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八章 群龍舞首,一句惡讖狼吃羊

「本指揮使口味比較重,喜歡紅湯,嗯,這碗醬料調得滋味分明,你也是個會吃的老饕?」

敖景夾了一筷子切得細薄的肉片,放進醬料碟子卷弄兩下。

彌勒佛似的笑臉舒張,露出滿足之色。

難怪他有一條白色命數【口腹之慾】。

「指揮使面前,哪裡夠資格說什麼老饕。」

紀淵很是謙虛,抬手端上一盤刀工精緻的薄片羊肉,內里紋理清晰,極為優質。

「吃羊有很多種,羊肋是有嚼勁,羊腿是肉嫩多汁。

但最刁鑽、最解饞的,卻是這一盤羊脖子。」

敖景兩眼放光,似是起了興致,連忙問道:

「可有什麼說法?」

他望向盤中,肉片光滑平整,一圈圈擺開。

好似花瓣舒展,煞是好看。

僅是「色」之一字上,便叫人食指大動。

「首先羊脖肉細膩鮮嫩,上面帶著一層油脂,好似滑乳,無論涼熱,吃起來都有風味。

其次,這盤肉來之不易,太小的羊不能用,太老的羊也不行。

公羊過於緊實,口感遜色,唯有三四斤重的母羊最好。」

紀淵投其所好,講得頭頭是道,引人入勝。

「做起來更是麻煩,先要泡水,約摸半個時辰左右,去血腥、膻味。

然後再煮,不宜過久,取出晾上片刻,蓋一層紗布保持肉嫩。

如此配上一碗陽春麵,或者蘸著醋蒜汁子,堪稱一絕。」

敖景聽得喉嚨滾動,不住點頭。

看向紀淵的目光,已經完全不同,大有一種遇上知己的驚喜感覺。

所謂的老饕,不止要好吃,還得會吃、懂吃。

倘若只顧大快朵頤,葷素不忌,那叫飯桶。

「果真如此!涼吃軟嫩,熱吃鮮美!

好,看不出你這般年輕,卻對吃食之道頗為精通!」

敖景分別試了兩種吃法,大為讚嘆。

「敖指揮使……有些跑題了。」

見到敖景與紀淵相談甚歡,坐在一旁的秦無垢心中五味雜陳,莫名有種古怪的既視感。

她似是想到什麼,眼中眸光忽閃兩下,耳垂攀上幾許淺紅。

「哦哦,下次咱爺倆再聊這個,剛才說到哪兒了?涼國公跟太子殿下!」

敖景擺了擺手,有些意猶未盡,收起談興。

這就爺倆了?

秦無垢仍舊故作冷艷,朱唇卻是不自覺抿了一抿。

「想必指揮使大人也知道,我乃遼東軍戶出身,曾在軍寨生活過一段時間。

對於邊關的動靜,我都比較上心,常會調出一些卷宗來看。

尤其外界都傳,我是第二個宗平南,所以有關招搖山的那位宗大將軍,各種事跡都有幾分了解。」

紀淵把一片羊脖肉夾進清湯,七上八下走了一回,方才細細咀嚼。

「這幾年邊關告急,百蠻殘餘屢次侵犯,使得每年募兵人數增加,運輸糧餉也隨之增多。

但咱們心裡都明白,聖人不再臨朝之後,將種勛貴壓不住了,日益跋扈。

不乏有貪吃空餉、養寇自重、殺良冒功之事。

我記得黑龍台上報過幾次,當時罷免了一位侍郎,奪去兩位武侯爵位,連斬四名參將。」

敖景點了點頭,眉頭逐漸擰緊。

他對這樁大案有些印象。

大概五年前,朔風關曾經鬧出譁變。

起因是上官剋扣軍餉,鞭打帶頭索要的底層兵卒。

其間摻雜域外爪牙滲透關內,拱火添油,導致後續一發不可收拾。

幸虧黑龍台及時察覺,加緊傳信,加上欽天監勘察到氣數有變。

東宮當即發令,燕王率領眾部直搗朔風關,逼退怒尊天選。

順勢以極其血腥、暴烈的手段,完成了一次大清洗。

事後,太子勃然大怒,秋後算帳。

東宮連發數道諭旨,震得朝堂百官駭然不已。

「五年前的朔風關血案,加上十九年前因為宗平南孤身獨對涼國公府,從而引起的內閣與勛貴之爭。

通過這兩樁事,太子看得明白,以涼國公為首的從龍功臣,加上九邊的四侯八將,已然呈現尾大不掉之勢。」

紀淵那張年輕的冷峻面龐,在火爐銅鍋冒出的煙氣遮掩下。

變得有些虛幻,也多了幾分沉靜。

秦無垢早已放下筷子,一隻手撐著尖俏下巴。

安靜地傾聽,眼中異彩閃動。

此時的紀淵,比起氣血勃發的陽剛之姿,另有一番不同風采。

「這一點,從東宮開始插手九邊武將的任免調令,便可以看得出來。

除開兵部之外,太子另設五軍都督府,用以掣肘。」

說到這裡,紀淵稍微頓了一頓,似是有些感慨。

「從中更看得出這位殿下的心胸格局,譚文鷹乃眾所周知的燕王一黨,而兵部姜歸川則堅決擁護東宮。

但因為涼國公的門生故吏盤根錯節,幾乎占據半個兵部,姜尚書壓之不住。

所以太子殿下極為大膽,啟用身為武道大宗師、鎮守朔風關十餘年的譚文鷹,完全不在意是否會讓燕王得勢。

這份魄力和遠見,都值得欽佩。」

敖景吃得越來越慢,他常年埋頭修煉武功,對於朝堂風波並不上心。

但是身居高位,江水底下的暗流洶湧,總能感覺得到。

這幾年,東宮培養好幾位兵家大材。

譬如,現在執掌飛熊衛的王中道,還有出身將門世家的姜贏武。

明顯是要以新換舊,接替那班從龍老臣。

可那些國公、侯爺,各個戎馬半生,豈會輕易放權?

他們看似退下來,卻把自己的嫡系、親子扶上去。

長此以往,百萬軍中以誰為尊?

倘若造成邊關武將只知公侯,不知朝廷,那又怎麼辦?

「所以,你篤定東宮會不顧涼國公的面子,選擇保人。

太子殿下想拿邊關勛貴開刀,這個心思按捺良久。

按你那樣說,竟是從監國的第一年就開始做打算了?

這份眼光……」

敖景眸子緊縮,側身望向坐在對面的年輕百戶。

他佩服太子手段的同時,也不由驚嘆紀淵抽絲剝繭一般的敏銳洞察。

僅僅通過黑龍台的內部卷宗,便判斷得出朝堂大勢,以及東宮藏於深處的意圖。

沒想到這小子,還是個混跡南衙的人才!

「其實我也不是十拿九穩,畢竟只與太子殿下只見過一面,無法揣摩他的性情。

但從直覺上出發,我覺得這位殿下眼中所見的天地,比之尋常人要更廣闊一些。

黨爭、奪嫡、大位……並非最為緊要,擺在第一。

否則,他就不會重用譚文鷹、更不會平白無故將一支衛軍交給燕王、同樣不會勸阻涼國公放過宗平南。」

紀淵手指輕叩桌面,認真琢磨道。

他始終記得白含章的命格,叫做【群龍舞首】。

謂之何意?

紀淵特意看過元天綱的命書,其中記載。

《卦經》第九,群龍無首,六爻皆動。

乃是代指太古之時,人人皆有聖德。

是為眾陽、是為群龍。

無首者,至治之隆。

所以是上上大吉之卦象。

但將「無」字換成「舞」字,其意截然不同。

群龍見首,舞弄九天,拱衛其中,此為三千年以降的聖人氣象。

若依據這個解釋,白含章就是懾服群龍的為首之人。

那四十六條命數,其中【外聖內王】、【受命於天】、【萬民之主】三道金色粲然生輝。

毫無疑問,這位太子殿下未來極有可能會是一位史書留名的明君、聖君。

因此,紀淵確有三四成把握。

白含章未必會拉攏涼國公,施壓北鎮撫司。

況且,他那雙「靈眼」可以搜尋域外邪神爪牙,暫時難以替代。

又是欽天監正的記名弟子,加上黑龍台的百戶身份。

種種因素湊成了,紀淵強闖巡營殺人通名的底氣。

「你這人心思深沉,不是氣血上涌含怒拔刀殺人的莽夫。」

敖景吃完一塊煮入味的蘿蔔,抹了抹嘴巴。

「跟無垢性情倒也互補,依我之見,乾脆找個良辰吉日,定親算了?」

話音未落,那座肉山似的雄武身軀,便被轟的一聲打飛出去。

「還沒吃完,可別掀翻了桌子。」

對於敖指揮使的遭遇,紀淵沒有絲毫同情。

好似沒有聽見一樣,下筷如飛,夾起煮熟的肉丸、魚片。

待到吃得半飽,方才緩了一緩。

「若涼國公執意進京,要拿你抵命,那該怎麼辦?北鎮撫司必然擋不住他。」

打跑胡言亂語的敖指揮使,秦無垢回到座位。

眸光流轉之間,透出幾分擔憂。

「自然是拔刀相搏。」

紀淵平靜答道。

好似渾然不將此事放在心上。

「那可是一位兵家宗師,殺伐之重,未必會比山河榜上的世間絕頂差上多少!」

秦無垢似是被氣得發笑。

「宗師又如何?便是聖人要殺我頭,也不能坐以待斃!」

紀淵眸光幽深,語氣堅定。

「你這話大逆不道,豈不聞,自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仔細想想,你殺袁柏還是太過衝動……」

秦無垢輕哼一聲,眼角眉梢仍有些許愁意。

「我所做之事,如下棋落子,從無後悔二字。」

紀淵目光透過銅爐煙霧,正色以對。

「天底下從來不會少以強凌弱、以權壓人之事。

過去有,現在有,未來仍然會有!

一人之力,改變不了世道。

這個道理,我很明白。

小時候常聽二叔念叨,講什麼練武立志氣,練功長膽氣。

從太安坊的破院子到講武堂,再到北鎮撫司、西山圍場……不管以後去了什麼地方、見了什麼人物。

紀某平生唯有一願,不屈己心!

這便是我練武的志氣、練功的膽氣!」

秦無垢聽得一愣,怔怔望向那張冷峻面孔。

眼中如蘊春水,波光粼粼。

這番話談不上什麼慷慨激昂,豪情飛揚。

比起那些將種勛貴的馬上取天下,榮封萬戶侯,

以及儒門書生的為生民立命,開萬世太平。

簡直乏味得緊。

可在女千戶看來,實在如火烈、如雷暴,有著無與倫比之膽魄。

那股桀驁之氣,幾欲沖天而起。

「你這冤家……慣會說這些大話。」

秦無垢像是軟化下來,難得露出幾分小女兒態。

「涼國公若真箇闖到北衙,我便去求應爺爺。

他認了師傅做義女,也算是我的師公。」

紀淵搖了搖頭,不置可否。

秦千戶口中所說的「應爺爺」,應當便是為聖人閉關護法的黑龍台督主。

山河榜上有名的大宗師。

輕易搬不動。

「武功低微之時,能做的不多,唯有握拳有力,方能真真正正的不屈己心。」

紀淵再次深刻體會,世間的權勢富貴,亦如一張大網。

要麼撕開,不受約束,要麼順從,受其所困。

縱然他不殺袁柏,涼國公府也會源源不斷主動尋釁。

遲早有面對的這一天。

只看聖人腳下的天京城。

究竟是誰聲音更大。

……

……

血色殘陽,垂落山腰,照得草木皆紅。

一座寬闊至極、豪奢無匹的玉輦橫于山間野外,其下是八名換血大成的威猛武夫。

抬得四平八穩,未有任何顛簸。

前後各有三百騎,俱是披堅執銳。

氣血連成一片,聚成烏雲似的凶煞烈光。

這支聲勢非凡的浩蕩隊伍,好似行軍一般。

並不發出任何響動,速度卻極快。

翻山越嶺,如履平地。

不過半日的光景,便從大名府京州,即將抵達覆壓八百餘里的那座雄城。

「終究是老了,換作以往,百里開外就該有鳴鑼擊鼓之聲,清掃街道,驅散百姓,迎本公進城。」

披著厚實裘衣的魁梧老人,似是自言自語。

布滿皺紋的眉宇之間,盤踞一團揮之不去的青黑煞氣,好似豎目。

他並非一個人獨坐玉輦,三層紅緞遮蓋的外層,還有一名著明黃僧袍的中年和尚跪坐其上,低頭誦經。

「國公爺何須掛懷,聖人閉關之前,就曾把規矩寫進大誥,凡王侯公卿出行一概從簡,不得招搖奢華,免得驚擾百姓。」

百姓?

草芥罷了。

魁梧老人嘴角扯了一扯,卻是沒有再說什麼,轉而說道:

「玄明,聽聞你修十年靜心禪,一念不起,凈斷煩惱,乃大定力之境。

比之懸空寺的怒金剛印空如何?」

中年和尚雙手合十,搖頭道:

「自然差得遠。印空首座修成龍象般若之法體,領悟大勢至之佛心。

無論法道,亦或者境界,皆登峰造極。

遍數天底下的大宗師,也沒幾個人會是他的對手。

而貧僧不過懸空寺一講經僧,哪裡比得過。」

魁梧老人似是有些掃興,輕輕閉闔雙眼,直言道:

「你們這些禿驢,說話慣愛打機鋒,凡事都留幾分餘地,最沒意思。」

中年和尚涵養極好,即便被罵作「禿驢」,卻也不惱,輕笑道:

「國公爺走得是一將功成萬骨枯的兵家之道,萬事萬物從殺伐中取,瞧不上佛門法道,也屬正常。」

魁梧老人靠進大椅,沉默半晌,復又問道:

「傳聞皇覺寺歷代方丈看相極准,是否為真?」

中年和尚思忖少許,聲音柔和道:

「據說當年景朝聖人還未發跡之時,便在皇覺寺中剃髮做一沙彌。

有一日叫方丈看見,斷定聖人氣象尊貴,乃人主也。

授其武功……」

魁梧老人嗤笑一聲,不耐道:

「都是屁話,什麼勞什子氣象。

聖人當初親口對我說,他因為偷學皇覺寺的武僧打拳,險些被逐出山門。

屢屢受伙房僧人刁難,吃不飽飯,這才下山化緣,入了義軍……」

中年和尚啞然一笑,淡淡道:

「所以傳聞多半為假,當不得真。

不過貧僧的確聽寺中幾位首座講過,皇覺寺的歷代方丈都修未來無生佛身,未嘗沒有窺探天機之能。」

魁梧老人輕嘆一聲,眸光忽閃,好似電光滾過。

他漸漸地坐起身,猶如一頭猛虎立於山中。

極為磅礴的血氣沖刷皮膜,撐起那副似有萬斤重的強橫筋骨。

「當年,聖人閉關之前去過一趟皇覺寺。

本公與之同行,期間找那老和尚相面。

他神神叨叨講了半天的佛理,勸本公少殺生、少屠城,最後磨蹭許久,憋出三個字。

是一句惡讖!喚作『狼吃羊』。

聲稱不破此局,再入京城,恐會招惹大禍。

本公苦思冥想許久,也不能明白意思。

再過幾年,偶然之間,碰到一個狼崽子。

不知是天意使然,亦或者老和尚算得真准。

那小崽子確實是『狼顧』之相。

狼吃羊,狼吃楊,哈哈哈。」

暢快笑聲響徹官道,宛若隆隆雷震。

八名換血大成的抬輦武夫,肩膀上好似扛了一座大山,差點壓得喘不過氣。

中年和尚低眉順眼,仔細想了片刻,目露疑惑問道:

「若楊休是狼,那國公爺為何還要收他為義子。」

魁梧老人胸中塊壘彷如盡去,雪白的眉毛往上一挑,緩緩道:

「狼若只是幼狼,如何吃得了本公這頭老羊。

本公意圖好生栽培,等那狼顧之相,氣數日益濃烈,方才動手。

誰卻想到,遼東泥腿子提前替本公做了。

雖然破了死局,卻也壞了大事。

本公……早就打算叫娉兒與楊休成婚。

若孕有一子,承接氣數,日後就能接掌國公府。」

中年和尚恍然大悟,長誦一聲佛號,點頭道:

「狼本吃羊,奈何為鷹所撲食。

紀淵等於對國公有大恩,可俗話說,大恩成深仇,他確實該死。

難怪了,難怪了。」

魁梧老人重重點頭,像是打盹的猛虎甦醒過來,氣勢一刻比一刻高漲。

「死局已破,狼顧已無,本公也就不願再深居山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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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五千字,寫得是慢了一些,不過好歹更了~

ps2:好睏好睏,要去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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