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等一等。」阿布還是狠不下心來,他猛地往地上跺了一腳,大步奔走上前,對著那些暴民們大喊道:「各位!各位!聽我一句勸!不要再鬧事了!很快就會有救了!真的!請各位再耐心等一等!」

營中的暴民們遠遠地看見他身旁巍然站立的三千甲士以及他們手中拉滿的長弓,不由得沉默了下去。

對峙了不過半刻,當先站著的一名壯漢望著阿布,他顯然與阿布是認識的,平時他們這些病人在營地里也常常見到這位身材高大、笑容憨厚的年輕人。

壯漢悽然一笑,語帶譏諷道:「原來是小大人?怎麼?還要說上一通大道理再弄死我們麼?」

阿布呆了呆,「小大人」這個稱呼,其實他也每天都能聽到,據說這個稱呼的起因是因為他是太學堂的學子,周公瑾又分派給他不少的事務,所有人都知道太學堂的學子將來是必定要入朝為官的,所以一邊就戲稱他為「小大人」了。

但此時此刻,這位壯漢喊出這個稱呼,卻怎麼聽怎麼覺得像是一個大大的諷刺。

三百軍士手上握著長矛,一臉警惕地看著暴民們,不敢後退一步,阿布撥開最前面的軍士,站在隊列之首說道:「我沒有什麼大道理,只想各位知曉,你們這麼鬧是沒有結果的,如果真是有什麼不滿,可以上報給周大人……」

「周大人?」壯漢打斷他,冷笑道:「這幾天死了多少人了?周大人出面了嗎?周大人來看過我們一眼嗎?呵,我告訴你,我是逃不過一死了,但我也是個人,我也想死得像個人樣!我絕不會被你們這些當官的,困死在這豬圈一樣的鬼地方!」

「沒人把你們當豬狗。」阿布聲嘶力竭道:「我們一直在努力想要治好大家,大家要相信……」

「相信什麼?」壯漢蠻橫地往前一步,怒目瞪著阿布道:「相信你們端過來那一碗一碗比茅坑還臭的藥麼?」

壯漢向身後喊道:「鄉親們!別相信他!這些當官的都是一夥兒的!趁我們現在還有力氣反抗,我們衝出去!到了外面,說不定瘟神就不找咱的麻煩,而要找這些當官的麻煩去了!」

整個營地里一片響徹天際的呼聲,持著長矛的軍士面色凜然,感覺到這些人大概又要開始往前沖了,看著那一張張暴戾的面孔,有人忍不住向後退了一步。

「讓開!讓開!」隨著人群背後傳出一聲大吼,站在前排的人群慌忙讓開了一條道路。

阿布瞳孔猛然一縮,從暴民人群之中,衝出了一輛手推車,車上載滿濕漉漉的茅草……

不,那是火油!

當熊熊的火光仿佛一頭咆哮的猛獸一般向著阿布這邊衝過來的時候,阿布瞪大了眼睛。

「不能退!」阿布抬手一揮,可周圍的軍士哪裡還聽他的?見到勢不可擋的推車被暴民們駕著直衝過來,最前面的三百軍士終於握不住手裡的長槍了。

無奈之下,阿布狠心地閉上了雙眼,朝著後方高聲叫道:「放箭!」

三千甲士端著長弓的手一直很穩,此刻同時鬆手,宛如一排排黑壓壓的鳥雀瞬間升上半空,而當它們落下的時候,已經成了一場致命的黑雨!

領頭的那位壯漢首先被一箭貫穿了右眼,這些地方守軍的長弓雖比不得墨家的手弩,可拉滿了之後也同樣能貫穿人的腦袋,而後兩根、三根、四根……他健碩的身軀頓時變為一個毫無反抗之力的箭靶子,無數枝箭矢覆蓋上去,他甚至連一聲吃痛的驚呼都只能含在喉嚨底,倒下去的時候,已然是一具面目全非的屍體了。

不知多少暴民在這場如飛蝗般的箭矢雨中倒下,僅僅只是一輪齊射,阿布的面前就倒下了足有兩百人之多。

躲在手推車後方的暴民也有被箭矢射中的,卻並未傷及要害,幾個人只是躺倒在地,因為疼痛而翻滾嚎叫著。

整個營寨門口的空氣在這一刻凝固了。

阿布看得心驚肉跳,還想開口再說點什麼,然而緊接而來的一片嘶吼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鄉親們!看見了嗎?當官的根本不拿我們當人看!現在他們殺過來了!跟他們拼了啊!沖啊!」

手推車再度被前赴後繼的暴民們推起來,上面的熊熊火焰已如野火燎原般勢不可擋。

阿布舉著手,知道此刻憑他根本不可能再扭轉局面,只能是啞著嗓子道:「守好大門!反抗者一律斬殺!不得讓任何一人逃出這裡!」

喊出最後一個字時,他幾乎用了自己全身的力氣。

這句話,與周公瑾先前的命令,何其相似。

簡直,如同復刻。

三千甲士有一半整齊地背弓在側,同時拔出了腰間的長刀,橫檔於身前,形成了一道寒芒四溢的鐵壁。

那輛著火的推車縱然撞倒了數名甲士,卻完全無法撼動這堅不可摧的刀兵關隘,很快,有甲士衝上前去踹翻了推車,執著車把手的幾名暴民立即被斬殺在地,他們的眼神空洞,絕望地盯著灰濛濛的天幕,死不瞑目。

第二波箭雨隨即而至,然後是執刀的甲士有序向前推進,整座營寨之中鮮血與斷肢飆飛,哀嚎聲不斷,阿布整個地背過身去,雙膝一軟,跪倒在地微微啜泣起來。

半個時辰後,整個營地里已血流成河,屍體堆積如山。

說是一千五百暴民,但實際其中僅有八百人可以稱為壯丁,剩下的不是婦孺就是重病到甚至不能自理的垂死之人。

三千甲士層層推進之下,這些能舉著兵器的反抗的暴民很快就被甲士整齊的陣形壓垮斬殺,除了少數放下兵器投降的人之外,他們中的大部分居然奮戰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刻。

甚至有些根本沒有戰鬥力的婦女,顫抖著,卻撿起了男人們掉落在地上的沉重利劍,義無反顧地沖向了軍陣之中,然後等待她們的命運卻並沒有什麼不同,照樣是被一劍穿過胸膛,仰面倒下,隨後,甲士們無情地踩過她的屍骨繼續向前推進。

她那同樣得了瘟疫的兒女躲在牆角哭泣,阿布蒙住了他們的眼睛,心裡卻像是插滿了利刃一般,疼痛難以抑制。

阿布知道,這些暴民們之所以會做出這種選擇,當然不是他們的意志就有多麼堅定,就算是訓練有素的軍隊,也不是每一支都能這般視死如歸。

他們只是絕望了,長久以來與死亡相伴,每天看著身旁的人一個接一個地死去,而原本賴以支撐下去的那星火般的希望之光卻正在一點一點地熄滅。

他們寧肯去死,正如那位壯漢所說,他們想死在廣闊天幕之下,死在熟悉的地方,雖說他們的家園全被大水沖毀,可他們依然想離開這裡,離開這座被瘟神詛咒過的營地。

那位慘死的母親,不過是希望讓自己的兒女逃出去,畢竟他們年紀尚小……

「你怎麼樣。」張明琦的胳膊上綁著紗布,殷紅的血有一些滲了出來,他的面頰上多了幾道血口,但相比較那些已經死在營寨里的士兵,他足夠幸運。

他是被圍困住的那批守軍里的一個。

阿布感覺到懷裡的孩子正在用牙齒狠狠地咬著自己的胳膊,那種用盡全力的樣子,像極了兩隻幼小的豺狼,他們瞪大的雙眼中噙滿了仇恨,在他們看來,自己不過是個殺死他們親人的兇手……

他忍住了這陣疼痛,沒有拿開他的手臂,反而覺得有那麼一絲心安,「你還好吧?」

「還好,死不了。」張明琦抽了抽嘴角,指尖摸了一下臉上的口子,「想想這好像是我第一次挨刀,真特麼痛。」

阿布扯出一個難看的笑容,「那是你以前過得太好,我五歲的時候就被狼咬過。」

阿布召喚了一名甲士過來,把懷裡的一雙孩子交到那人手上,說道:「把那些沒了爹娘的孩子都集中一下,派專人照顧。」

甲士剛剛從殺戮中回過神來,此刻一雙眼裡布滿了血絲,只不過蒙著面,看不出他的神色是不是也和阿布一樣沉重。

他點了點頭,彎腰抱起了兩個孩子,大一點的那個孩子立即開始用拳頭使勁地打他的頭盔。

孩子柔軟的拳頭被頭盔上的尖銳之處劃破了皮,流出血來,可他還是不停地敲擊,一邊敲擊一邊哭著喊道:「我要媽媽!你還我媽媽!」

阿布有些虛弱地靠著一旁的柴堆坐了下來,張明琦陪他一起坐著。

他知道阿布心裡一定不太好過,其實他也一樣。

這些人本不必承受這些,即便是螻蟻小民,他們本也應該有著屬於自己的一份平安喜樂,如果不是他父親那幫人做了毀堤淹田的事情……

「別想太多。」張明琦伸手按住了阿布的肩膀,「你只是做了你分內的事情而已。」

阿布神情黯然:「我知道,可是……」

「其實我一直在想一件事情。」張明琦突然道。

阿布愣了愣:「什麼事情?」

張明琦張了張嘴,最後只是無奈地笑著道:「我本來是想用玩笑的語氣說,但你這麼嚴肅,我反而覺得說出來不太好。」

阿布露出了笑容,卻比哭還難看:「其實……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你想把這過錯攬到你自己頭上,是吧?」

張明琦心中一緊,望著他道:「你,你怎麼看出來的?」

「就是知道……畢竟,你的臉上就像是寫了那倆字。」

「什麼字?」

「對不起。」阿布低頭嘿嘿笑了起來。

張明琦先是一呆,然後拍著大腿哈哈哈大笑:「對不起是三個字……」

兩人都捧腹大笑。

笑到幾乎要嘔吐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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