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備對曹操其實沒那麼大恨意,早年他甚至還得到過曹操的幫助,如果不是曹操,他就被呂布和袁術害死了。

他們之間的敵對關係主要來源於立場不同。

曹操挾持天子,劉協又給劉備發衣帶詔求他救命,雙方自然產生了這樣的矛盾。

之後劉備也慢慢到南方發展成了一方諸侯,加入到了諸侯爭霸當中。

這樣就與曹操開始地盤搶奪,從而形成了天然的敵對關係。

但從私人的角度上來說,不管是劉備還是關羽,都受過曹操的恩情。

因此從個人情感上出發的話,劉備對曹操恨意並不大,反而在他死後有些感慨。

沉晨卻不同。

繒陽聚上百鄉親的靈魂還在天上看著呢。

七叔死前那雙沒有瞑目的眼睛,也時時刻刻都回想在他的腦海里,揮之不去。

曹操屠徐州的時候,光沉晨近支親族就死了三十多人,每一個人他都能叫得出名字、稱謂,其中光從小一起陪他玩耍的堂兄弟表兄弟就有七八名。

雙方就已經不是深仇大恨那麼簡單,而是仇深似海。

目前屠城的五個罪魁禍首,之前也就死了曹仁、曹洪、夏侯惇三個,現在加上曹操,還不夠,將來還得送夏侯淵去才行。

所以沉晨巴不得曹操死。

在他眼中,曹操就是個人渣敗類,又怎麼可能像劉備那樣,還隱約帶了一絲惋惜的情緒呢?

唯一可惜的是,曹操沒有死在他手裡,僅此而已。

建安二十五年一月底,沉晨回了荊州。

得到了曹操的喜訊,並沒有給沉晨帶來什麼變化,對於劉備集團來說,也沒什麼太多的改變。

不同的地方在於,荊益上下各地官員對於討伐江東的信心,又增加了一層。

而對於曹魏來說,今年顯然並不是一個好過的年份。

去年年底曹操剛死,一月份消息傳遍南北,造成人心惶惶,各地民亂四起。曹丕剛上任魏王,就忙著四處平亂。

下面的官僚階層除了曹魏的死忠以外,很多人對於曹丕的態度都陽奉陰違了許多,曹魏集團對於地方的掌控力也下滑了不少,令曹丕擔憂不已。

好在雖然老一輩都死得差不多,但曹魏二代宗室集團勉強能夠支撐起局面。

像曹家千里駒曹休、抗蜀名將曹真、入為腹心出當爪牙夏侯尚都已經四十多歲了,連夏侯霸都三十有餘,皆能擔當大任。

而且除了曹休曹真夏侯尚夏侯霸以外,曹彰也是個勐將。

只不過曹彰是曹操的親生兒子,曹丕對於他還是有些忌憚,繼位之後不敢給他兵權,讓他就國,亦是殊為可惜。

可即便如此,曹丕派出宗室二代子弟鎮守各處,平息叛亂,也還是令時局不穩。

很多人以為漢室將興,向南方投書的人不計其數,連劉協那裡給他暗中上表的人都多了不少,一夜之間朝廷似乎來了許多漢室「忠臣」,可見曹魏內部震盪有多嚴重。

而曹魏集團都已經如此艱難,更別說江東集團。

從去年年末開始,孫權後方就已經極為不穩,山越起義造反不斷,各地世家豪族皆變了風向,哪怕曹操死前接納了孫權,讓他成為大魏吳侯,也依舊穩定不了人心。

十二月初到一月底,光大大小小的叛亂就十多起,江東百姓也對孫氏政權離心離德,基層掌控嚴重受到影響,孫權幾近焦頭爛額。

唯一的好消息是由於江東集團的大部分世家都是想跟著曹魏混而不想跟著劉備混,所以為了防止劉備真的得到江東,破壞他們的利益,也只能咬牙一條道走到黑,繼續支持孫權。

反觀劉備集團雖然後方也出現了民亂,但迅速被平定,百姓也得到了安撫,目前正在積極休養生息,等待著今年春夏時節,開啟攻打江東的戰爭。

一月二十七日,新任的荊州牧兼南州大都督沉晨在把家人送回襄陽之後,就馬不停蹄地出發開始巡視各地。

南陽他並沒有去。

因為南陽沒有受到太大影響,周不疑作為新任南陽太守也做得很出色,不僅安撫了各地民生,還抽調了民夫徭役,在漢江以北修築堤壩,防止水淹漢江北岸的事情再次發生。

所以沉晨主要巡視的地方就是受水災影響較為嚴重的南郡、江夏等地,特別是江夏,這場洪水可謂是把之前安陸一帶開墾的農田幾乎毀光。

如今又要重頭再來,又要給受災的百姓調撥糧款,又要再次組織開墾,對於州府的財政壓力其實是比較大的。

不過再難也得咬牙堅持,只能抽調南陽和荊南的備用糧草用於補助南郡和江夏百姓。

襄陽,隆中鄉,眭亭。

短短兩個多月的時間,這裡的變化就仿佛翻天覆地一樣。

去年九月份洪水過去之後,眭亭變成了一片沙灘,當初都是被淹沒的農田和村莊,遍地殘垣斷壁以及覆蓋了一層厚厚泥沙。

被遷徙走的百姓們回歸故土之後,便在官府的組織下清理淤泥,將被沖刷上來的河底泥沙用於開墾農田。

這是沉晨下達的指示。

因為河底淤泥富含豐富的氮磷鉀,對於農作物的生長十分有利,加上漚肥技術,應用得當的話,明年五月收穫的時候,會是個豐收之月。

「茂長公,這裡便是我當年講學的地方,原本是個挺大的鄉集,現在卻是還沒建起來,等再過幾月應該就能恢復往日繁華了。」

沉晨帶著新任南郡太守薛永走在鄉間。

薛永是呂布部將薛蘭的兒子,薛蘭被曹操所殺之後,薛永就投靠了劉備,跟隨劉備多年,在沉晨卸任南郡太守之後,被劉備任命來了襄陽。

二人以及隨從十餘人,騎著馬緩緩在鄉間道路上觀望,周圍的鄉民們有的在搭建房屋,有的在清理田地淤泥,還有的在拔出掉田裡淹掉的宿麥,已經在準備開春後種水稻的事宜。

宿麥一般是秋冬季節種下,春夏時節收割,但去年冬天打仗,洪水把原來的宿麥給淹死了,想像南陽一樣再進行宿麥和夏粟的交替種植顯然已經不行。

所以官府幹脆就借著漢水水利,在河邊修建水渠、池塘、防洪堤壩,引水入平原地區灌既水稻,將作物改成占城稻和漢水稻。

這樣即便以後再出現洪水,因稻田抗洪水性較強,且北面就是漢江,旱災較少,可大大提升作物存活力。

「都督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在洪水來之前就拯救了襄樊數十萬百姓,令人欽佩呀。」

薛永看著忙碌的鄉間,不由感慨道:「現在鄉民們能夠回到故鄉,重新開始新的生活,這一切都是都督的功勞啊。」

沉晨微笑著點了一下頭:「茂長公謬讚。」

他們繼續向前走。

沒想到前方鄉間道邊圍攏了很多人,人們在義憤填膺地罵著什麼,有幾名鄉秩正在快速往那邊過去。

一行人就下了馬,湊過去看熱鬧。

「這裡發生什麼事了?」

沉晨好奇詢問。

其中一名看客說道:「有人偷盜布匹,被抓住了。」

「哦?」

沉晨皺起眉頭。

隆中鄉可是道德模範之地,現在竟出現了盜匪了嗎?

於是他仗著身材高大,越過人群去看。

周圍很多人都看到了他。

但由於沉晨已經有很久沒有回隆中鄉了,大家都只記得他少年時候的模樣,且他如今皮膚曬黑了些,又穿著粗布便服,只是覺得有些眼熟,以為是鄉里人,倒是無人認出他來。

就看到被眾人圍困的中央,一個衣衫襤褸的青年男子低著頭一言不發,他上身沒有穿衣服,褲子也是破破爛爛,幾近衣不遮體。

布匹主人和親族兄弟將他手給捆住,喊道:「你這偷布匹的賊寇,居然來到我們隆中鄉來犯桉,真是膽大妄為,難道不知道這裡曾經是沉先生的講學之地嗎?」

那盜賊聽到這句話,頓時就像是崩潰了一樣,哭喪道:「我家中被洪水淹沒了,實在是沒有辦法才出來偷盜。」

布匹主人向周圍一指道:「你家中被洪水淹沒,難道我們不是嗎?何況現在官府也給糧食吃,幫助咱們重新開墾田地,修築房屋,你為什麼還要出來偷盜呢?」

盜賊哀哭道:「父親病逝,只有母親和兩個妹妹,家裡連衣服都沒有了,她們只能一天蜷縮在床上不出門,我今日是去襄陽想找點活干,賺點錢買一匹布給母親妹妹做身衣服,路過此鄉,看見那布才動了邪念,我認罪願罰,即便殺我的頭也可以,只求能夠把我身上的衣服送回去,也別讓沉先生知道這件事情。」

「沒想到他這麼可憐。」

「就算可憐也不能盜竊啊,咱們隆中鄉多少年無人犯罪了。」

「是啊,當年沉先生在鄉中講學,大家遇到糾紛,都會找先生評評理,先生每次都說得頭頭是道,令人信服。自此咱們鄉里以犯法為恥辱,即便沉先生不再了,有時候起了爭訟,想起沉先生,也都很快和解,這還是我第一次遇到盜賊呢。」

眾人紛紛說著。

布匹的主人看他哭得可憐,一時心軟,就說道:「算了,念在你是為了母親一片孝心的份上,就放過你吧,你回去吧。」

盜賊頓時感激地跪下磕頭道:「謝謝,謝謝。」

「誰人報的桉?」

正在這個時候,幾名有秩緝盜越過人群進來,其中一人還都囔著:「咱們隆中鄉都多少年沒出過盜賊桉了,今日倒是遇到,真是稀奇。」

布匹主人說道:「是我報的桉,但我見此人可憐,決定放過他了,諸位真是不好意思。」

帶隊的有秩就說道:「既然如此,那就這樣吧。」

說著準備回去。

但人群當中有人喊道:「慢著!」

眾人頓時看過去。

看到一個身材高大的漢子立於人群之中,正是他在說話。

沉晨在隆中鄉其實就講學過三四年,而且還都是十幾歲的時候,其餘大多數時間要麼在和孫權打仗,要麼在和曹操打仗,或者在南陽黃門亭,已經很少再回隆中。

因此在面貌變化較大的情況下,鄉人一開始沒認出來,直到有人看他越看越眼熟,試探性問道:「沉先生?」

「是我。」

沉晨咧嘴一笑道。

「沉先生回來了,哦不,左將軍回來了。」

頓時人群一片譁然。

大家有的人向他簇擁過來,熱情地想打招呼,有的人高聲吶喊激動萬分,還有的人甚至拔腿就跑——準備回去告訴家人過來看上帝。

「諸位,諸位。」

沉晨眼看局勢即將失控,連忙雙手下壓示意安靜道:「今日我回隆中視察鄉野,就是為了看看大家現在的情況,看看官府有沒有在撥賑災糧款,看看有沒有人懶怠懈政,諸位如果發現官府有貪腐、推卸、不作為的情況,一定要告知於我。」

「沒有沒有,每天運糧車都會準時送來,給大家送糧食,現在糧食都存放在亭舍建的倉庫之中,每家每戶都有領取,鄉老亭長們也都每天在村聚忙活,指導大家重建,襄陽官府的人也天天過來呢。」

「是啊,這都是左將軍的功勞啊。如果不是將軍的話,咱們這些人可能都要淹死了。當初咱們隆中鄉人聽說是左將軍讓我們遷徙,咱們大家可都是馬上出發毫不停留呢。」

「不錯,我聽說隔壁鄉,還有別的縣一些人不樂意搬遷,被強制遷走之後,背後說將軍壞話。結果現在呢,怕是後悔得恨不得打自己多少個耳光。」

大家紛紛說著。

薛永就說道:「諸位,現在都督已經不是左將軍了,現在是荊州牧與南州大都督。」

「將軍又升遷了?皇叔慧眼識人啊,就應該讓都督這樣的大才升官。」

「咱們荊州有先生在,那才能永保太平。」

「對了,都督剛才說慢著是何意?」

眾人毫不吝嗇誇獎,也有人不解沉晨剛才為什麼說慢著是什麼意思。

沉晨就越眾而出,走到了人群中心,到了布匹主人以及盜賊面前。

此時那盜賊聽說沉晨來了,羞愧得把頭深埋在地下,恨不得找個縫鑽進去。

但沉晨卻徑直走到他面前,對他說道:「你叫什麼名字?」

「王王黑。」

「是真名嗎?」

「是的。」

「家住哪裡?」

「隆中北岸的豐亭。」

「確定嗎?」

「確定。」

王黑這次堅定了一些。

沉晨點點頭道:「雖然布匹主人願意放過你,但你偷盜是事實,就應該受處罰,按照偷盜罪名,我判你入獄兩年,你可有怨言?」

一匹布在漢代的價值還是很高的,東漢和平年代一匹麻布價值在300至600錢左右。

但現在是亂世,糧食、布匹這樣的緊俏貨價格暴漲,一匹麻布的價格即便是在物價相對穩定的荊州地區,也接近千錢。

看著不多,可按照價值來說,以當時的法律要判無期徒刑。

因為《漢書·刑法志》言:「取其非物謂之盜,《律令》曰:盜二兩金者棄市,此人臧(贓)獲,得失物直(值)三兩金。」

盜竊罪在漢朝是極大的罪,分為四個等級,偷1錢-22錢或者價值1-22錢的物品,罰金1兩。

偷22錢到110錢的物品,罰金4兩。

110到220,關3年。

220到660,關5年。

660枚五銖錢到二兩金之間,無期徒刑,臉上刻字。

二兩金以上,棄市。

漢時一斤金子價值一萬錢,十六兩為一斤,那麼一兩金子就是625錢,二兩金子,就是1250錢。

也就是說偷盜了1250錢以上,就要拉去砍頭。

這人偷盜的是一匹麻布,價值接近千錢,所以按以前的法律是得臉上刻字加無期徒刑。

但後來沉晨認為這個罪太重了,就取消了偷盜罪的死刑,最高也就三到十年,量刑基本上跟後世差不多。

聽到沉晨的話,盜賊毫不猶豫地道:「我認罰。」

「嗯。」

沉晨點點頭,隨即就對那幾名有秩說道:「你們去豐亭查查,看看他說的是否真話,如果是真話,那麼就讓豐亭那邊派人去官府領一匹布送去他家,且他的母親和妹妹都應該由官府供養,讓鄉人幫扶他家耕種一些田地。」

「唯。」

幾名有秩連忙去核查。

叫王黑的盜賊驚愕不已,哭著說道:「我犯了罪過,先生為什麼還要供養我的家人,又送我一匹布?」

沉晨就說道:「荊州遭遇了水患,很多人妻離子散,官府幫忙賑災供養是他們的義務。至於送你一匹布,並非是贈送,而是借予。你盜竊是為了母親和妹妹,又怕我知道你的過錯,說明你有孝心和羞恥之心。既然心懷孝道和羞恥,必然能夠改正錯誤,我這樣做正是為了促使你改過自新。將來希望你能在監獄裡好好表現,儘快出來。以後也不要因為這次事情而感覺到卑微,人只要改過錯誤,做一個正直的人,那麼大家就會都尊敬你,希望你能夠明白我的良苦用心,從監獄裡出來之後,就努力耕種或者辛勤工作,贍養母親和妹妹,早日把我借給你的半匹布還回來,何時能還,取決於你的努力和決心。」

聽到這句話,王黑已是泣不成聲,不斷磕頭道:「我王黑自此絕不會再犯罪,此後若是先生和隆中鄉人對我有何差遣,願當牛做馬以報。」

「去吧。」

沉晨揮揮手,示意讓緝盜把他帶走。

看到此景。

薛永終於明白了為什麼沉晨能夠在鄉里受到這般尊敬的原因,不由得深深感慨道:「難怪世人都說都督是聖人在世,這般德教,恐怕只有古之先賢才有。隆中盛德感化之深,已遠勝過刑罰的力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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