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杭城帶軍過來,駐守在建德城的張將軍,最主要的任務,就是搜找顧晞。

接到了武將軍的信,張將軍立刻命人四出傳令,命令駐守各處的騎步,以大慈寺為中心,趕緊往四周搜找,自己也趕緊騎上馬,趕往大慈寺。

剛出了城門,先行趕往各處關卡,以及騎步駐地傳令的令兵就奔著他,疾沖而來。

萬勝鎮上的輕騎駐地,空無一人一馬。

張將軍聽的兩眼圓瞪,頭一遍,只覺得自己聽錯了,好好兒的,怎麼會空無一人一馬?人呢?馬呢?

駐守在萬勝鎮的,可是一支百人輕騎,加上輔兵馬夫,兩百來人,三百多匹馬呢!

張將軍來不及細問,掉轉馬頭,直奔萬勝鎮輕騎駐地。

從城門到萬勝鎮輕騎駐地,也就是一口氣,就衝到了。

輕騎營房轅門大開。

令兵說是他開的,他來的時候,除了看不到人,一切如常。

營地里空無一人,營房裡空無一人,旁邊馬廄里空無一馬。

馬廄旁邊的一排倉房,間間都掛著大鎖,

張將軍急令砸開大鎖,二十來間倉房裡,每間都關著七八個十來個人,全都摘了下巴,手腳往後捆的結結實實,每一個,都是從上到下,寸縷不掛,連塊頭巾都沒有。

「這他娘的!」張將軍看的一陣陣的暴躁憋悶。

從頭一間一直衝到最後一間,再猛一頭折回來,衝到領兵的百夫長面前,抬起腳,看著渾身上下一絲不掛,白條一根的百夫長,竟然不知道往哪兒踹才好。

「你他娘!你這兵是怎麼帶的?啊?這是怎麼帶的?這是怎麼啦?

「是誰?別跟老子說是北齊人!這是睦州,睦州!你這是百人隊,殿前精銳!

「他娘的!你過來!你給老子過來瞧瞧!你瞧瞧!那窗戶都沒了,你他娘怎麼不跑?啊?怎麼不跑?」

張將軍揪著百夫長的髮髻,把他拖到隔壁窗戶掉了的那間倉房門前。

「跑,跑,跑了!」隔壁倉房裡,剛剛被接上下巴的十夫長痛的渾身哆嗦,抖著手點著窗戶,「那窗戶,那就是老王撞開了,可剛滾出去,就被,被打了。」

這倉房外面,隔著條小河,對面就是萬勝鎮上一條住滿人家的石條街。

大清早的,在河邊洗涮的婦人們,看到白條條一個男人一絲不著,在河對岸亂滾猛挺,沖她們齜牙瞪眼,她們看不見他的手腳,倒是第三條腿挺在外頭,顯眼無比!

睦州一向民風淳樸,文風鼎盛,哪能容得下這等惡事惡人,在婦人們一片驚叫聲中,漢子們繞著過橋的,撐船過去的,急眼的乾脆跳進河裡,三兩下游過去,兩悶棍把白條瘋子兼啞巴打暈,抬著遊街報官。

屋裡的人,可都眼睜睜看著呢,哪還敢往外跑!

張將軍問清楚經過,氣的一邊破口大罵,一邊急急的吩咐去查人馬往哪個方向了,所有輕騎趕緊集合,趕緊趕緊拿筆墨來,趕緊寫了信,趕緊送出去,趕緊稟告武大帥。

寫好信送出去,張將軍立刻上馬,帶著已經聚集過來的一兩百輕騎,順著哨探的指向,親自帶人疾追出去。

這一路上,一百多人兩三百匹馬的行路,極好打聽,就是順著官道驛路,一路往西了。

傍晚前後,追了兩百多里,到了石樑關,聽說那一支李代桃僵的百人御前隊,在石樑關好吃好喝了一頓,其中一個受了重傷的,還是他們石樑關有名的黃一手給洗的傷口換的藥,再換了馬,已經過去兩個來時辰了。

張將軍對著石樑關馬廄里累的腿軟,還在喘息的兩三百多匹馬,氣的話都說不成句了,「石樑,關,你們,關里,馬!馬呢?」

石樑關備著上千匹的健壯軍馬。

「都帶走了,那位孟將軍,說是在皇上身邊侍候的,氣勢的不得了!說是奉了皇上的旨意,說馬要多,一人五六匹都太少,都帶走了。」石樑關守將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那位孟將軍,跟張將軍,不是拜把子兄弟麼?孟將軍還說,他跟武大帥喝過好幾回酒,武大帥見了他,都是叫他孟老弟……

張將軍氣的仰天一聲怒吼,他人馬俱疲,人還好,馬是無論如何跑不動了,只能一邊命人從隔壁縣調馬,一邊從歇了兩個時辰的馬匹中挑些出來,接著追趕。

……………………

傍晚時分,李桑柔一行百餘人,上千匹馬,迎著巡邏回來的騎兵小隊,厲聲呼喊呵斥著,甩著尖利的鞭花,擺足了上軍的派頭,橫衝直撞,衝出了饒州城。

饒州城守將是武將軍舊部,得了稟報,急忙衝出來,對著城門口還沒落下的煙塵,厲聲呵令:「敵軍闖關!快!出戰!追敵!快快!」

最後一隊巡邏的輕騎已經回來了,就要關城門了,這會兒越過城門往北齊地盤沖的,只能是北齊人,或者是叛軍,不管哪一種,都是敵非友,都得趕緊追擊。

剛剛巡邏回來的輕騎小隊還沒過吊橋,一個個踩著馬蹬看著狂卷而過的御前軍們,撇嘴嘖嘖,這會兒聽到將軍的厲聲呵喊,趕緊掉轉馬頭,急追出去。

更多的輕騎,從城門裡衝出來,縱馬疾追。

「大常,旗!」李桑柔伏在馬背上,手伸向大常。

大常從懷裡摸出李桑柔那面桑字旗,拍到李桑柔手裡。

李桑柔摘下馬鞍旁的長槍,將旗套在槍桿上,遞給衛福。

衛福拔出背後的南梁軍旗扔了,一隻手抓韁繩,一隻手握著槍桿,高舉起那面桑字旗,沖在最前,厲聲高喊:

「桑大將軍回營!桑大將軍回營!」

對面的齊軍大營據鉛山和橫平嶺而守,和饒州相隔五六十里,高高的瞭望哨看到饒州城門外直卷而來的一路煙塵時,已經急急打信號通報營內。

齊軍大營內頓時一片緊張,楚興正在巡營,立刻著甲上馬,號令頻出。

楚興集合人馬,衝出大營時,瞭望塔上眼尖的哨衛已經看到了那面桑字旗,趴在瞭望塔上,一邊尖叫,一邊揮旗:「桑字旗!桑大將軍!桑大將軍!追兵,後頭有追兵!」

「快快快!迎上去!快!跑快!」

楚興一馬當先,帶著齊軍輕騎,縱馬往前,離沖在最前的衛福還有半里來路,齊軍輕騎往兩邊分開,繞過李桑柔等人,合攏在一起,沖向後面追擊的南梁輕騎。

南梁輕騎勒轉戰馬,急急掉頭往回。

他們追的太急,對面的北齊輕騎太多了,短兵相接是要吃大虧的。

楚興一馬當先,揮著刀嚎叫著,一口氣追了十來里,被梁軍布下的鹿角路障攔住,才掉頭回營。

李桑柔等人一口氣衝到齊軍大營,轅門外,孟彥清等人勒馬停下,李桑柔和如意等人,以及牽著顧晞那匹馬的董超,馬速略緩,徑直衝到中軍大帳前。

顧晞已經昏迷不醒,董超和黑馬急急解下顧晞,大常抱著,一路小跑送進中軍大帳。

「你們先去吃點喝點,好好洗洗,然後過來一個人就行了,其餘人治傷休息,世子那裡有我。」李桑柔抬手攔住如意等人。

「小的們沒事,只要還有口氣。」如意面白氣弱,站立不穩。

「再沒事就沒命了,先去歇著。」李桑柔招手叫小陸子等人。

「小的們都是賤命,世子爺……」如意著急要往大帳進。

他們都是為世子爺而活。

「人有貴賤,命沒有,每一條命都珍貴得很。

「你們現在這樣子,也沒法好好侍候你們世子爺對不對,要是你們都累倒了累死了,那你們世子爺就真沒人侍候了。

「你們幾個,看著他們好好喘口氣,好好歇一歇。」最後一句,李桑柔看著小陸子道。

「走吧,你看看你,自己還能站穩不?你這怎麼侍候?」小陸子拖起如意,螞蚱等人拖著吉祥,往旁邊帳蓬進去。

李桑柔進到中軍大帳時,楚興的幕僚左先生已經在一迭連聲的指揮他的小廝,以及諸親衛,把楚興那張行軍床抬進來,趕緊去叫大夫,趕緊燒熱水,趕緊去找乾淨衣裳,趕緊熬雞湯熬粥準備熬藥……

楚興回到大營,先四處查看警示了一回,催馬趕回中軍大帳,離大帳十來步,還沒跳下馬,就扯著嗓子叫道:「是大當家?大當家呢?大當家怎麼從饒州城過來了?大當家……」

大帳里,幕僚左先生一頭扎進來,抬著兩隻手,一起往下壓,壓一回,抬起來再壓一回,再壓一回,一邊壓一邊壓著聲音叫道:

「將軍將軍!別叫!別叫!是大帥!大帥!大帥重傷!大帥昏迷不醒,別吵!」

「大帥?哪個大帥?哪兒來的大帥?

「誰?大帥?咱家的?啊?」楚興眼睛瞪的溜圓。

這是哪出跟哪出?

「大帥昏過去了!慘得很!」左先生兩隻手不停的抬起壓下,抬起壓下。

「啊?」楚興推開左先生,一頭扎進中軍帳。

中軍帳內充滿了酸臭的汗味兒,藥味兒,一股子說不清的臭味兒,幾個親衛,正在裁一卷細紗,往大帳通風窗上縫,縫邊兒做門帘。

楚興的中軍帳,一向不用紗簾紗窗,他嫌女人氣。

楚興的行軍床被抬進來,放在長案一側,隨軍的三個大夫都在,兩個跌打大夫正給顧晞清洗傷口,另一個大夫正忙著熬藥。

顧晞躺在行軍床上,外面的南梁軍服已經脫去,裡面一身衣服原本應該是白綢子的,這會兒已經骯髒破爛的簡直像塊破布,顧晞蓬亂的頭髮里混滿了草梗和髒東西,鬍子拉茬,面容慘白削瘦,乍一看,就是個快死的乞丐。

楚興看的眼睛圓瞪,喉嚨里咯了一聲。

他家大帥這幅模樣,一個字都不用問,就知道他這是九死一生逃回來的。

楚興慢慢轉頭,看著靠著長案一條腿,蜷著條腿,坐在塊墊子上的李桑柔,李桑柔正指點著親衛縫紗窗紗簾,要透風,又不能進蚊蟲。

楚興瞪著李桑柔,瞪著瞪著,眼淚下來了。

大當家頭髮都白了,一張臉熬成老太婆了!

「大當家。」楚興當場抹起了眼淚。

李桑柔轉過頭,莫名其妙看著抹眼淚的楚興,看他指著自己的頭髮,噢了一聲,揪起縷頭髮,「染的,這臉也是染的,我沒事兒。」

「敢情是染的。」楚興立刻不哭了,「你跟大帥?你們這是?」

「你不是駐守長沙的嗎?怎麼在這裡來了?」李桑柔接過親衛遞過的一碗湯水,喝了口,看著楚興問道。

「半個月前,我收到龐樞密一封手令,加了兵部的勘合,讓我帶兵駐守在這裡,手令上說:讓我隨時準備應對意外之事。

「這一句,我一直納悶到現在,跑這地方,應對什麼意外之事?這兒哪有什麼意外?

「敢情,這意外之事,就是,這個!」楚興手指在顧晞和李桑柔之間來回指。

「你們大帥帶兵偷襲杭城後方,被從長沙撤走的武將軍,還有杭城的精銳,前後夾擊。」李桑柔說完,嘿了一聲。

楚興呃了一聲,過去坐在李桑柔旁邊,看著臉色青白的顧晞,憂慮道:「大帥不會有什麼事兒吧?」

「你不都瞧見了,都這樣了,不能算沒事兒吧。」李桑柔慢慢抿著湯水。

「我的意思,也是,都這樣了,真不能算沒事兒。

「就只剩大帥一個人了?別的人呢?如意他們?都?」楚興看了一圈,沒看到如影子般不離顧晞左右的那群小廝,心裡一陣酸痛。

「如意他們都還好,就是太累了,也太髒了,我讓他們去歇一歇,洗乾淨歇好了,再過來侍候他們世子爺。」李桑柔斜了眼楚興。

楚興長長舒了口氣,「那就好那就好,勝敗那是兵家常事,就是吧,大帥這次敗得,有點兒慘。」

楚興咋著嘴,可真是夠慘的。他雖然常打敗仗,可從來沒這麼慘過。

李桑柔和楚興又說了一會兒話,如意乾乾淨淨的進來,被跟著他進來的小陸子按在椅子上,只管看著指揮。

幾個親衛聽著如意的指揮,端了熱水,銅盆、大棉帕子和梳子等等東西進來,如意挪過去坐到行軍床前,先給顧晞清洗頭髮。

李桑柔站起來,打著呵欠,往隔壁帳蓬清洗沐浴。

顧晞受了重傷,又在野外苦熬了將近一個月,衣食不周,饑寒交迫,又疾馳了一整天,逃出生天,心神松馳,就高熱上來,昏迷不醒。

楚興和左先生派了十來撥人,連夜趕往安仁縣,以及撫州城,甚至豫章城,請當地名醫,以及撫州軍中和豫章城裡,城外軍中的大夫,日夜兼程趕過來。

顧晞昏迷了兩天三夜,高熱了三夜兩天,第三天早上,睜開眼清醒過來。

李桑柔忙蹲到矮矮的行軍床邊上,仔細看著顧晞,顧晞面色慘白,眼窩深陷,眼神卻清亮了不少。

李桑柔鬆了口氣,笑道:「看起來不錯,抗過來了。」

「你這頭髮,這臉,還那樣。」顧晞聲氣微弱。

「用五倍子、烏桕染的,染布用的東西,染上就染上了,當然還這樣。」李桑柔扯著縷頭髮,看了看。

「那怎麼辦?你……」顧晞從那縷頭髮看到李桑柔的臉。

「這是頭髮,只要人活著,就一直長啊長,等長長了,剪了就是了,有什麼怎麼辦?現在剪掉也行,就是有點兒禿。

「臉也一樣,臉也會褪皮,褪掉幾層皮就好了。

「你剛醒過來,不問問這是哪裡,誰的軍中,為什麼在這裡,多少軍國大事呢,你就盯著我的頭髮,這會兒,明明已經不發燒了。」李桑柔無語的看著顧晞。

顧晞也是一臉無語的看著李桑柔。

「帶兵的楚將軍,原本應該守在長沙城的,是龐樞密的手令和兵部的勘合把他調過來的。

「我去找你,也是你大哥寫了信,說很擔心你。」李桑柔轉了話題。

「大哥……」顧晞喉嚨微哽,「大哥一直叮囑我不要冒進,要穩住,我還是心急了,要不是你……」

「要不是你大哥!」李桑柔糾正了一句。

「要不是你!」顧晞加重語氣,「就是沒有大哥的信,你也一樣會去找我。這是第二次救命之恩。」

「上一次是生意,十萬銀子,已經清結了,不能再算。

「還是說正事兒吧。

「第一件,我想著你這個大帥,應該挺要緊的,軍心啊什麼的,就擅自作主,讓楚興把你的大旗豎起來了,還豎了面桑字旗。

「第二件,我已經給你大哥寫了信了,說你傷得重,昏迷不醒。

「第三件,楚將軍急著見你,說有一大堆的事兒,件件都要緊,還有,你昏睡的這兩天三夜裡,已經遞過來一大筐各種信啊軍報啊什麼的。

「你要是還不能多說話,就接著睡,要是覺得還好,你得先見見楚將軍。」李桑柔用一堆的公務,終結了顧晞的感恩和感慨。

「叫楚興進來吧。」顧晞嘆氣道。

吉祥忙上前扶起顧晞,在他背後塞上厚軟的靠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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