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守寧被陸執逗得一笑,心裡的後怕頓時消減了許多。

她坐直起身,手下是凹凸不平的泥土,陳太微的身影已經消失不見了。

「『他』怎麼突然離開了?」

姚守寧抹了把臉,問了一聲。

「可能是終於知道怕了!」陸執皺眉沉思片刻,一本正經的說道:

「畢竟我有天縱之姿,這妖道以神降術害我都不能成,最後反被我震出體內,可見他知道不是我的對手。」

「……」

姚守寧的眼淚還沒有干,半掛在眼睫上,聽聞這話轉開了頭不看他,心中暗忖:如果長公主在此處,聽到他這句話,肯定會給他一巴掌,讓他別瘋。

她忽視陸執自吹自擂,極力回想,倒終於想起一個事了:

「他召出了兩扇門,我在那個時候,好像聽到了有人在喊他名字。」

「……哼!」陸執見她不理自己,一時有些尷尬,輕『哼』了一聲,接著又聽她說起正事,便也顧不得再去玩鬧,轉而說道:

「有人喊過他嗎?」

他皺了下眉頭,想了想,卻發現自己並沒有聽到這呼聲。

當時他意識初醒,將陳太微擠出體內,隨即發現這妖道召喚出了『地門』,於是他驚慌失措之下只想抓住姚守寧,避免二人被這詭異的門吸入。

細想之下,他只顧著穩住身形,確實沒有聽到其他的聲音。

有可能是他心神專注,忽視了外界的響動——但也有可能是這聲音其他人聽不到,只有姚守寧及突然失蹤的陳太微聽到了。

「對。」

姚守寧十分篤定,點了點頭:

「有人喊他,」她仔細回想,摹仿著那人說話聲道:

「喊話的人說的是,『國師,救朕!』」她輕咳了兩聲,又補充了一句:

「後面又喊了一聲……他的名字。」

之後陳太微術法被打斷,無奈撤走。

「是我舅舅。」

陸執一聽這話,就知道喚人的是誰了。

姚守寧仰頭與他對望,兩人目光在黑暗中相碰,她突然想起在庭院中時,聽到陳太微所說的話:

「皇帝與朱姮蕊打起來了……」

「對!是皇上。」

姚守寧連忙點頭:「皇上和你娘打起來了,所以他喚了皇后前來勸架,而自己趁亂溜走,來追殺我們。」

今夜宮中不知發生了什麼變故,使得皇上與長公主起了衝突。

長公主夫婦應該是想要借亂牽引住陳太微注意力,哪知此人卻將計就計,以皇帝反將這對夫妻及柳並舟牽制住。

但從最後姚守寧聽到的聲音看來,陳太微的算盤落空。

皇后顧氏並沒有成功勸架,反倒皇帝在關鍵時刻將他喚走。

「此人來歷詭異,道法不凡。」

說到正經事了,陸執的神情便嚴肅了許多:

「能施展『神降』術,其修為已經十分厲害,照理來說,皇帝的命令也未必能讓他言聽計從。」

「除非——」姚守寧心念一動,往世子看去,兩人此時心有靈犀,都想到了一處:

「除非他有把柄在皇上手中!」

「除非皇帝知道他什麼秘密!」

二人同時開口,說完這話,沉默了片刻,都覺得恐怕是摸到了某些真相。

世人皆道神啟帝受陳太微蠱惑,不理朝政專修道術,是因為皇帝行事糊塗。

而今夜之事看來,皇帝與這道士之間的關係恐怕未必如明面上那般,興許其中還有什麼隱秘。

這道士太可怕了!

如果皇帝有他把柄在手,那就再好不過。

「我回頭問我爹娘,讓他們查探清楚。」

世子想到這裡,已經不願在此地停留。

今夜探齊王墓之行,目的已經算是圓滿完成。

排除了這齊王與『河神』之間的瓜葛,雖說今夜驚魂至極,但引出了陳太微,且正如姚守寧所預料的那樣最終有驚無險,也算不虛此行了。

他爬起身來,將手伸到姚守寧的面前:

「我們先離開這裡再說。」

兩人猜測陳太微被神啟帝急召而走,可畢竟這只是猜測,陸執也擔憂此人去而復返,到時再將二人截住。

今夜的種種對他來說算是一場惡戰,但陳太微始終如同貓戲老鼠,世子越想越憋屈。

他先前在姚守寧面前故意說得滿不在乎,實則已經打定主意回去之後要更加勤奮苦修。

姚守寧點了點頭,小心翼翼的伸出一隻手,搭到了陸執掌心上。

他伸手一握——

「哎呀!」

少女發出一聲痛呼。

兩人掌心交握處有濕濡感傳來,接著陸執敏銳的聞到了血腥味兒。

「……怎麼還在流血?」

世子語氣有些驚慌,下意識的將手一松。

只是不等姚守寧將手縮回,他又連忙將她手腕握住,自己彎腰湊臉去看,見到她掌心處一片血肉模糊,一條不算小的傷口橫穿了她手心,流出的血液將她指縫都染紅了。

陸執頓時想起先前在齊王墓地遇到藍蝶時,她以血為術,逼退了那些受術法驅使的錢幣。

但自那之後,兩人離開墓地,後又受陳太微追殺,照理來說那血應該已經止住。

不對!陸執突然想到自己中了陳太微的神降之術後離奇甦醒之事。

神降術後,他的意識陷入沉睡之中。

在此期間,陳太微做了什麼,姚守寧又如何在他身體被占的情況下逃出陳太微的掌控他全然不清楚。

甚至他甦醒之後,先前還以為是憑自己力量甦醒的,但世子再一細想:陳太微既然能無視他天運之氣而悄無聲息的將他身體占領,那他又如何能將此人驅走?

「你以血將他趕走的?」陸執心中一緊,圈握住姚守寧的手腕,聲音乾澀的問。

「……」姚守寧遲疑了一下,糾結了片刻要不要保全世子自尊心,承認是他自己驅趕的陳太微。

但黑暗中,世子的眼睛極亮,一眨不眨的盯著她,神情認真,顯然想要得到真實的答案,而非哄小孩似的回答。

「嗯。」她輕輕的點頭。

世子心中大痛,剎時覺得掌中的那隻傷手重逾千斤,令他有些抓握不住。

「你……」

「你被神降術附體之後,他想來抓我,我情急之下,就拿手點你的臉。」

她將來龍去脈簡約的說了一下,提到之後的事,她語氣也沒停留:

「後來我不知為何,竟似是以你的身體為媒介……進入了一個幻象之中,聯繫到了辯機一族的前輩,他們教我把力量借你,最後才合力將『他』逼走。」

姚守寧本能的覺得自己當時以意識與辯機一族其他人用神識交流之事,應該是屬於辯機一族特有的機密。

可她答應過世子,有事絕不瞞他,更何況他為了自己數次經歷險境,還受了多次傷,因此她提起這事兒時,便毫不猶豫說了。

她很信任他。

陸執握著她的手腕,感應到了這一點。

他心中酸甜飽脹,既覺得歡喜甜蜜,卻又隱隱有絲苦澀:姚守寧對他的信任令他開心,可是他無能,曾大言不慚的說要保護她,最終卻靠她才能保護自己脫險。

世子的牙關緊咬,生平第一次備受挫折。

這種感覺來得迅猛,哪怕當日得知自己中了妖蠱,數次丟人現眼後都沒有這樣令他失落過。

他想起自己先前在她面前自吹自擂,雖說大部分原因是為了哄她不哭,但現在得知真相之後再想這事兒,陸執便一下沉默。

他不說話了,只是那指腹一下又一下的輕揉她的手腕肌膚,好似既內疚又難過。

「別在意。」

姚守寧奇異的猜出他心中念頭,想要將傷手縮回,但他一下圈緊不允,她只好以另一隻手去拍他膝頭:

「反正都已經傷了,就是流些血,我也沒覺得有哪裡不舒服……」

話音未落,一陣疲憊之感涌了上來,她小小的打了個呵欠,覺得有些頭疼。

「不會了。」

世子抿了抿唇,聲音有些凝重。

這一刻的他好像有了少許的變化,姚守寧也說不出來是哪裡不對勁兒,只聽陸執如發誓一般道:

「下次我絕不會再這樣無助,讓你傷害自己來幫我!」

他知道此時心痛、失落都是無用的,與其讓後悔、自責將自己包圍,不如化悲憤為動力,好好修行,提升力量,將來再遇上陳太微時,不要再像今夜一般只能憋屈逃躥,連保護身邊人都做不到了!

「嗯嗯!」

姚守寧點了點頭。

陸執小心翼翼避開她傷口,將她拉了起來,轉頭看向那石縫:

「我打破此地的石牆,從這裡我們進入皇宮與我爹娘,你外祖父匯合。」

「好……」姚守寧初時下意識的點頭,接著又想起了什麼,連忙搖頭:

「不行!」

皇宮是陳太微的大本營,雖說此時進入皇宮之後,與大人們匯合對二人來說更有安全感,可姚守寧卻想起先前在庭園之中,聽到陳太微自言自語說過:『若我能激出她的力量……找到秘道……出現在皇宮……若我不橫加插手……到時……會護著他們,利用皇帝,將這兩人送出宮去。』

此時想來,這話語之中顯然早預示了二人會利用這條通道進入皇宮。

「我覺得,這一條通道,是『他』故意引我們來此的。」

姚守寧跟世子說道:

「當時看似我們逃命,你隨意開路,可細想之下,這個人好似有力量將其他的路封堵,故意將我們驅往此處。」

好像陳太微也在讓他們按照這條逃生之路走,一切都在依照他的計劃進行中。

姚守寧不想如他所願,哪怕最終進入皇宮後會與大人們會合,到時更加安全,可姚守寧也覺得有些彆扭。

冥冥之中,她有種直覺:唯有打破了陳太微的『預言』,才算真正打破他的掌控,使事情不再由他來主導。

陸執也覺得陳太微是有目的將二人驅趕至此處,對姚守寧的話自然是點頭,可他皺眉道:

「如果不能從此地離去,那我們莫非原路返回?」

原本的後路不要說已經被陳太微封阻,就算他沒有施以術法,此時地宮塌陷,後又被陳太微追殺,陸執胡亂以劍氣開路,早不知是回去的路是哪個方向了。

「我總覺得,可能還有第三條路。」

姚守寧想了想,有些猶豫的道。

她其實對自己這話也沒把握。

可她有預感今晚兩人的危機已過,絕不會死在此處。

既然不會死,她便生出了想再探尋其他出路的心,一個偶然的念頭湧入她的腦海:

「說不定,我們會有其他收穫……」

她今夜與辯機一族的前輩們神識交流之後,仿佛力量又增強了許多。

對於未來的感應好像較以前更加清晰了,同時對於力量的把控也有所頓悟。

辯機一族的話,自然不能以等閒視之。

陸執聽她一說完,幾乎毫不猶豫的點頭:

「好,我們再尋其他出路。」

兩人牽著手起身,沒有再看一眼那被劈出裂縫的石壁,而是順著來時的路走了回去。

黑暗之中二人手心相握,不知在地底迷宮之中走了多久。

越走四周便越安靜,也不能看到光明,身邊的人是唯一的溫熱源,從彼此的呼吸聲、走動間衣物摩挲聲,才能讓人意識到自己並非是在獨自行走於這仿佛並沒有盡頭的黑色通道之中。

姚守寧雖說提議再尋另一條出路,可她畢竟還年少,只是一個剛滿十六歲的少女罷了。

黑暗而幽深的墓地隧道對她來說仍是令她緊張害怕的,尤其此地先前出現過陳太微這樣一個危險人物。

但幸虧有陸執毫不猶豫伴隨她左右,她又將陸執的手抓得更緊,世子隨即呼吸聲變了,『悉索』的聲響中,姚守寧察覺他似是轉過了頭,問:

「怎麼了?」

她心中覺得更加熨帖,那絲若隱似無的恐懼被他的警惕及無微不至的關注撫平,她搖了搖頭:

「沒事。」

陸執將她手扣得更緊,似是察覺她心中所想,又補了一句:

「別害怕。」

兩人不知走了多久,所經歷過的地道時而有坍塌的泥沙堵路,時而又像是他以劍氣開劈而出的不規則通道。

這條路仿佛極其漫長,沒有盡頭。

但陸執十分沉得住氣,反正就隨意亂走亂轉,時間一點一點過去,周圍的空氣逐漸渾濁,姚守寧覺得頭暈腦漲,有些支撐不住時,耳中終於聽到有細細的聲音:

「靜清真人,您……這碗藥……時辰不早了……」

「誰?」

那聲音十分輕細,若隱似無,好像從遠處傳來,藉由辯機一族的力量,才被姚守寧所捕獲。

一路行來時都十分安靜,姚守寧冷不妨聽到這說話聲時,眼睛一下便亮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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