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粟娘對陳娘子已存敬畏,每日早起挑水、拾柴,生火,煎藥,並洗衣、縫補、做飯一應雜事,俱是包下,得空便捧著《女誡》狂啃。

陳娘子萬事不用動手,卻也不與她解說班紹的《女誡》,只是教她分辨各類豆、瓜、菜、糧。教她如何用扁擔挑水,如何摘皂角烘製皂粉,如何用黃豆做醬油、用米糰做米醋,讓她知曉用棉杆燒火取暖少煙、用糠火燒飯省錢,只當她是個無知孩童,從頭教起。

家中時無男丁,陳娘子又帶著病,二十畝地卻沒閒著,十五畝佃給齊家種了棉花和小麥。粟娘那把子好力气

半點不浪費地用在餘下五畝青菜、蘿蔔、甘薯地里。

齊粟娘深知這些農家活計雖不能立身,卻是活命的本錢,言聽計從,一舉一動皆以陳娘子教導為先,久了便也察覺出陳娘子許多異處。

其一,這陳娘子既是有子,卻從來不提夫家,堂屋神櫃旁邊的牌位總是她親自打理,向不讓齊粟娘靠近。其二,她那行事談吐明明就不是平常出身,詩詞、算學都是會的,雖是纏了腳,竟是早已放了,多少總有些緣故。其三,她有些銀錢、釵環,有出無進的,也慢慢使盡,有人從江寧托帶了銀錢回來。雖是不過七八錢碎銀,齊粟糧不免懷疑她那秀才兒子怕是全面發展,這回去江寧又中舉人又賺錢的?

揣著這些疑問,齊粟娘在陳家也過了近半年,她在二月二花朝節時在屋後迎春花上掛了紅;三月三的上巳時跟著陳娘子到河邊踏青跋禊,學會了劃竹伐;四月五的寒食里學會做了青團、金剛臍、茶饊,吃了個肚撐;清明送著齊家夫妻去了七八里外的齊村祭祖,又看著陳娘子對著牌位坐了一天。

五月五的端午,她跟著齊大娘冒著連綿梅雨,收割了野地里的菖蒿艾草,背到漕河邊販賣,在龍舟大會鬧成漕河水手械鬥前逃了回來。待得六月六連日大睛,齊粟娘忙忙地把冒著濕臭之氣的被褥、衣裳拿出來曬伏,慶幸梅雨季的結束。

齊粟娘趕在七月七的乞巧前制出第一雙女鞋,得了陳娘子微微一笑和齊大娘好一頓誇獎。如此直到七月半的中元她獨個兒在溪中放了齊虎給她做的小荷花燈,齊粟娘漸漸曉得了些今世習俗。

除了這些規矩,齊粟娘又在驚蟄時節學了開田,春分時節懂了種菜,幫著齊家夫婦鬆土、施肥、插苗一直忙到清明時節,穀雨後在自家五畝田裡種了豆、瓜、甘薯,雖是辛苦,那癲病卻是再未發作過。

齊粟娘大是歡喜,沒了後顧之憂,越發下心做事,屋裡的事兒不說,便是田裡的活也精了起來。她日日吃飽穿暖,身子越髮長了起來,只是她這邊日子越過越好,陳娘子的病卻有些江河日下,漸漸沒法起身。到得後來,陳娘子已是沒法進食。

這村子臨近高郵州城,齊虎架著竹伐順流而下,跑了一天一夜,請了位心慈的大夫過來看病,卻只得了「燈盡油枯,回天無術」八個字,齊大娘背著人大哭了一場,便要寫信去江寧叫陳演回來,卻被陳娘子止住

陳娘子一臉病容。面白唇青。靠在床頭握著齊大娘地手道:「我原知道

這身子不行了。為著他安心秋闈。方早早遣了他去江寧城。再者。難得梅先生也在江寧。他借住在梅先生別院。那些算學河工地事正能得教。演兒得了秀才原是不願再考。只是我賭了一口氣逼著他。如今我斷不能再拖累他。」

齊大嫂見她病已沉重。卻執意不肯讓陳演回來。握著陳娘子地手大哭出聲。齊粟娘早已哭得雙目紅腫。哽咽難言。兩人沒法。只得依著她。另託人去送報平安地家信。陳娘子說了半會話。已是極累。卻不肯歇息。喚過齊粟娘。指著齊大嫂道:「粟娘。給齊大娘磕頭。」

齊粟娘雖心下疑惑。卻知其必有深意。連忙跪下重重磕了。陳娘子喘氣道:「嫂子。這孩子原也姓齊。我本想收她做乾女兒。如今怕是要偏了你了。」

齊大嫂一邊拭淚。一邊點頭道:「你放心。強兒他爹會找人替她落籍。這孩子裡里外外都是能地。來我們家還是我們地福氣。」

齊粟娘原不知這身子姓氏。小崔也未曾得知。便就了原來地齊姓。如今見得陳娘子臨終為她打算。含著淚向齊大娘再磕了三個響頭。叫了一聲「娘」。做了齊氏夫妻地養女。齊強地妹子。齊大娘連忙應下。將她扶起。

陳娘子又笑道:「嫂子。還有一樁事兒。演兒也有十七了。還未訂親。你知道

他是個傻地。一門心思就是那些個東西。得找個精幹實在又誠心地替他里里外外拿個主意。我若是走了。怕是無人替他操這個心。」她一口氣說了這麼些話。頓時有些接不上氣來。額頭上冒出汗來。慌得齊粟娘替她揉胸順氣。

齊大嫂似是有些歡喜,看著陳娘子的樣子卻笑不出來,看了看粟娘,一邊舉袖替陳娘子拭汗,一邊忍著淚道:「你既是看好了,我便替粟娘應了這樁親事,演兒有功名在身,前程不小,能嫁給他,是粟娘的福氣。」

陳娘子面上露出喜色,微微點了點頭,眼珠兒又轉向粟娘,齊粟娘心中便是萬般不願,這會兒哪裡又能說得出口,只能哭泣流淚。陳娘子輕聲道:「這陣子,規矩學得怎麼樣了?」

齊粟娘抹了抹淚,哽咽答道:「粟娘明白了,這規矩原也要進得去,出得來,便是學明白了。」她見齊大嫂在側,不敢多話,心裡卻想著,班昭史學大家,長孫千古賢后,武氏女身稱帝,皆不是尋常女子,所作所為哪裡和她們所作《女誡》、《女則》、《女范》中相符?不過世所譏評,無力強抗,柔身軟志,以附時議。只是武氏覆手翻雲,其才其志到底空前絕後,班昭、長孫抽身退步,一舉兩得,德才雙馨,卻頗可借鑑一二。這陳娘子當日所教,不過叫她一面縱意行事,一面又要深加掩飾,謹行慎事,方能進退有餘,得個善始善終。

陳娘子眼睛一亮,喘著氣道:「好,好,你這樣的,原需個有心胸的方包容得起。演兒他是我的兒子,我明白的很,不會誤了你的。」說罷,抖著手取了枕箱裡一個紫檀木小扁盒,遞給粟娘,勉強提著一口氣道:「這是家傳的章印,算是茶定之物,還有餘下的家用。家裡各處的鑰匙早給了你,我死了,你就是陳家的主婦,你只需接了,餘下的便是你們倆自個兒的事——」話到此處,已是再不能言,只是捱著口氣,殷殷看著齊粟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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