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是黑夜,但蒼梧郡,廣信城的治所依舊是火把通明。
交州的使者名喚劉熙,北海郡人,是大漢有名的經學家,說起來,他也是舉孝廉出身,起家郎官,建安年間,天下大亂,於是避禍於交州。
著書立說,傳授學問,他的弟子中,就包括那位將陸績救出後,也被巨石砸成肉醬的——程秉!
此刻,他獨自在衙署的偏房等待,隔著窗子望著月,口中不時的感慨。
「日,實也,光明盛實也;月,闕也,滿則闕也;冬,終也,物終成也;彗星,光梢似彗也;身,伸也,可屈身也;脊,積也,積續骨節終上下也!」
這是他編纂《釋名》一書中的文字,是一本從聲音上去探索「語詞音義」之間關係的著作。
就在這時,呂蒙匆匆闖了進來。
當先冷厲的開口:「如今交州與東吳會戰,爾交州之人?豈敢來見本將軍?」
劉熙不卑不亢的回答:「我家七郡督讓我上拜呂將軍,交州與東吳何曾會戰?不過是士家與陸家的爭端罷了,陸家挑釁在前,背棄顧命,敗壞理法,我家七郡督是不得以才被迫反抗,是正義之舉反擊邪惡之師,如今,這邪惡之師能否能被清剿,卻全繫於呂將軍之手!我家七郡督只盼呂將軍匡扶正義!」
呂蒙身邊的親衛怒道:「汝定是來唬騙呂將軍,不可讓他擾亂軍心,來人,拿下!」
劉熙從懷中取出呂琮與呂霸的親筆書信,連同另一枚刻著『霸』字的玉佩,也擺放在案几上,他怒目喝道:「誰敢拿我?」
看到這兩物,呂蒙目光閃爍,口氣軟了不少。
「且慢!爾等先退下。」
聞言,一乾親衛迅速的退出,一時間,這偏房只剩下呂蒙與劉熙兩人。
呂蒙「唉」的一聲嘆出口氣,「我兒安好否?」
劉熙見呂蒙動搖,恢復了往昔的鎮定,「呂將軍放心,交州恨得從來就不是東吳,也不是呂將軍你,故而不會為難兩位公子,只不過,陸遜此人,卑劣至極,手中沾滿了我交州兵士的血,後又借交州排除異己,若非家七郡督將計就計…重創陸家軍,一切一切的真相勢必將被塵土掩埋。」
呂蒙像是一下子,就接近了整個事情的真相。
「你是說,步騭、陸績?都是那陸遜害死的?」
「要不然呢?」劉熙沉吟道:「是程秉救走的陸績,而程秉是我的弟子,這在整個交州人盡皆知!呂將軍一查便知,何況…呂將軍以為陸績是怎麼被救走的?又為何會與步騭在一起,被那石塊砸成粉碎!呵呵…呂將軍總不會真的以為,有什麼天降神箭吧?」
反正程秉也被砸死了。
整個故事的真相,劉熙想怎麼說,就怎麼說。
反觀呂蒙,他的眼睛突然變得錚亮,他像是一下子想清楚了這中間的原委,「也就是說,士家是知道陸績被劫走,知道他即將遭逢大難?將計就計擒下了陸遜?」
這句話剛剛問出,呂蒙迅速的搖頭。
「不對,若是如此,那士家擒住陸遜後,為何要將他再度放回去?放虎歸山,豈不是後患無窮!」
「哈哈哈哈…」聽到呂蒙的話,劉熙大笑了起來。「呂將軍哪呂將軍,人言你『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可為何這中間簡單的道理,都沒能看明白呢?」
劉熙的臉色變得嚴肅,語氣也變得一絲不苟,「交州要的從來就不是陸遜一個人的死,是要整個陸家軍,整個吳郡陸氏一族的滅亡啊!」
「交州死在陸家軍手中的有多少人?這是說算了就能算了的麼?」
一時間,劉熙眼瞳瞪大,目眥欲裂的眼芒直勾勾的凝視著呂蒙。
懂了…
這下呂蒙全懂了,他意識到,是他小看了這一抹仇恨,也小看了這仇恨的力量。
沉吟了許久,呂蒙方才問出一句,「那…你們能告訴我?我那兩個兒子如何落到你們手上的?」
「這個…」劉熙頓了一下,旋即淡淡的道:「世人言鸚鵡貪財,兩位呂公子找『鸚鵡』辦事,我們交州也找鸚鵡辦事,兩位呂公子的江東口音說的可正宗的緊哪,而我們交州要殺的人正是江東的陸伯言,這不巧了嘛,最重要的是…我們交州給出了鸚鵡一份無法拒絕的酬金。」
呼——
聽到這兒,呂蒙長長的吁出口氣。
他意識到,這就是命啊…
這就是「陸家將亡」的天命麼?
此刻,劉熙的話再度傳出,「呂將軍到底是怎麼想的呢?善惡終有報啊!犯下的罪行,總該贖回來,何況呂將軍也並沒有冤枉他陸伯言…那步騭,那陸績的死,陸伯言手中又少得了鮮血麼?」
——咯噔!
呂蒙只覺得心頭「咯噔」一響。
他意識到,如今…他必須做出這個艱難的抉擇了!
但在這之前…
呂蒙的眼眸睜開。
——「任憑你怎麼說,現在,我需要親眼看到我兒子!」
一句話中,那份慈父對兒子的關懷,根本藏匿不住!
…
交州,鬱林郡,布山城。
呂蒙的兩個兒子呂琮與呂霸被「鸚鵡」的殺手押送到這裡。
經過了「熬鷹」的痛苦後,哪怕沒有被綁縛,兩人依舊滿是恐懼,他們望著眼前的「交州七郡督」士燮。
終於,呂琮第一個熬不住,哭喊著:「放我們走吧,放我們走吧,跟你們交州結怨的是陸家,不是我們呂家啊!」
士徽走了進來,在父親士燮的面前小聲道,「劉熙先生已經見到了呂蒙,呂蒙要看到兒子無恙!」
聽到了這番話,士燮方才望向呂琮與呂霸兩人,款款說道:「兩位公子不用驚慌,我士家一貫仁厚,斷然不會輕易冒犯兩位公子。」
呂霸抬起頭,「那就放我二人去見我爹…」
士燮正色說道:「那不行,你爹可還沒替我們辦事呢!」
呂琮哭著搖頭:「你們要抓…就抓陸家的人哪,何必為難我二人?」
士燮一邊捋著鬍鬚,一邊淡淡的道:「若你爹能助我等除掉吳郡陸家,你們自然可一家團聚,否則…」
這…
呂琮與呂霸彼此互視一眼,心裡知道,如今他倆的命,全部都繫於父親的一念之間了。
士燮感慨道:「這一切追本溯源都是因陸家的挑釁而起,交州死了這麼多人,我身為七郡督,總也要對這些百姓有個交代,不過我向你們保證,只要你們父親按我說的做,你們不會有任何危險。」
呂琮哭著,明顯有了屈服之意。
呂霸也重重的凝著眉。
最終兩人點頭,「你們可要說話算話!」
不多時,布山城下,呂蒙帶著幾百騎,他們騎著馬遙遙眺望向城樓之上。
終於…
呂琮、呂霸被領到了城樓上,兩人面色雖有些憔悴,但看起來並沒有太大的傷痕,甚至並沒有被捆縛住手腳,這也讓呂蒙深深的吁出口氣。
說起來…
此番來看兒子,不止是他呂蒙一個人要看…
更是替他的老娘看哪!
呂蒙是個大孝子,呂母素來最疼愛這一嫡、一長兩個兒子了,呂母的身體又不太好,若是知道孫兒有個閃失,怕是…
「呼——」
長長的呼氣聲,自呂蒙的口中吟出。
左邊?
還是右邊?
似乎,只因為見到了兩個兒子一眼,他就已經做出了最終的決斷!
…
…
江陵城,曹操的《征寡令》已經傳來,在坊間議論紛紛。
大喬今日進城採買,她背著菜框,提著雞,聽到有人議論,也湊到了人群里探頭去看。
卻聽得一個文人在大聲譴責,「還有天理嗎?還有王法麼?曹操此舉簡直喪心病狂…」
又有一個文人在悲痛的念著那封北方傳來的《征寡令》的內容。
「——當今天下大亂,人口稀少,為了讓人口繁育,更為了充實軍戶,朝廷下令地方,將各地寡婦係數徵召,斷絕以往關係,集中分配給有功將官做妾,或是單身兵士為妻,徵集數目,為官員考核評定重要政績,望各郡勉力為之!」
隨著這一句話脫口,一名百姓嚷嚷道:「從古至今,就沒聽說過有人強迫寡婦嫁人的!居然還分配給軍戶?這曹操究竟要做什麼?」
旁邊有人接話,「斷絕以往關係?也就是說與子女、父母、公婆的關係悉數斬斷?這…這…這簡直有悖人倫?有違儒道!中原的那些儒士就不攔著點兒麼?」
一個從北邊逃難來的老者插嘴道:「呵呵,察孝廉,父別居,舉秀才,不知書,唯德是舉,這麼多年,也沒見曹操選出幾個好官,之前是頒布求賢,說『不仁不孝而有治國用兵之術,令各郡守舉薦,勿有所疑!』那時是用的不仁不孝之人,現在又變成了強征寡婦再嫁,曹操把持下的朝廷…究竟還會變成什麼模樣?漢…漢之不漢哪!」
「至少,咱們這裡不用推行這種荒唐的政令啊——」
遠處有腳步聲傳來,是關興帶著一群官兵快步趕來,他親自指揮著小吏將一封荊州新頒布的政令掛在城牆上。
這是《攤丁入畝》…
一大群百姓迅速圍觀,大喬又湊了上去。
卻聽得又有文士念道:「……為民牧者若能愛善而少取之,則民亦漸臻豐裕。昔桓靈二帝苛索無藝,將終年之力作而竭取之,彼小民何以為生。」
「從即日起,凡荊州與巴蜀之地,廢除口賦與算賦,廢除一切關乎人頭稅賦,將丁銀攤入田賦徵收,解除對戶籍的控制,農戶和手工業者可自由遷徙,出賣勞動力。著令各郡官府重新查清各處地畝多少,按畝均攤稅賦。其派丁多者,必其田多者也,其派丁少者,亦必有田者也。」
「凡我劉備治下,不論現有城郡,或是拓土之地,從即刻起——滋生人丁,永不加賦!」
隨著這一封《攤丁入畝》的政令…
所有百姓都呆住了…
他們或許一時間還無法理解,那一系列繁複的條例,但是有一條——從即日起,廢除一切關乎人頭稅賦!
——人頭稅?不用交了麼?
只這一條就足夠百姓們歡呼雀躍。
果然,在短暫的沉默後,此間爆發了。
「萬歲,萬歲…」
不知道從哪傳來這麼一個聲音,緊接著,百姓們齊呼「萬歲…萬歲…」
大喬一邊看一邊不住的瞪大眼睛…
先是曹魏的《征寡令》,又是荊州這邊頒布的《攤丁入畝》,特別是那一句「滋生人丁,永不加賦」,這…這太震撼了。
大喬不由得遐想連篇,若是她…若是她在曹魏,還不知道會被分給哪個兵士為妻為妾,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
可她如今在荊州,竟然…竟然連原本的口賦與算賦都不用再繳納了麼?
這…這在大喬眼中,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大喬正在悵然遐想,一隻手忽地輕拍在了她的肩頭,隨即傳來聲音,「你怎麼在這兒呀?小腹的疼痛可都痊癒了?」
大喬嚇得手一顫,回頭逆著日光望去,卻見一個與她年齡相仿,亦是傾國絕色的婦人手捧醫箱,含笑望著她。
大喬驚喜道:「任姑娘?想不到這裡碰到你…」
來人正是貂蟬。
她微微淺笑,可緊接著她的目光也被那《攤丁入畝》的政令吸引,她悠然的看著告示,「何其慶幸,我們是生活在這荊州,而非…而非中原。」
大喬知道,貂蟬的話指代的是什麼。
她倆都是寡婦啊!
「是啊…」大喬頷首,「何其慶幸呢!」
她大喬怎麼可能割捨她與郎君孫策的那段情義?
怎麼可能割捨孫紹,割捨孫茹…割捨這些兒女呢?
…
這邊廂。
一封《征寡令》,一封《攤丁入畝》,其中的差異,在整個荊州,整個江陵百姓中間引起了巨大的震動。
那邊廂,同樣的…這兩份政令,特別是《征寡令》在那九千四百餘俘虜中引發了更大的波瀾,如果怒海擊濤,洶湧澎湃…
——軒然大波。
與之同時傳來的,還有這些俘虜,這些男人在中原的妻子們的書信。
不,準確的說,現在…這些女子已經不再是他們的妻子,已經成為了別人的妻子,別人的妾室!
而這些女人,想方設法將一封封「信箋」經由商賈,運送到江陵。
或許,這是身為他們妻子這個身份,最後一封「錦書」了!
一封封書信躍然展開。
——「自夫君離家已經年余,記得曾在本年八月間,於鄴城寄家信一封,不知夫君收到否?迴音否?如家音回報,可惜妾已經不能等收了。朝廷一紙《征寡令》,不僅將寡婦徵集,我等『活人妻』亦不可避免,夫君收到信箋時,我怕已離開此地嫁于軍戶,殊不知所嫁何人?又究是為他人妻?為他人妾?」
——「不知夫君身體近來健康否?聽聞夫君被俘入江陵,不知江陵生活如何,可受冷眼否?可受欺負否?更不知當地情形如何?夫君在外,妾甚為惦念之。」
——「兒女雖幼,然身體很好,生活也很好,現在的她倆比以前粗壯而高大了,夫君若能歸來,勿忘兒女,幫手公婆,至於妾…夫君莫要為念,亂世浮沉,本就身不由己…妾雖身為他人妻,卻永不會忘記與夫君之恩愛!」
——「下一站安否,妾尤未知,一別兩寬…只恨,夫君離家時妾為人妻,為人母,可夫君還家時,妾卻只能為他人妻,為他人母!」
——「企盼有朝一日,待風息波靜,夫君歸還,全家團聚,然切莫尋妾,也切莫做傻事,連累家人…現因時間之短促,不能再敘,君永勿念!」
隨著這一封信箋躍然…
「啊——」
「啊——」
這一名俘虜,這一個年輕的男人,他的面頰一下子變得猙獰至極,宛若魔鬼,那猶如修羅剎鬼一般的目光無比屈辱的望向天穹。
「啊——」
他聲嘶力竭,他歇斯底里的一般狂嘯。
「永勿念…」
「永勿念——啊…」
他癲狂了一般將案几上的器物一股腦的推翻再地,漸漸地,巨大的無力感蔓延全身,猙獰的面頰上,無數淚珠開始滾動…
漸漸地,他灰白的嘴唇,全無血色,像兩片柳葉飛刀那樣微微地顫動著,好像急得有話說不出,又好像他知道,就算說出什麼,又能改變什麼呢?
恨哪!
他只恨那曹操的可惡!恨那曹魏,讓他的妻子永遠的消失!他恨哪——
人言——殺父之仇,奪妻之恨!
這就是赤果果的奪妻之恨哪!
以往,這些江夏的俘虜還會調侃,調侃曹魏的將軍秦宜祿,調侃曹操霸了他的夫人,他那頭頂的顏色更鮮艷了不少,他連個屁都不敢放!
可這一次…
不是秦宜祿,而是他們自己啊,他們自己的每一個人,頭頂的顏色都綠的到心頭髮慌。
而這一抹綠色,是強行的,是那曹賊強行賦予他們的。
曹賊…
你難道要整個中原與北方遍布「曹賊?」
「《征寡令》…我日你這《征寡令》…」
「曹阿瞞,我…我日你先人!日你…日你先人!」
終於,在沉默中…這個男人爆發了,他發出了驚天的怒吼。
然而,接下來…這九千餘俘虜所在的地方,就像是這個男人一般,一聲又一聲的咆哮響徹而起。
絕望、悲愴、哀鳴、歇斯底里…
像是一個瞬間,這一抹情緒就湧入他們中,許多人的心頭。
那欺凌與悲慘的震天動地的咆哮聲中,仿佛匯聚而成的就是四個大字:
——奪妻之恨!
很快,在這四個大字的下面,又多添上了四個猩紅的大字——不共戴天!
…
…
作為龐、習二家贅婿的郝昭,暫時居住在習府。
因為被委以築城重任,今日一大早…他本就要去新城那邊督工,他的夫人龐榮將他送到門口。
可隨著婢女推開府門,無論是龐榮,還是郝昭…
他們整個人都傻了。
這才是天蒙蒙亮啊,可已經有數以幾千人圍滿了習府面前的街道,這些都是江夏的俘虜。
他們不喊不鬧,每一個眼眶中都飽含著淚水,他們將一封封「最後離別的錦書」捧在手中,任憑郝昭與龐榮取下去看。
而隨著一封封「錦書」的展開…
郝昭竟不由得淚目了,眼淚已經在眼眶中打著轉兒。
郝昭這才意識到,他是娶了媳婦,老娘也安然無恙,過上了沒羞沒臊的幸福生活…可…可這些弟兄們,他們的妻兒老小,正因為曹魏的一封《征寡令》而身處水深火熱之中。
這種「奪妻之恨」的感覺,郝昭感同身受。
龐榮看過這一封封信箋後,她也有些觸目驚心…她不可思議的望著那信箋上的文字。
她的眼芒在「三列」字上凝住了。
「——夫君。」
「——待你歸來之日。」
「——妾多半已是別人的妻子!」
咕咚一聲…龐榮轉頭望向郝昭,她的眼神再迫切不過。
——『幫幫他們,幫幫他們!』
郝昭深深的呼出口氣,他問眾人,「你們打算怎麼辦?」
先是一陣沉默。
然後一個沙啞的聲音從中傳出。
——「奪吾妻!誅曹賊!」
緊接著…
「奪吾妻!誅曹賊!」
「奪吾妻!誅曹賊!」
「奪吾妻!誅曹賊!」
一時間,聲浪滔天,這齊齊的吶喊,宛若雷鳴滾滾,所有的憤怒齊齊的匯聚成雷霆閃電。
宛若,就等「雷公」號令,然後就能齊刷刷的轟向那曹操,轟向那曹魏的心臟之處!
每個人的眼神一如兩個字——「滅神!」
「咕咚」一聲。
郝昭深深的咽了一口口水,他大喊道:「都跟上我,我帶你們去見雲旗公子——奪汝妻!誅曹賊!」
…
…
Ps:
(真得請假了,今兒抱歉就一章,原因520,你們懂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