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篷外面傳來激烈的爭吵聲,韓孺子一骨碌坐起來,眼前一片恍惚,使勁兒晃晃頭,終於想起自己身處何方,向對面看去,東海王睡得正香,側身躺著,一隻手捂住上面的耳朵,喃喃道:「放肆,何人在此喧譁?」

天已經大亮,韓孺子驚訝地發現自己和東海王的靴子都被收拾得乾乾淨淨,他睡覺的時候沒脫衣服,穿上靴子,拖著僵硬的身體走出帳篷,陽光刺眼,他不得不低下頭。

「我找他,就是他。喂,皇帝,讓我進去啊!」有人大聲喊道。

韓孺子的帳篷離營地入口最近,他向門口望去,「這人是我的衛兵,讓他進來吧。」

守衛營門的數名宿衛終於放行,假裝沒聽到「皇帝」兩字。

「你回來了。」韓孺子清醒過來,發現太陽已近中天,他這一覺睡得夠久。

馬大一身塵土,頭髮亂蓬蓬的,瞪著眼睛憤怒地說:「好啊,真會玩啊。」

「怎麼了?」韓孺子對他的憤怒不明所以。

「讓我從東邊進城,然後一聲不吭地跑了,也不通知我一聲,我從東城原路出來,划船回河邊寨,好傢夥,連老鼠都跑沒影了。我順著腳印追吧,到了官道上連腳印也沒了。碰到幾位老鄉,說是昨天有一群叫化子向城裡去了,我接著追,險些追過頭,在鎮上又聽說有一群乞丐義軍駐紮在附近,我馬上趕來,結果被攔住不讓進……」

馬大一通抱怨,韓孺子拉著他進帳,「是我做得不對,沒給你留信。」

「嗯。」馬大這才點點頭,表示不生氣了,「『我已替倦侯上書請戰,夫君寬心,萬不可回京,切記。』」

這是崔小君的話,韓孺子聽懂了,「謝謝。」

「大清早的,吵什麼吵?」東海王坐起來,發了一會呆,突然雙手捂臉,咬牙切齒地唔唔叫喚。

馬大略帶驚恐地小聲說:「他怎麼了?」

「噩夢。你去休息吧。」

馬大走到門口又回頭看了一眼,對東海王深表同情。

「對了,以後不要叫我『皇帝』,叫我『倦侯』。」

「卷猴兒?你身板挺直的,為什麼要叫卷猴兒?」

「因為……我爬樹的時候就沒這麼直了。」

馬大滿意地走了。

東海王仍然雙手捂臉,用沉悶的聲音說:「我夢見自己在家,許多僕人捧著好東西讓我挑選,母親在遠處看著,我讓她過來,她只是笑,不肯動。」

韓孺子也有點同情東海王了,「崔太傅想殺你,你母親不會。」

「沒用,她算是寄居在崔家,無權無勢,幫不了我。」

「你沒有自己的王府嗎?」

「有,可我從來沒住過,我把崔府當成自己的家。」東海王在毯子上狠狠捶了一拳,「這就是被人拋棄的感覺嗎?真不知道這麼多年你是怎麼熬過來的。」

韓孺子笑了笑,突然看到自己的床鋪上有一摞衣裳,他剛才迷迷糊糊地沒有注意到,走過去拿起來,果然都是自己的衣物,一塵不染。

東海王沒聽到聲音,挪開雙手,在自己的床鋪上掃了一眼,「咦,為什麼你有新衣服,我沒有?新軍營的將官不知道我也在這裡嗎?」

「這是倦侯府送來的。」韓孺子說。

「哦。」東海王更傷心了,倦侯還有人記得,他卻成為徹底的棄兒。

韓孺子正納悶,外面有人進來,「主人,你醒啦。」

「張有才!你……什麼時候來的?」

「一早就來了,看主人在睡覺,我就出去轉了轉。」

「是不要命到府上了?」

「對啊,他這人可真怪,明明是從主人這裡過去的,卻讓我轉告主人,說他要回去做菜了,不送你一百里了。【ㄨ】」

不要命的確是個怪人,很厲害的怪人,能在亂軍之中活捉敵方首腦,可惜的是這樣一個人卻不肯為倦侯所用,韓孺子也只能感到遺憾,現在的他尚且不能收服普通的江湖好漢,更不用說不要命這樣的奇人異士。

「對了,我剛才撞見那個叫馬大的人,不知為什麼,他看見我之後特別生氣,嚷嚷了幾句,我哪裡得罪他了?」

韓孺子笑道:「你比他晚出發,卻先到達軍營,所以他不高興了。」

「原來如此。主人先洗個澡吧,然後換上新衣,舊衣裳……我看就不要了吧。」

韓孺子還沒開口,東海王仰天長嘯,「你是故意的,你們是故意的,就為了看我的笑話,是吧?」

韓孺子有人服侍,東海王卻沒有,這讓他嫉妒得發狂。

張有才眼裡的主人只有一個,對東海王不屑一顧,只是礙著主人的面子,不好說什麼,兩眼上翻,不理不睬。

東海王穿上靴子,大步走出帳篷,也不問是誰將靴子收拾乾淨的。

「夫人待會要來。」張有才說。

「她要來?這裡不安全……」

「夫人說了,若論不安全,城裡城外都一樣。」張有才回道,夫人早料到倦侯會怎麼說了。

「那我的確應該洗澡換衣服,可這裡諸多不便……」

「所以才需要我這樣的人嘛。」張有才轉身走到門口,托起帳簾,兩名義兵抬進來一隻大木桶,隨後是十餘名義兵每人拎著一小桶熱水進來,將大桶注滿,一一退下。

「還好附近有個鎮子。」張有才笑道。

韓孺子覺得全身髒透了,迅速脫掉衣服,泡在水中,舒服得哼了一聲。

「唉,主人怎麼能受得了這種苦啊?」

「受得了,以後還有更苦的日子,那也比困在侯府里要強一百倍。」韓孺子踏實地享受這一刻的安逸,可也做好了再次在泥土裡打滾兒的準備,「你留在京城,好好……」

「留在京城?不不,我跟夫人說了,夫人也同意了,我是因為主人才出宮的,主人去哪我都要跟著。」

「可是……」

張有才一邊為倦侯擦背,一邊說:「主人軍中若是沒有位置,我就自己騎頭小毛驢跟在後面好了,可能會慢一點,但我總能攆上。」

韓孺子笑道:「有你服侍當然更好,我只是覺得應該與將士們同甘共苦,他們可沒有人服侍。」

「呵呵,主人怕是理解錯了『同甘共苦』四個字的意思:吃穿住行什麼都一樣,人家就想了,自己辛苦當兵圖的是什麼呢?難道最後也跟主人一樣過苦日子嗎?士兵衝鋒陷陣,主人也要去嗎?陣亡幾名士兵,軍隊還在,主人若是……那就什麼都沒有了。」

「咦,你變得伶牙俐齒了。」

「不是我伶牙俐齒,我在營里轉了一圈,聽到不少關於主人的好話,可是他們也很困惑,不知道今後要做什麼,抗擊匈奴對他們實在沒有多少吸引力,還不如現實一點的榮華富貴,主人若是過得太窮,更吸引不了他們了。」

韓孺子笑了笑,覺得張有才說得很有道理,他光想著「同甘共苦」,卻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百姓早已受夠了苦,只想要「同甘」。

洗澡、洗頭完畢,張有才服侍倦侯穿衣、梳頭、戴帽,一切妥當之後,他隨意地說:「有件事挺有意思,我聽到許多人在談什麼『皇后娘娘』,哪來的『皇后娘娘娘』?」

「那是歸義侯的女兒,也在軍中,義兵不認得她,亂叫的。」韓孺子平靜地說。

張有才沒有多問,退出帳篷,叫人將水桶抬出去。

午時過後,倦侯府又來了一批人,搬走帳篷里的雜草與氈毯,擺放簡易的床榻、桌椅等物,儘可能讓住處更舒適一點。

東海王又羨又妒,躲在遠處不肯過來,不久之後,崔府也派奴僕送來應用之物,甚至包括一頂碩大的帳篷,他才稍感平衡,可是一直冷著臉,假裝不在意。

黃昏時分,崔小君來了,直接從轎子裡進入帳篷,衝著倦侯嫣然一笑。

兩人攜手相對而座。

「對不起,我沒有遵守承諾。」韓孺子愧疚地說。

「我不是來聽道歉的,我是來幫你的。」崔小君微笑道,雖然嚮往平平靜靜廝守終生的生活,可她知道自己的夫君並非尋常之人,並為此而自豪,「朝廷給義軍正式旗號了嗎?」

「沒有,我還在納悶,今天怎麼沒人來催我進宮謝恩?」

「那是因為太后覺得沒有必要。昨天我見過楊公。」

「他說什麼?」韓孺子緊緊握住夫人的雙手。

「他建議倦侯不要旗號,將義軍變為私人部曲。」

「私人部曲?」

「嗯,邊疆的將軍可以自己養一批將士,不受朝廷軍餉,通常不超過五百人,不過特殊時期多一些也無所謂。」

「義軍有七百多人,我怎麼養得起這麼多人啊。」韓孺子對養軍之難深有感觸。

「再多也養得起。」崔小君笑道,「我弄到一筆錢,等倦侯出發的時候,小杜教頭會送到軍中。」

「你從哪弄到的錢?」韓孺子驚訝不已。

「府里人不多,能省下不少錢,母親也幫我弄到一些,總之你不用擔心,缺什麼東西儘管派人送信給我,我在京城總能想到辦法。」

「我為什麼如此幸運,會娶到你呢?嫁給我你要受多少苦啊。」

「我也很幸運啊,你不知道我從小見過多少不成器的勛貴子弟……」

韓孺子鬆開雙手,將妻子輕輕攬在懷中,心情蕩漾,第一次對她說出真心話,「我是皇帝,你是皇后,無人能改。」

不用人教,也無需提示,韓孺子要在這個夜晚留下一段永不磨滅的記憶。

(本卷結束)(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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