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疼!腦側可能已經起個包,要不然不會這麼疼。

梁申轉了轉頭,腦袋下卻覺得一片溫溫軟軟,似乎是枕頭。

他突然間有些捨不得睜開眼。這輩子第一次覺得,躺倒的時候,有個枕頭竟然會這樣的舒服。

「哇!……呀!……不要打啦!」

「啪!」一聲脆響,明顯不是抽到人身體上的聲音。

「我的娘啊!」童聲很刺耳,好像是拼著命叫出來的聲音。

「我再也不敢啦!」

「閉嘴!我還沒打你呢,你就哭得跟鬼一樣!」梁申從來沒有聽過這麼溫暖的訓斥聲,清靜而柔軟。那會是一個什麼樣的女子啊?是撞了自己的那個孩子的母親嗎?

「你給我小心點!回頭讓你爹好好收拾你。小權,你也是,怎麼就把馬給小耀騎上了?這下子把別人給撞到了吧!」

「嗯嗯嗯,是我不對。」趙權知道,姐一發火的時候,不管是誰的錯,必須得先認了錯再說。認了錯也就啥事都沒了。「我以後會看好他的!」

「哼!我看你自己都管不好,還老跟我說會看好小耀!」

梁申緩緩地把眼睛張開。

這是個簡陋而乾淨的小院,牆角處種著一叢細竹。邊上還有一株兩人多高的槐樹,樹上開著一篷篷嫩白色的小花。滿院都飄著槐花的清香。

梁申長長地吸了口氣,意外地發現在槐花的清氣中,竟然還有些許淡淡的酒香。

酒氣雖淡,卻醇香無比。

梁申喉頭一鼓,禁不住呻吟了一聲。

「噫,你醒啦!」

梁申聽到那個女子的聲音,鼻子中傳來的幽幽香氣立刻將槐花與酒味驅散得無影無蹤。

梁申轉過頭。

陽光越過院子低矮的圍牆,折在院中那棵槐樹伸出來的枝葉上,照著那女子的頭頂,隱現出一層淡淡的光暈。

身如春日柳枝,柔弱中透著一絲堅強。臉若秋時滿月,皎潔得讓人不忍直視。

梁申並沒有看清那女子的長相,卻覺得靈魂深處被狠狠地抽了一巴掌,讓他瞬間呆若木雞。

「眉間光明,照於東方。萬八千土,皆如金色。……汝觀天人及三惡道一切眾生,生大悲心,欲斷眾生諸惱故,欲令眾生住安樂故……為觀世音。」

此刻,國讎家恨,六年的顛沛流離,身殘志頹,所有一切的悲傷,如被狂風颳去,世界所剩下的,似乎只有面前這一個永遠無法直視的女子。

「你還好嗎?」趙槿看著呆呆的梁申,柔聲問道。

陳耀探過腦袋,疑慮地看了看梁申,扭過頭小聲問趙權:「小舅,你會不會撿了個傻子回來?」

「啪!」趙槿軟軟地給了陳耀後腦勺一巴掌,「別胡說!」

「嗯嗯,」梁申用了很大的毅力,才勉強的把眼睛垂下來,「沒關係,我沒事。」

「剛我家夫君請的村裡大夫給你看過了,說主要是餓的,休息幾天就會好的。」

趙權端著一碗粥過來,跟著說:「大夫說剛開始先別喝太多,慢慢進食。」

梁申撐起身,接過那碗粥,一口喝光。

溫溫的,軟軟的,似乎如眼前這女子的目光。

突然一陣心錐心般的痛苦傳來,梁申心裡默默地念著:「她有夫君,她有孩子!」然後盯著自己的殘廢的腳與邋遢的身子,眼淚突然就滾了下去。

趙權有些奇怪地看著梁申,這男人渾身一團黑灰,看不出年齡到底多大,瘦骨嶙峋,顯然是長年飢餓的後果。全身髒破,卻沒有太多的臭味。

剛剛閃出的那束狂熱而崇拜的目光,在喝過粥之後就突然不見了,只是在垂目落淚。

趙權突然對這個男子有些感興趣了。

而邊上的陳耀,斜睨著梁申,滿眼嫌棄。

院門被推開,陳鋥提著一包藥進來。

見到梁申已經甦醒,過來把藥遞給趙槿說:「這是大夫開的,是補虛的藥。」

又對梁申拱了拱手,說:「實在對不住!犬子與內弟缺乏管教,縱馬將你撞傷,在下給你陪不是了!」說著,盯著那倆孩子,「過來,給這位——嗯——陪個不是!」

陳鋥突然間有些不知道該怎麼稱呼眼前的這位男子。叫兄台?好像與自己身份不符。叫兄弟?那更是不行。雖然他心裡有著些許的歉意,但還沒想過要跟這樣的一個乞兒去折節下交。

梁申心裡又是一痛,跟他說話的這個青衫男子顯然是那女子的丈夫。他慌張地搖了搖手,說:「不用不用,是我自己實在沒力氣,躲不開了,不怪他們!」

趙權走過來,向梁申拱了拱手,說:「抱歉啊,老兄!」

陳耀卻一邊盯著陳鋥準備抬起的手掌,一邊繼續斜視著梁申,一聲不吭,叉著腿隨時準備開跑。

陳鋥沒再理這個胖兒子,對著梁申說:「我姓陳,是村子裡的私塾先生。內弟姓趙。敢問你是來訪親?或是……」

還沒等梁申回答,陳鋥又接著說:「如果不急的話,我是希望你把傷養好了再說。這個小院子現在空著沒人住,你可以先住這邊安養。我們都在隔壁的院子裡。」

放好藥的趙槿走過來,靠在陳鋥邊上,一起看著梁申。

「我……」梁申又把眼瞼垂下,「我是夏國人,從中興府一直流落於此,如今也不知道該去哪了?」

不知道為什麼,六年來,從未在別人面前透露身份的梁申,不由自主地脫口說出自己的真實身份。「我姓梁。」

陳鋥吃了一驚,「夏國,不是六年前就被滅了嗎?你從中興府逃出來了?」

梁申低低的嘆了口氣,「是的,逃了六年時間。」

陳鋥重新認真地打量了下樑申,在他的雙耳上各有一個耳洞,只是現在那裡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掛著。

兩顴突出,雙眼無神,但言語之間,流露出一絲讓陳鋥覺著熟悉而且欣賞的氣質。

這應該也是一個曾經接受過良好教育的讀書人。

在陳鋥的印象中,似乎只有夏國的漢人才會學著党項人,穿耳洞戴耳環。看來眼前的男子並沒有欺瞞自己。

「如此,若不嫌棄,兄台就先在此休養些日吧,此間為吾陋居。」

「家裡雖不甚寬裕,然當盡力為你將養身子。」陳鋥語氣轉而溫和。

梁申欠了欠身子,囁嚅道:「如此,實在是叨嘮了!」

陳鋥接著說道:「我們就住在隔壁老宅之中,此廊道可互通兩宅。槿兒,你去拿幾件我的衣服給梁兄更換。」

隨後指著趙權對梁申說:「這是我內弟,姓趙名權。」

梁申看著這個五六歲大的男孩子,內弟?是那個女子的弟弟嗎?那麼,另一個才是她的孩子?

梁申的視線轉向那個胖小子,這個應該才是將自己撞傷的男孩,年齡跟前一個相仿,但身子大了有整整一圈。

「此為小子,生性頑劣。」陳鋥把頭往陳耀那稍微一偏,說道。「我讓內弟搬過來,可以隨時照看兄台。」

「我要跟小舅一起!」陳耀跳起腳來喊道。

「好,那你去打水,給這位梁叔洗個身子。」趙槿在邊上微皺了鼻尖,對陳耀輕聲喝道。

「為什麼是我?」陳耀喊道,「小舅比我有力氣啊!」

「滾!」趙權抬起腳,就往陳耀方向踹去,陳耀一跳閃開,一邊大叫:「我的娘啊!小舅又欺負我了!」

小院裡,在兩個小孩子的打鬧聲中,那女子嬌然而笑。

梁申不禁痴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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