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安寺是上海公共租界最熱鬧的地方。

即便是在上海淪陷之後,這裡的人依舊川流不息。

百貨店裡賣著最新款的美國西服、英國皮鞋。

香煙攤子上擺著這兩年最流行的埃及香煙。

賣水果的吹噓自己的水果是從法蘭西來的。

電影院,大幅的海報上,一男一女臉緊緊的貼在一起。

那廣告上寫的是:

「美利堅國全新巨作,『隨我婆娑』,俊男美女,悽美愛情。」

什麼都是外國的。

有幾個學生朝邊上看了看,忽然解開了外套,露出了裡面的白襯衫。

襯衫上寫著四個鮮紅的字:

抗戰必勝!

他們跳到高處,大聲演講,大聲疾呼,全中國的人團結起來,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巡捕尖利的哨聲很快響起。

「愛國無罪!」學生們呼喚著。

「法蘭西梨,甜甜的法蘭西梨!」

「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擦皮鞋,擦皮鞋,老闆要擦皮鞋伐?」

各式各樣古怪的聲音混雜在一起。

光怪陸離的大上海啊!

孟紹原走進了華洋電影公司。

以前,這是苗成方開的電影公司。

後來,隨著苗成方的「失蹤」,這家才成立不久的電影公司也就關門大吉了。

這是在苗成方奉命潛伏之前,他和孟紹原約定見面的幾個秘密地點之一。

一旦報紙上登出約定的廣告,那就是孟紹原要求立刻和苗成方見面的信號。

他走進了之前的董事長辦公室。

苗成方已經到了。

角落那裡,一張柜子被移開,藏在後面的一個保險箱露了出來。

保險箱被打開了,裡面放著三根金條以及一些鈔票。

「如果有人發現,我是回華洋公司來拿這些錢的。」

苗成方淡淡地說道。

孟紹原對他的手段一點都不感到稀奇。

讓他好奇的是苗成方今天的打扮。

戴著一個醫生才會用的口罩,遮住了大半張臉。

還戴了美國博士倫公司生產的,綠色鏡片的「領航者」:

太陽鏡!

這種「領航者」一經問世,批量生產之後,立刻受到了美國航空兵的瘋狂熱愛,幾乎人手一副,並且迅速和夾克一起,成為美國航空兵的兩件標配之一。

不僅如此,苗成方還穿著一件特別大,明顯不合身的衣服。

「老苗,你這是做什麼啊?」

孟紹原實在忍不住問道:「你這是什麼打扮啊?防日本人也不用弄成這樣把?」

「我又不妨日本人。」

「那你幹嘛這麼打扮?」

「我防你。」

「你防我做什麼?」孟紹原覺得莫名其妙。

苗成方一笑:「從我第一次認識你,就有一種感覺,你能從別人臉上讀出他心裡的想法,我還說過下次見你,拿一張白紙遮住我的臉。我又想,如果你真的有這個本事,那麼我的動作你是不是也能看出什麼?所以,我得把全身都給遮擋住了。」

果然,他連雙手都放到了袖子裡。

孟紹原哭笑不得。

沒錯,沒錯,自己真的會所謂的「讀心術」,說白了就是心理學裡的微表情。

這個時代的很多人都認為自己有特別神奇的本事。

苗成方當然不懂微表情。

但他做了最充分的準備。

「老苗啊,你這也太過分了。」

孟紹原端了一張凳子坐到了他的對面。

「等等。」

苗成方忽然說道。

然後他掀起口罩,塞了兩顆糖在嘴裡,接著又放下了口罩:「我沒你這麼大本事,可是老祖宗傳下來的,憑藉一個人說話的聲音語速,口吃是不是因為緊張,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判斷出他在不在說謊,所以這點,我也得要防著。」

孟紹原算是服了。

沒錯,在面對嫌疑人的時候,一旦對方嘴裡在吃東西,那麼判斷上肯定會有很大偏差的。

這麼苗成方是沒有生活在自己曾經待過的那個時代,要不然妥妥的也是一位心理學專家啊。

「現在好了。」苗成方這才說道:「你那麼急著找我來有什麼事?」

「你防我比防日本人都要厲害。」孟紹原嘀咕了一聲:「老苗,吉川五門遇刺案你肯定知道了?」

「沒錯,日本人正在大動肝火,井上日昭也被軟禁了。」

「知道是誰幹的嗎?」

「你啊,誰都知道是你做的。」

「老苗,你在說謊。」

「我在說謊?你憑什麼這麼說?」

苗成方聰明、厲害,甚至老奸巨猾,但他畢竟不知道什麼是心理學,更加不會知道在未來心理學的研究會到達一個什麼樣驚人的地步。

「老苗,你不是說我本事大?成,我也不遮著瞞著,我告訴你我是怎麼發現的,這對你未來的潛伏也有好處。」

孟紹原不緊不慢地說道:「你的嘴裡塞了兩顆糖,加上又戴著口罩,說話的時候有些含糊不清,但人說還是有聲調的。『你啊,誰都知道是你做的』。第一個『你』字,你的聲音顯得低沉,『啊』字相對響亮,這可能是不確定,或者說是你知道我沒有這樣的本事。

第二個『你』字,在和『做』字之間,不但有一個特別短暫的暫停,而且你的鼻子還出了一口重氣,口罩遮擋著,讓我聽得更加清楚。如果說前面我還無法確定,那麼這種表現我可以肯定,你在譏諷我,因為你知道這件事根本不是我做的。」

太陽鏡後,孟紹原無法看到苗成方的眼神,但他可以確定對方正在凝視著自己。

過了一會,苗成方才說道:「過去,江湖術士,尤其是算命的特別會用你這一套,能夠從別人的臉部表情,說話里知道對方想算什麼命,但你的層次應該更高,是不是在外國,有專門這門學科,講究怎麼看對方聽對方,知道對方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

「沒錯,這叫心理學。我們中調科的徐恩曾徐科長,也專門學習過一點心理學。但他掌握的並不很深。」孟紹原淡淡地說道:「我不一樣,我在這上面下過苦功!」

「怪不得,怪不得。」

苗成方喃喃說道:「這很可怕,尤其是在審訊工作中,無形間就輕而易舉的占據了上風。有機會,我得好好的和你學學。」

「那是以後的事了。」

孟紹原回到了正題上:「老苗,吉川五門被刺案,和你有沒有關係?」

「和我?我說孟主任,你也太看得起我了,我一直都被日本人監視著,根本沒有辦法離開公共租界,我哪有那麼大的本事刺殺吉川五門?」

「你又在說謊了。」孟紹原輕輕嘆息一聲:「你的本事大的我都無法想像,吉川五門被殺就算不是你做的,你也一定知道很多事情,我們有一個同志潛伏在日本人那裡,而且階級非常高是不是?可這個人是誰?幾乎沒人知道。」

「你的意思是我知道了?」

「你知道,一定知道。」孟紹原笑了笑:「我把這個同志稱呼為『神秘先生』,我確定你和神秘先生認識。你和田七奉命潛伏前,我告訴了你們絕大部分天字級情報員的聯絡點和聯繫方式,神秘先生也知道了八號情報員的所在地點,甚至包括聯繫暗號,那麼你們兩個人中有一個有問題,田七,或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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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田七,他還沒有那麼大的本事,而且只要他知道真相,肯定會和我彙報的,那麼只有你了。你和神秘先生取得了聯繫,並且對他無比信任,告知了這些絕密的聯絡點,以防萬一。神秘先生也不會輕易動用,可是當時情況緊急啊。

就是因為這個八號情報員,才讓我把神秘先生和你聯繫在了一起。」

「還有什麼?」苗成方停止了嘴裡的咀嚼:「把你猜測到的全部說出來吧。」

「還有很多。」孟紹原不慌不忙地說道:「還記得之前你和我說過的,長坂弘道和那十個特務的故事嗎?」

那天,苗成方是這麼告訴孟紹原的:「這十個人,除了當時參加訓練班的本人之外,擁有完全名單的只有袁大總統。我們只知道,日俄瀋陽大戰,炸毀遼河大橋,策動東亞義勇軍,這十個人都活躍在其中。

後來,袁大總統召回了這十個人,組建自己的特務訓練班,可真正回來的,只有六個,還有四個,不知去向。孟主任,你說,為什麼當時說十個人全部都回來了?還煞有介事的在特務訓練班裡介紹了這十個人?」

還有四個人正在執行潛伏任務!

而且是長期潛伏任務。

「一個是長坂弘道。」孟紹原的語氣非常平靜:「這個人的成功讓我難以置信,娶了北海道夜叉藤原歸川的妹妹,當上了日本人的大佐,負責對蘇俄的情報工作。間諜能夠做到這個地步上,我服啊,我打心眼裡服啊。

所以我忽然靈機一動,這個神秘先生有沒有可能也是那四個潛伏特務中的一個,而且現在就在上海?那麼多年過去了,他既然能夠一直沒有暴露身份,說明潛伏的非常成功,身份地位也都不會低,他想要刺殺吉川五門,完全有這樣的條件。」

苗成方搖了搖頭:「但我根本不知道是哪四個人在潛伏。」

「然而,你老苗是當年被袁大總統挑選出來的最早的三十名士官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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