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六百八十三章止步

邇英殿,偏殿。

趙煦看著蘇軾,對這個大宋的文化偶像非常景仰。

普天之下,包括司徒在內,都在為趙煦的大婚做準備。

舉國大慶的時候,蘇軾連續的三道奏章,讓朝廷倍感不安。

聽聞學士有名愛妾朝雲,評斷他「一肚子不合時宜」,如今看來,的確是夠中肯。

不過趙煦並不生氣,他好奇的是,以大宋如今三億五千萬貫以上的歲入,為何在大蘇眼裡,卻還有那麼多嗷嗷待賑的百姓?

大蘇道出了一個讓大宋老百姓痛苦已久的問題——積欠。

積欠,就是老百姓們欠朝廷官府的錢糧。

這部分錢糧產生的原因有很多。

第一部分就是正常的兩稅,諸如災荒,如果沒有嚴重到需要朝廷免除兩稅的時候,是一樣需要上繳的。

但是如果上繳,老百姓就留不下存糧和種子,地方官力求「安靜」,害怕影響政績,往往不予上報,只讓老百姓「寬展」到下一年上繳,這就形成了一種「積欠」。

第二部分就是「撲買」,大宋很多資源,如碼頭、礦藏、酒坊、冶坊,很多屬於國家所有,百姓承包,每年都要繳納「榷課」。

但是做生意一定有賺有賠,比如蘇油剛穿越過來的時候那次淯井鹽戶逃亡事件,就是因為資源枯竭而榷課不止,造成了百姓欠下官府太多榷額,償還不上只好逃亡。

第三部分就是「官物」,朝廷徵收的物資,需要百姓送到徵收地,才算是完成,如果半路上遇到洪水暴雨造成了損失,就要算在老百姓頭上,需要賠償。

還有一種「官物」,就是貧戶的種子、農具、耕牛甚至土地,或者完成役務運輸的騾馬,貧戶自身沒有,往往需要向官府借。

如果遇到災荒比如洪水,或者騾馬耕牛染病而亡,這些東西也是要賠的。

高滔滔上台之後,履行寬政,減免了大量的苛捐雜稅,大力鼓勵生產,安石相公時代留下的那些青苗貸、市易錢之類的專項欠逋,高滔滔予以了一體的罷免。

此外還有如不合理的附加性稅收如「寬剩錢」,「頭子錢」之類,同樣予以了罷免。

應當說,這些措施取得了極大的成效,也的確給華夏大地帶來了蓬勃的生機。

但是因為以前大宋的底子太薄,這些措施所照顧得到的,大多還是三四等以上,最起碼薄有田畝,基本有能力自食其力的那些百姓。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在蘇油的治國理念當中,大宋的政策,當然要首先向有能力納稅的那部分人傾斜,先得保證國家有足夠的稅收,扎牢基本盤,之後才說得到其他。

以蘇油如今的身份,他也絕對不敢如此「示恩天下」,畢竟這些錢糧,的確是老百姓欠國家的。

他只能通過種種舉措讓老百姓增加收入,早日讓老百姓能填上這個坑,而絕不敢建議朝廷「罷除」。

而到了今天,終於有人站出來說出了這一條。

不合時宜蘇子瞻,時常蘇油頭疼,不過也很讓他驕傲。

君臣間卻沒有直入話題,高滔滔在簾內先是問道:「畢觀母子,都安好吧?」

蘇軾躬身道:「多謝太皇太后關懷,弟妹與侄兒都好,小嬸娘給侄兒取了個小名,叫杵兒。」

杵兒比扁罐漏勺好不了多少,更小,趙煦不禁好笑:「改日有空,我也去看看。」

高滔滔嘆息一聲:「聽說賤名好養活,以司徒仙卿之富貴豁達,也不免此俗,足見愛子之心,人皆有之。」

「天子牧養萬民,自當長以此心。內翰近日連上三章,老身看過著實憂慮,大宋如今歲入三億五千萬貫,如何天下還有此等待賑之民?」

蘇軾說道:「國朝人口一億六千餘萬,四千萬戶,其中一二等戶不足千萬,三四等戶兩千餘萬,而剩下的千萬五等以下,實賴朝廷賑之。」

「以小么叔之能,河北四路三年振興,尚不能彌滅五等戶,何況其餘?」

趙煦立即為偶像辯護:「司徒振興河北,先保國用、民用,使有產之民盡其地力,無產之民盡其身力,從今年開始,寬政漸及五等以下,蓋事有先後,非不作為也。」

蘇軾躬身道:「是,然以小么叔之能,大力推行,使河北畝增兩倍,從一石增到四石,方能有此政績。」

「敢問陛下,大宋如今畝產四石之府路,又有多少?」

趙煦頓時啞了。

蘇軾又說道:「兩浙災傷,陛下不以臣愚鈍,命臣按治,杭州號稱天下首善之區,民間殷富,亦經三年,方才恢復。」

「而浙西,浙南山區,百姓因災積欠者,每縣一兩千戶,幾乎占了人口的一半。臣離任之日,尚且艱難。」

「臣前請朝廷兩浙路百萬石寬免,亦遭御史彈劾,不敢入都門。國政如此,其餘人臣,有敢言民之疾苦者?」

「大宋蜀中、汴京、兩浙,向稱富足;陝西、河北,得朝廷傾斜,如今頗為寬鬆;至於新得之地如河西、寧夏、南海,因商貿發達,物產豐饒,輕徭薄賦,弊病沒有積累起來,百姓也頗為安樂。」

「然百姓大體安樂,並非說明積欠不嚴重,大宋積欠最嚴重的地區,恰恰在汴京、兩浙、以及京西南北,荊湖南北,淮南東西,江南東西等久治之區。」

「其中荊湖、廣南,人戶不多,積欠數額,於百姓雖幾近難以承擔,然於朝廷,其實也沒有多少。」

「數量多的,以臣所知,兩浙一路,便有兩百萬貫。」

「其餘淮南、東南,差近此數。」

「至於汴京,臣不得而知,想必戶部有數目可查。」

「這些積欠,看起來數目巨大,其實只存在與帳目之上,而收上來的那些,都成了供養胥吏的『津貼』,根本落不到朝廷的手上。」

「這是地方州縣,藉由朝廷追繳積欠的名目,行殘民之實。」

「與其這樣,不如趁陛下大婚之際,一體罷免,則天下欣悅,萬民歸心,福報必後至也。」

高滔滔問道:「蔡京如今就在提舉戶部,一向稱能,如何內翰奏章當中,卻似乎對戶部不太信任?」

蘇軾嘆氣:「蔡京的確是『能臣』,但是他絕不是『仁臣』。」

「任兩淮都轉運使期間,雖然政績斐然,號稱大治,然也只是有產者益其產,而無產者益其貧。」

「只不過無產者素不供賦稅,因而在朝廷的各種奏章、統計上,看不見罷了。」

「但是陛下,如今積欠加身,尚無法為朝廷供稅的那些人,和如今解脫負擔,努力生產,為朝廷供給三億五千萬貫歲入的那些人一樣,卻都是陛下的子民啊!」

「蔡京也絕不會冒國朝的忌諱,提請朝廷改正。更不會將國用施於貧戶。反倒會以其生計窘迫,使之入工礦,且薪水絕不會給得太豐厚,因懼役力有失也。」

「此不堪力諫,善設巧施,司馬公所謂『才勝於德』者。」

「他只會遵照朝廷旨意行事,而且一定能夠完成得很好。他的『能』,就是能在這裡。」

「明君得之,則為伊呂,昏君用之,即成刁易。」

「但是有一點好,就是他如今執掌戶部,只要陛下明申旨意,蔡京一定能善體聖心,舉措周備,解我朝之大患。」

「如陛下有意施此善政,臣卻保薦蔡京,非他決不能行也。」

應該說蘇軾的心比較軟,他的目光並沒有被大宋如今的興旺發達所迷惑。

如果蘇油在此,就會把這個問題剖析得更加明白——大宋百姓的生活的確已經好了起來,但是這是總數上的巨大提升,卻不是最大範圍內的普遍性提升。

後世有一個詞語,很清楚地道明了這裡邊隱藏的巨大危機——貧富差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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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說,如今的大宋,四分之三的人口已經在跑步提升,但還有四分之一的人卻在原地踏步,他們之間的距離,不是減小了,而是擴大了!

但是這些人的疾苦,被掩蓋在了繁榮底下,因為連納稅人都不是,朝中幾乎不可能有替他們呼喊的聲音。

這個矛盾,目前還不是大宋的主要矛盾,但是這個矛盾,曾經是諸多王朝覆滅的主因,絕不能任其擴大和加重。

要解決,就要先發現,蘇軾自己估計都沒有意識到這個事情的嚴重性,但是至少,他已經看到了。

高滔滔嘆息道:「如此看來,其實子瞻也非不明白用人之道。」

「當年你兄弟叔侄,三人同試製科,仁皇退朝回宮,喜曰:『今日為國朝得三宰相也。』」

「言猶在耳,如今明潤已歷相位,而子由位至左郎,不日當有掖進。」

「你雖然成績最好,卻一路蹉跎,子瞻啊……」

蘇軾躬身:「臣在。」

「若是官家納你此諫,你的仕途,從此就絕於制翰、尚書了。你,明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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