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九十章 百年慘死,只要朝夕

大戰終有結束之時,世人如何也想不到。

西秦製造的罪孽最後竟是在鳩淺和煙盡雨的一戰中落下帷幕。

西秦公主最後沒有死。

不是天下人真的打算放過秦家的最後一絲血脈。

而是在鳩淺死後,遠在北海的某一個人現身在了這南方的生財城裡。

那人來時踩著霞光,額頭青絲別著一根細長的銀釵發卡,臉頰兩側絲絛披肩,長發及腰,煥然然如神人仙道。

他自稱初帝,叫李休還。

他說了一句不要再造殺孽後,在東楚眾人的合圍之中帶走了西秦公主秦微涼和她的侍衛秦冬。

西秦的公主和她的侍衛秦冬,從那時起便消失在了人間。

無論世人如何尋找,都尋不到這兩人的蹤跡。

直到一百多年後,西秦大漠中出現了一伙人。

他們重新打著秦樞的名頭的人來到了生財城裡,他們的首領是個女子,名秦樞仙。

但那是後話,現在不講。

鳩淺和煙盡雨一戰驚天動地,即使幾次挪移戰場,還是毀去了能容納上億人口的生財小半個西北角。

一場大戰,餘波殃及的無辜之人數以百萬計。

大戰後那會兒聚集在生財城中,聽到了初帝的話語的那些個心中怒火依舊滔天的修士凡人們,慢慢才知道,那墨海皇室所在的北休還洲的真正含義。

北休還洲,就是李休還的休還。

齊一門的白衣書生們,一邊守著昏迷不醒的煙盡雨,一邊恨恨的猜測著這一場大戰背後的真相。

初帝其實是一直看著這個世界。

他分明可以一句話,一揮手就平息這一次人間亂斗。

但是他就是袖手旁觀,讓著他們這些人為他建的國前仆後繼,經歷生死。

有些書生因此失望,褪下了身上的白衣,散去了修為,離開了齊一門。

至於他們在亂獸將下至極要去哪裡,無人知道,也無人關心。

想必,他們多半是在哪個不知名的鄉野含恨老死。

修道,老死。

一時間,在失心的人兒眼裡突然就變成了同樣的一件事。

鳩淺的故事隨著他與人間會首的一戰終結而隨之結束。

但是人間的活人還得活著,獸亂依舊沒有平息。

甚至,兩天之後,生財城中的人就發現,北邊來了很多的野獸。

這些野獸更餓,更兇猛。

甚至它們其中一些,敢奮力地跳上高空,用大嘴去撕咬天上修為高深的仙人。

那最後墨海的人都死絕了嗎?

自然沒有。

但是,這片地方再也沒有了規則。

末世來啦。

大多數人都在躲避獸亂中惶恐的活著,沒有時間再去管別人。

那個算盡天機留下預言的人間秘使曾隨口說了一句墨海將夜,沒想到最後也算是成真了。

人們再去想時,發現世間確實已經沒有了墨海。

墨海皇室最後一任帝皇,女帝,李玄宮於這場大戰三十年後老死在了生財城中的一處廢墟中。

聽人說,國亡之後,她不知為何就來到此地,然後直到死都沒有離開過。

劍淵以北的這一大塊地方,徹底被野獸統治。

這裡在後來的幾百年里,人族通過犧牲生存地盤的方式和惡獸達到了一個微妙的平衡。

很多地方,人不再去;

有些地方也成了人類繁華安全的棲息之所。

這就是最好的平衡。

很巧的是,生財城依舊是生財城。

生財城重建後,依舊是人族興盛之地。

那裡的凡人團結著修士,扛住了獸流的一波波侵蝕。

鳩淺和煙盡雨大戰過的地方,此時一片繁華。

而鳩淺和煙盡雨砸毀的那間客棧最後還是成了一間客棧。

煙盡雨在與鳩淺一戰後,沉睡了十天。

醒來之後,他便回到了天下第一樓上。

無論風雨,電閃雷鳴,他都枯坐在樓上,一動不動。

有人說他在大戰之後有所醒悟,此時正在證道求取長生。

也有人說他受了重傷,於此地休養生息。

但不管人間的人說什麼,再也沒有人去追究殷家的人是不是他殺的,因為殷家被世人拋在了腦後。

世人皆是貴人,貴人嘛,無聊的時候喜歡定他人的生死罪責,但也健忘。

往後的日子裡,有很多人慕名而來挑戰他。

挑戰他這個曾經的天下第一。

近乎不自量力。

無人知道他十天之後醒來的時候,就已經是十境了。

不過,他對於這些人從來不曾理會過。

直到有一天,裴三千挽著一個面容清秀,令他陌生的男子,來到了天下第一樓,對他說了句:「生財城,恭候。」

說完,裴三千和那個人便轉身離去。

煙盡雨承認自己再看到裴三千挽著別的男子的手時極其生氣,當時他甚至都有一劍斬去她頭顱的衝動。

因為他覺得她身邊的男子應該是他的三弟,鳩淺。

但是,他知道,他就是一氣之下殺了裴三千也沒用。

鳩淺可是他親手殺死的,就和齊一一樣。

他沒有資格去指責一個死了愛人的女子。

真正負心的人自然會做負心的事,裴三千既然願意選擇換一個人終老,那就是裴三千的事情,與他煙盡雨無關。

煙盡雨這一世自從和拜小月東楚一別之後,就再也沒有找過她,就像原本就沒有認識過。

最後,就是生離死別。

不只是她,好像自從師父印刻刀師死後,再然後齊一死後。

他在這世間就只剩下鳩淺一個人能說說話。

但是他最後把鳩淺也失手殺了。

所以現在他好像一個人也不認識。

在他離開齊一門的時候,有白衣書生問他:

親手殺死自己的兩個兄弟,心裡是一種什麼樣的滋味?

他想了很久,沒有回答。

他心說:大概是話在喉頭,欲言又止那種滋味吧。

......

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一個挑戰者不再耐煩地等待煙盡雨給予答覆,一劍劈開了天下第一樓,試圖激怒煙盡雨與他一戰。

然而,劍下無人,人去樓空。

從此人間發現煙盡雨這個天下第一人消失在了天下第一樓,不知去向。

這一天,距離上次煙盡雨和鳩淺的一戰,過去了整整五十年。

煙盡雨形容枯槁,像是凡人熬了夜,顯然很久沒有打理過妝容。

他來到了生財城裡,站到了一間客棧外。

這間客棧,名叫窮途知音歸鄉處。

有意思的名字,但是煙盡雨是個無趣的人,他不會去想什麼有趣的事。

他沒有知音。

客棧的牌匾上用血紅色的染料鐫刻著四個大字和氣生財,大門旁按理說應該有幅迎客的對聯。

但是實際上沒有,有的是兩幅長畫。

左是一片山野,有飛鳥走獸,死的栩栩如生,好似死前都在爭那畫的像狗屎一樣的東西;

右是一個風姿綽約的執劍劍仙,被一凳子橫著剖穿了胸膛,劍仙臨死還將手伸向那一袋一看就知道是金子的玩意兒。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這幅畫的意思大概就是此吧。

這畫的不對,小淺不是這個樣子。

煙盡雨心痛無比。

「你是誰?」煙盡雨沒有回頭,但是他知道有個人御用神行到了他身邊,學著他的模樣,看這幅畫。

「我是誰不重要。」這個人說道。

「這是你的客棧?」煙盡雨問道。

「算是吧。」

「墨海應該沒有你這樣修為的人,你到底是誰?」煙盡雨再問。

「墨海亡了。」

「你如何認識的裴三千?」煙盡雨三問。

「誰是裴三千?」這個人反問了一句。

「那你為何到天下第一樓去邀我?」煙盡雨最後一問。

「你天下第一,我慕名而去。」這個人很是誠懇地說道。

煙盡雨沒有多說,神行而走,在原地留下一個身影。

在煙盡雨留下的身影尚未消散時,客棧中走出一個女子。

她身材豐滿,容貌姣好。

她傻傻的對著煙盡雨留下的殘影打了個招呼,擺了擺手,還學著自己的妹妹刻意甜甜地笑了笑。

是裴三千。

她隨了夫姓,現在的名字應該是東方三千。

「他已經走了,這只是他神行留下的殘影。」裴三千已經夠笨了,男子已經不想再去打擊女子了。

「他何時變得這般沒有耐心?我以為他可以認出你。」裴三千剎那間恍然大悟,但是語氣還是平靜,溫和得不像是以前的她。

「他沒變,還是和以前一樣不喜歡浪費時間在陌生人身上。」男子撇撇嘴,有些失落。

「他以前沒有這般誇張吧?說不到兩句就走,最少我還認識他呢。你站在我身邊,以他的智慧,應該是會多想到一些啊。」裴三千心中有些不滿。

「初次見面,你可曾認出了我?」男子一問,女子臉一紅。

「那不是我忙著傷心了嗎?誰知道你換了張臉,修為還破了一境的。」裴三千堅持著反駁找理由,因為她要保留自己最後的倔強。

男子沒有說話。

裴三千害怕他生氣,頓時貼了上來。

「好啦好啦,我一直都比較笨嘛,你就不要生我的氣了好不好?」這些年,裴三千思念某個人的時間裡,學會了撒嬌。

「所以,今天他也認不出我的。」男子很失落,他原以為在活人里,煙盡雨會是這世上唯一一個認出他的人。

但是,現實很殘酷。

其實,一個都沒有。

他沒想到,他一生殺天殺地殺空氣,殺了那麼多人。

五十年了,都不曾聽到幾個人提起他。

罵都沒人罵他。

說好的遺臭萬年,流芳百世呢?

甚至就連那些說書為生的先生,也對他的故事閉口不談。

「他都到了這裡,他又不是不認識我,都不跟我打招呼。」裴三千總是找得到地方耿耿於懷。

「你要慶幸他沒有直接一劍把你殺了,上次他看到你時,我感覺到了很重的殺氣。」男子習慣了裴三千的蠢笨,心說你還真是一點自知之明都沒有。

但是,男子卻因為那時煙盡雨散發的殺氣,開懷了許久。

「他為什麼想要殺我?」裴三千不解道。

「或許,是你當時挽著我。」男子撥弄了一下手上的戒指,眼上蒙上一片紫魅,瞳中幽藍一閃而過。

就這麼一會兒工夫,幾千里之內都不見了煙盡雨的影蹤。

男子心中感慨,這世上,煙盡雨現在應該真的是天下第一了。

哪怕北邊那個苟活著不肯離去的初帝,應該也不會是煙盡雨的對手。

不過,男子還是有些想不通。

煙盡雨這麼急著走幹什麼?

他這等閒人,還有雜事?

五十年沉浮,煙盡雨雖然一直是閉門造車,但還是想通了一些事情。

他真的有事。

......

北海,北牆之上。

煙盡雨持劍而立,居高臨下的望著下方受傷頗重,此時只能堪堪站立的初帝。

當年號稱四千里長牆的北牆,此時皆化作一片廢墟。

大地之上,有舊痕,也有新傷。

從生財城裡出來,煙盡雨就一路神行來到了這裡。

有些事情,既然自己想明白了,那就該和某些人有個了斷。

為何身體里會突然有了那種能夠用凳子剖穿真九境之仙而且是五行體體質的鳩淺的胸膛的力氣呢?

秦豪借走過他的一絲力氣。

煙盡雨覺得某個人忘了一劍很重要的事情。

他並不是善良之輩。

「短短五十年不見,你居然進步到了這個地步?」李休還,抹去嘴角的鮮血,看著煙盡雨,吃驚地說道。

「我問你,你可知道誰是秦豪?」煙盡雨來此處不是來回答他的問題,而是來尋找答案。

「哈哈哈哈,我怎麼會知道誰是秦豪?」李休還站起身,微笑。

他看著煙盡雨的雙眼,想告訴他,這是實話。

但是,當初帝臉上綻出微笑時。

煙盡雨便知道,他在說謊。

李休還的神情和那年他哄騙自己的兄弟去死時一模一樣。

初帝果然和西秦的那個軍師一樣,也擅長攻心。

煙盡雨慘然欲泣,可笑自己被人當了一桿長槍使。

這世間萬事,與自己這個追求長生的人又有何干?

煙盡雨此時好恨,恨自己愚蠢,愚蠢到以為殺戮一人就是對人間紛擾的解救。

「你知道墨海為什麼會是這般模樣嗎?」煙盡雨左手執劍,一劍捅入李休還的胸口,右手重重的掐住他的脖子,將他舉起。

李休還說不出話,但是煙盡雨知道他會問:為什麼?

於是,煙盡雨一句一頓地說道:

「因為,你不該為了照顧你的子孫將獸潮西引。」

「因為,你不該騙世人來這個破地方掙扎。」

「因為,你不該騙陪伴你千年的兄弟去與那瘋同歸於盡。」

「因為,你不該創立墨海這個由你的後人統治的國。」

「因為,你還奢望天下所有追求長生的修士對你李家言聽計從。」

「因為,你覺得你和秦豪兩人便能算盡天下,可以百密無疏。」

「因為,你看低了鳩淺,你以為鳩淺不會反抗。」

「因為,你以為每個人都像你一樣貪生怕死,彌留至今,不願意離去。」

「因為,你自私,你無恥,你就是個賤人...…」

但是,事實卻是,貪生怕死的人苟活到了最後。

應該活著的人,死的最快。

齊一門的一眾先烈,北牆的打鼓生,鳩淺…他們更應該活著,卻都死了。

而李休還,活了這麼久,久到親眼看著一國生,看完一國死。

若是今日他煙盡雨再蠢一點,李休還或許還能多活幾千年,活到老死,壽終…...

說一句因為,煙盡雨便揮舞出千萬劍。

當最後一句因為說完,初帝的身體連同神魂都被斬成飛灰,靈力光點灑落在了這個無情的人間裡。

大錯之後,對也是錯;

大對之下,錯還是錯。

無論是盛世,還是混亂,罪惡永遠無法被道德至高的人所包容。

這便是人間,這便是至理。

人挑斷道德的橫樑,也是推倒了自己心靈棲息的小屋。

天下為何要有尺度?

因為拿尺之人有所求,因為天下被量之人皆有所求。

是人,便會有所求。

人之所求有異,便有爭鬥。

一切的規矩,都是為了平息爭鬥。

哪怕,爭鬥或許本就是生命的本質。

但是世間不論如何爭鬥,煙盡雨和被裴三千挽著的那個男子都決定不再搭理。

他們任由這人間聖人橫行,魔頭濟世。

只要那些人不來妨礙他們的清靜,他們都不屑一顧。

殺掉初帝之後,往後的幾年裡,煙盡雨早早便越過了劍淵。

他去了南方,不知所蹤,永遠地離開了墨海這塊傷心地。

煙盡雨跨過劍淵時,對於這片大地回頭看了一眼,感慨自己居然也有留戀。

這世間,真的再與他無關了。

而那個與煙盡雨有過兩面之緣的清秀男子,終日守著生財城裡的那個客棧,當著甩手掌柜,天天使喚裴三千端茶遞水,夜夜枕著裴三千腹間柔軟入眠,終於將日子過成了他羨慕的王九八妻那般愜意與從容,只是後宮佳麗只有一個三千…...

若得不到你這一瓢弱水,我就要後宮佳麗三千。

某年某夜某個娃娃說過的話倒也算是做到了。

當某個日子過後,男子開始慢慢覺得身邊的這個傻笨女子聲音悅起了耳,身形養起了眼。

所以這天夜裡,他將她無情的摁在了身下,不再去爭了。

時至那夜,剛好一百年。

男子從那時起,開始學著和身邊的裴三千一起珍惜晨起暮去。

也是從那天之後,他為自己選擇了一個新身份,自喚紅眉,東方紅眉。

東方紅眉這個名字聽裴三千說好像是一個女人,於是他為了應名應景,竟真的學起了女子,描起了眉。

只不過,東方紅眉畫眉之時和某個書生塗唇一樣,用人血代替朱紅。

獨上高樓,望穿秋水。

人之一生,總有人是百年孤獨的淵源之頭,也總有人會成為朝夕相伴的活人之水。

而這期間的左右搖擺,上下求索,你爭我斗,不過都是老人鋤地之時的認真,終有一日會身心疲累。

但若是你心一直向陽,念到往後定有豐收,你便自會甘之如飴。

對於他,絕世美人是百年,身邊的人便是朝夕。

如今百年慘死,東方紅眉決定,他這一世只要朝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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