理寺卿的時候,都說他鐵面無私。」

「你是北齊人?」付娘子打量著李桑柔。

「嗯,從建樂城過來的。

「以後,你有什麼打算?還幫人打官司嗎?」李桑柔一隻腿曲起,腳踩在椅子上,看起來十分自在。

付娘子看著她,沒說話。

「不敢了吧?」李桑柔接著笑道。

「駱帥司和從前的府尊憲司,都不一樣。」付娘子沒正面回答。

「聽你這話意,有機會,還是要幫人打官司的?你又不收錢,就是喜歡?有癮是吧?」李桑柔斜瞥著付娘子。

「你是誰?」付娘子又問了句。

「聽說過順風速遞嗎?」李桑柔有些撓頭,她極不擅長回答她是誰這個問題。

「北齊的郵驛。」

「嗯,我是順風大當家,順風是我開的。」李桑柔看著付娘子。

付娘子明顯有幾分錯愕,「北齊的郵驛,不是軍政官差了?」

「嗯,從順風開始,就不是了。」李桑柔點頭。

付娘子再次打量李桑柔,神情凝重。

「你對打官司這事兒,是冒死也要打?

「你這一場大難,就是因為你替人家打官司招出來的,再打下去,說不定哪天,你被人家一刀桶死了,或是,再生出一回這樣的事,塞個男人給你,或是,把你塞到私窠子裡,那時候,你可不一定再有這次的好運道了。」李桑柔看著付娘子。

付娘子垂下眼,好一會兒,才抬眼看向李桑柔,苦笑道:「我管不住自己。」

李桑柔揚著眉毛,片刻,哈了一聲,從袖口慢慢滑出柄寒光閃閃的狹劍。

付娘子還沒反應過來,只覺得眼前一花,李桑柔已經站到她面前,手裡的狹劍抵在她喉嚨上了。

「我很擅長殺人,這一劍下去,可以只割切你的聲帶,讓你從此不能發聲,再切了你的雙手,讓你從此不能寫字,這樣,你就能管得住自己。

「怎麼樣?要不要我幫幫你?」

那柄狹劍散發出的森森殺意,讓付娘子渾身僵硬,甚至感覺不到狹劍刺破皮膚的疼痛,片刻,付娘子用力咽了口口水,閉上眼睛,抬起下巴,將脖頸往前遞了遞,伸出雙手。

「看起來,你還真是管不住自己,行了,我來幫幫你吧。」李桑柔收起狹劍,坐回椅子上。

付娘子呆了一瞬,下意識的抬手看了看。

兩隻手都在。

「你去建樂城吧,這天下,很快就只有一個大齊了,你到建樂城,先好好學學大齊的律法,案例,還有。」

李桑柔頓了頓,笑眯眯看著還是一臉驚悸的付娘子。

「大齊在修訂刑統,你跟著看看。

「你喜歡打官司,那就先在建樂城打出名頭,在那裡,只要你行得正做得端,至少不會有豫章城這樣的事兒。」

「你?」付娘子再次打量李桑柔。

「去吧,別留戀這裡。

「你先修養一陣子,等有些力氣,我讓人送你過去。

「王婆說你做飯必糊鍋,是真的?那到了建樂城,你住到張貓那裡吧,讓她幫你調養一陣子,身體強健了,再自己安排。

「律法上的事,你去找陸賀朋陸先生。

「陸先生從前跟在文先生身邊參贊刑部事宜,現在跟著我,打打官司什麼的。」

李桑柔頓了頓,看著一臉錯愕、不停眨眼的付娘子,笑問道:「聽說過文先生嗎?」

「聽說過一兩回,駱帥司來之前,是他領著洪州政務。」付娘子有點兒應接不暇。

那位文先生身邊的人,現在跟著她,她是直呼其名的!

「嗯,他是北齊文家人,顧大帥的左右手。

「陸賀朋這個人,長處在於熟知各部各方勾勾連連的什麼師生姻親恩怨過往,很擅於權衡。這一條,我瞧著不適合你,你別管他,你只照你的心意去做,你願意只看律法,那就只看律法,不要受他影響。」李桑柔接著道。

「好。」付娘子下意識的答了句。

「那就這樣,你什麼時候能啟程了,就去順風大旗下找我,我讓人送你去建樂城。」李桑柔站起來。

「我不給人做訟師。」付娘子急急說了句。

「你想給誰做訟師?我有訟師,陸賀朋就是,而且,我極少用訟師,我喜歡打打殺殺。」李桑柔滑出狹劍,在手裡轉了圈,又滑回去。

「呃。」付娘子被李桑柔這幾句匪氣太足的話噎著了。「那你,為什麼幫我?」

「嗯?那你,為什麼要幫人家打官司?你又不收錢。」李桑柔笑眯眯反問了句。

付娘子眨著眼,沒能說出話來。

「你喜歡幫人家打官司,我喜歡幫你幫人家打官司。咱們,各有所好麼。」李桑柔拱了拱手,「別過。」

付娘子幾乎是下意識的站起來,走到門口,已經看不到李桑柔了。

付娘子扶著門框,呆了好一會兒,慢慢坐回椅子上,看著對面李桑柔剛才坐過的椅子,恍然如夢中。

昨天那兩個人給她送衣裳東西時,她已經很驚訝了。

自從她被收監,大哥想方設法,舍著銀錢,能遞進去的,也就是一包藥丸,遞藥丸給她的獄卒說:替她捎帶進來,是怕她病死了,不能砍頭,那就太便宜她了。

那包衣裳吃食之後,就有人除去了她的腳鐐手鐐。

付娘子低頭看著手腕上傷痕壓著傷痕的一圈兒黑痂。

現在,她平平安安回到了家裡,恍如夢中。

是她幫她逃脫了這場大難。

她在北齊做郵驛生意,她知道大齊正在修訂刑統,那位文先生,是文家人,位高權重,文先生身邊的人,做了她的屬下……

嗯,去建樂城!

她對豫章城的留戀,抵不過她對未來的嚮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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