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老虎帶回了林輕梅的骨灰。他告訴眾人,他去晚了,到的時候,林輕梅為保貞潔已經自盡了,她沒有辜負林先生的清名。

花老虎不敢留著林輕梅,他不認為她會幡然醒悟,她太偏執,對夏瑞熙的仇恨已經滲入到了骨子裡,如果留著她,不知她還會生出些什麼可怕的念頭來。世道這麼亂,活著不容易,他要負責這幾個女人和孩子的安全,負擔已經很沉重,再沒有精力去隨時防備一個隨時都可能咬人的瘋子。

夏瑞熙她們選了個向陽、有山、有水的地方埋下林輕梅的骨灰,想法子從獵戶家中用米糧換來了香燭紙錢祭奠她,給她念了往生咒。

因為林輕梅的死,鄔大叔牽頭,聯合山谷附近的獵戶山民起來對躲在周圍的麻風病人進行一次大清洗,防止他們再出來害人。

出於安全考慮,花老虎護送著夏瑞熙幾人暫時住到了鄔大嬸家裡。鄔家的大兒子,花老虎,還有附近的一些獵戶山民,打起浸透了松節油的麻布綁成的巨型火把,帶著獵狗弓箭刀叉,浩浩蕩蕩地往山里開去。

火光的照射下,男人們的臉上閃耀著嗜血的興奮,獵狗們更是拚命地吠著跳著,拉都拉不住。

事實上,對於有些病人來說,這是一場無妄之災。畢竟害人的是極少數,大多數人只想努力活下去。

夏瑞熙無力阻擋這場爭鬥,古代的醫療條件有限,是無法治療麻風病的,所有的人,聞麻色變。她只是這個世界中渺小的一份子,渺小到不能左右自己的命運,不能隨心所欲地按自己的真實想法做事說話。

不管是假裝也好,真心也罷,她最本質的想法就是希望能保全自己和周圍的親友,努力的好好活著,其他的,她實在有心無力。

鄔大嬸嘆息:「很多年沒有這樣大張旗鼓地趕過那些人了。看這個樣子,肯定是要燒死幾個人才會罷休的。林小姐……也真是倒霉,不在家好好呆著,偏要跑出去。就算是我的兒媳婦,也不敢輕易獨自走那麼遠的,更何況是她人生地不熟的。這日子啊,難熬著呢。我經常和家裡人說,不要不知足,能活著一天,就是有福氣。」

是啊,能活著一天,就是有福氣,就要珍惜。人之所以痛苦,在於追求錯誤的東西,林輕梅的痛苦和不幸,更多地來源於她的執念。

其實當初林輕梅在歐家,除了白氏一慣對她不太好以外,其他人對她都是不錯的。包括夏瑞熙在內,無論後來兩人有多少恩怨,最起碼剛開始的時候,她是真心待林輕梅好的。如果林輕梅能更多地體會到別人的善意,而不是惡意,想必她活著不會如此痛苦,她的人生會是另一番光景。

夏瑞熙想起了同樣偏執,愛鑽牛角尖的夏瑞蓓,也不知道她如今的狀況怎麼樣了。還有夏老爺夫婦,歐家的眾人,是否還好?趙明韜有沒有刁難他們?他們的生命有沒有危險?

歐青謹已經去了好些天了,也不知道是否平安順利?夏瑞熙站在鄔大嬸家門前的斷崖上,看著山崖周圍黑壓壓,茫茫不到頭的山林,心裡是前所未有的茫然和失措。

這片山林太寂寞,太恐怖,不是他們可以長久居住的地方。外面的世界太冷酷,人渺小得如同一粒塵埃,沒有根,不由自主。

冬天要到了,樹上的葉子該掉的都掉得差不多了,超過約定的日子很多天了,歐青謹總是沒有消息。偶爾有人從外面進來投親靠友躲避戰禍,帶來的消息一個比一個嚇人。

一會兒說是當兵的也缺糧,到處殺人放火,搶糧燒房;一會兒說兩邊交戰,血流成河;又說是趙明韜拒不出戰,關起了城門,睿王的軍隊把西京城圍得水泄不通;又說趙明韜在西京城裡到處抓姦細,西京城裡的姦細常常一死就是一家,頭被砍得血淋淋地掛在城門上;總之一團糟。

夏瑞熙被那個趙明韜殺姦細,把一家人的人頭砍得血淋淋地掛在城門上的流言嚇著了。她不知道歐青謹是否進了西京城,被圍在了西京城裡,也不知道歐家是否屬於這類型的姦細,又擔心夏老爺脾氣太犟,會被趙明韜遷怒。

做了一個惡夢之後,夏瑞熙開始失眠。

她並沒有她自己想像的那麼堅強樂觀。雖然她沒有掉過一滴眼淚,也沒有向誰訴苦。但是常常整晚地睡不著,有點神經質,什麼東西摔壞了,她都覺得是惡兆,心驚肉跳。

她根本不敢去想歐青謹,一想就覺得一顆心沉甸甸地往下墜,眼前總是浮現出他躺在某個角落裡,渾身是傷,或是餓得發狂,或是病得厲害,奄奄一息的模樣。

也許林輕梅說得對,這件事是她做錯了,她開始後悔,她不應該放他出去的。後悔,擔憂,悲苦,恐懼隨時撕扯著她逐日變得脆弱的神經。

其他人看在眼裡急在心裡,卻苦於沒有其他法子可以開導她,只能想法子多多找些事情給她做,不讓她有時間多想。

夏瑞熙也有意識地給自己找事情做,不敢閒下來,除了帶孩子以外,還帶著王周氏和良兒拆洗衣物,翻曬野菜乾,腌制肉類,儲存過冬的乾果和乾菜,每天總是累極了才上床,一上床就昏昏沉沉地睡過去,不給自己時間瞎想。

這樣的日子一直到一天清晨,夏瑞熙在吃早飯的時候,突如其來的,什麼都吃不下去,吃什麼吐什麼。嚇壞了的良兒想哭又不敢哭,根本不敢點破夏瑞熙是擔心歐青謹,只能說她是病了,休息兩天就好。

夏瑞熙也自欺欺人地聽從他們的勸,喝了一碗薑糖水,躺在床上休息。直到她聽見花老虎悄悄和王周氏說,如果實在不行,他出去找歐青謹,王周氏輕輕地哭了。

夏瑞熙才驚覺自己給大家造成了很大的困擾,她終於撐不住,咬著被子偷偷哭了一場。她全身顫抖著,嗚咽著,因為太過用力,緊緊抓著被子的手指變得發白。

忍得太痛苦,她幾乎要窒息的時候,達兒突然大哭起來,他餓了,尿布也浸濕了,哼了好幾聲也沒人理睬他。夏瑞熙猛然驚醒過來,她可以不管不顧地自我沉淪在悲傷後悔中,那達兒呢?達兒那麼弱小,他可以依靠誰?

夏瑞熙抱起達兒,達兒到了母親的懷裡就停止了哭泣,對她綻放出一個世上最美最純潔最信任的微笑。夏瑞熙突然覺得自己自私極了,她只顧自己的悲傷和痛苦,卻沒有考慮到其他人的感受。

她沒有了歐青謹,生活也許會很艱難,可是達兒如果沒有了她,就不只是艱難那麼簡單。幼小的達兒,脆弱的達兒,可愛的達兒,全心全意信賴她依賴她的達兒,就算是為了達兒,她也要好好活下去。鄔大嬸說得沒錯,能活著一天,就是福氣,要好好珍惜。

王周氏兩眼含淚地送花老虎去找歐青謹的時候,夏瑞熙攔住了花老虎:「不用去了,我好了。」雖然很希望有人去找找歐青謹,但她更希望身邊的人別去冒沒必要的危險。誰的命不是命?這樣的亂世,能多活一個是一個。

花老虎摸著頭呵呵的笑:「沒關係,反正,那個,好久沒出去了,我悶得慌,出去逛逛,看看有沒有什麼好玩的。」

夏瑞熙微微地笑起來,笑容很淺,但是很認真:「有閒逛的那個時間,不如趁著今日天氣好,去套只兔子晚上做紅燒兔子吃呀,咱們挖罈子酒出來,好好吃一頓。」

王周氏詫異地擦乾了眼淚,看向夏瑞熙,不明白她怎麼會突然有了這種心情。

這些日子夏瑞熙瘦了不少,原本生孩子時養起來的豐潤的雙下巴也變成了尖下巴,眼睛顯得更大了,嘴唇是淡淡的櫻花色,烏亮的頭髮梳得一絲不芶。

淡蘭色的半舊衣裙穿在她身上已經顯得有些寬大,可是她的背脊挺得很直,站在庭院裡,像一棵翠竹,不懼風霜,不懼雨雪,雖然偶爾也會被壓彎,但總有重新爬起來站直的時候。

夏瑞熙微微的笑,拉起王周氏的手:「王嫂子,你記得我們一次見面吧?那樣的情形,你一門心思想著的都是小黃屎。我現在的心情,就和你那個時候一樣。」

王周氏吶吶地說:「想開了就好,想開了就好。沒有什麼熬不過去的。」

花老虎哈哈大笑起來:「好,我這就去套兔子,良兒丫頭,你不是早就嚷嚷著要和我一起去嗎?走啊!等會兒走不動可別哭。」

良兒眼巴巴地躲在門框後偷看夏瑞熙,今天早上夏瑞熙的模樣嚇壞了她。她不敢想像,四少回不來,四少奶奶又病倒了,這深山老林的,她可怎麼辦?

幸好夏瑞熙重新又站了起來,她比誰都高興,一直懸著的心也踏實了。只要夏瑞熙在,她就有主心骨,就不害怕。

一聽到花老虎的喊聲,她的眼淚就掉出來,飛快地用袖口擦乾了眼淚,搖著頭:「我不去,我哪兒也不去,我要陪著我們少奶奶。」

夏瑞熙心裡暖暖地,摸摸良兒的頭:「好良兒。」

從這個午後開始,夏瑞熙打起精神,除了做以往做慣了的事情,每天更是多了一項工作,就是利用現成的材料,想方設法地做些好吃的糕點和小菜。要是覺得味道好了,也送些去給鄔大嬸家,鄔大嬸回送的則是些栗子、干棗、核桃之類的山貨。

山谷里的日子,過得平靜但是很溫馨。

花老虎悄悄教小黃屎喊他爹,王周氏大怒,提著笤帚打得花老虎滿院子的跑,要逼花老虎認錯。花老虎咬著牙就是不認,他說他是教小黃屎喊他乾爹。王周氏打累了才住了手,小黃屎倘著口水,跌跌撞撞地跟在花老虎的身後,清晰無比地喊了一聲:「爹。」氣得王周氏跳起腳又追著花老虎打。

夏瑞熙和良兒叉著腰狂笑,任誰都看得出,王周氏心裡是有花老虎的,兩人的事情無非是個時間問題罷了。夏瑞熙琢磨著,等小黃屎他親爹的孝期過了,就撮合這兩人做一家。

良兒到底是個十多歲的少女,沒什麼思想負擔,只要夏瑞熙高興她就高興。青春期的少女容易發胖,她小日子過得滋潤,山核桃,落花生,干棗子,板栗之類的零嘴也多,她就越發地滋潤起來,臉蛋養得白裡透紅,胖嘟嘟的像只蘋果,腰間開始掛小圈圈。

達兒的毛髮要豐厚了些,五官長得越發地像歐青謹,身上的胎毛也逐漸褪去,反應靈敏了許多,越來越可愛。

只有夏瑞熙,到底是瘦了。

良兒給她改舊衣服的時候,由不得都囔了幾句,說她吃下去的都被達兒吸去了,她也不知道多吃些。

夏瑞熙笑著說:「這樣好啊,省得我還減肥。你看,腰也出來了,不用吸著氣讓你使勁兒的勒,多好啊。」

良兒紅著眼圈說:「就是您最有理。」

夏瑞熙捏著她的胖臉蛋說:「吖,還說我怎麼瘦了,原來是我身上的肉都長你身上去了,看看你這腰,少吃點,當心你那些皮襖子,繡花綢裙子穿不下,要送人又捨不得。」她這樣一打岔,良兒又忘了剛才的不開心,急吼吼地要減肥。

這日,幾個女人商量著把花老虎和歐青謹原來打獵時儲下的皮子撿好的每人做一件皮襖子,剩下的拼成皮褥子來過冬,沒有新布料,里子就拆舊衣服來做。

幾人都沒有做這個的經驗,便去崖上請了鄔大嬸和她兒媳朱氏一起來做。

太陽很好,鄔大嬸就讓她兒子抬來一張拼起來的木板放在院子裡,幾個女人把皮張放在木板上,曬著太陽,說說笑笑地開始剪裁。

山裡的獵戶制皮子都有自己的一套獨到的功夫,有幾張狍子皮,加工得很好,又軟又輕。鄔大嬸撫摸著油光水滑的皮子說:「可惜是秋天的,絨毛還不是很豐厚,要是冬天的,可值錢,是狍皮綢。但就是這樣也可以做件好袍子了,歐家娘子,給你當家的做一件吧?」

良兒有些緊張,拿眼看著鄔大嬸,鄔大嬸根本不看她。只是人沒了消息,又沒說死了,怎麼就不能做袍子?

夏瑞熙撫摸著狍子皮,嫣然一笑:「好。只是不知道他現在是瘦了還是胖了呢?」話說完又覺得自己有些白痴,這樣的日子,怎麼可能變胖?肯定是瘦了。

鄔大嬸笑著出主意:「不管是胖是瘦,都給他做寬些,又不是只穿這一年,總有他胖的時候。」山里人家,做件衣服不容易,不能掐著做,怎麼也得留些餘地,矮了瘦了收收,高了胖了放放,多穿幾年。

夏瑞熙深以為然,提起剪子正要動刀,就聽見一條很疲憊,但是很醇厚,很喜悅的聲音說:「慢著,我不喜歡穿寬衣服。」

夏瑞熙手裡的剪子就掉在了木板上,捂住了嘴,淚眼朦朧地看著站在籬笆牆外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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