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在山澗之中緩緩地踩踏發出「噠噠」的聲音,長長的隊伍蜿蜒在這條充滿碎石的山道上,秦軻回頭遠遠地眺望著山巒那頭猶如野火般熾熱的天空,知道那場大火還沒有完全熄滅,然而心裡的大石卻越發沉重。

或許是流年不利,明明王玄微剛剛聚齊了這一萬多墨家騎兵,並且統一給他們換上了黑騎的裝備,可還沒等他們真正感受到清一色黑甲馬刀手弩氣吞萬里如虎的陣勢,就遭遇了一次挫折。

「你是說,唐軍已經預料到我們會從蒼青嶺繞路襲擊點蒼?」秦軻皺著眉,轉頭望向與他並駕齊驅的阿布。

「點蒼郡是唐軍的第三糧倉,其中糧草僅次於立壤、珠沙。要說唐軍沒有絲毫防備,那肯定是假話。」為了不讓這些沒有根據的消息亂了軍心,阿布刻意放低了聲音,「但問題是,我們從蒼青嶺一路跋涉而來,可以說是出其不意,偏生唐軍應對地如此有條不紊,撐了足足半個時辰。而偏偏又那麼巧,一支兩萬人的唐軍及時趕來救援……」

「先生曾經說過,有些事情,一旦太巧,難免背後就藏著人為的布局。而且據下面的人報告,他們燒了五座糧庫,其中四座只看見乾草,並沒有糧食……誰能說剩下的那幾十座糧倉里真的有糧食?或許……唐軍早將之轉移走了。」

阿布說到最後,眼神已經變得意味深長。

「乾草不能算是糧食麼?」秦軻搖了搖頭,這些天以來,他隨著王玄微東跑西跑,物資的短缺讓他明白了充足的乾草對於騎兵來說有多重要,「唐軍這一次帶的騎兵並不是太多,可我聽說他們的玄甲重騎十分強大,重裝雖遜於虎豹騎,可總體實力已經不輸黑騎……」

「馬再能吃,也沒有堆積這麼多乾草的道理。」

石塊的鬆動聲中,阿布麾下的戰馬足下一滑,險些崴了馬腳,好在阿布的控馬術不錯,強行把戰馬的摔倒之勢給扭轉了回來。

他低低地罵了一聲,擦了擦額頭的冷汗,知道自己一時光顧著和秦軻說話,竟忘記了他們此時是行走在這段崎嶇的山道之上。

蒼青嶺的山道狹窄,步兵走上去倒算不上艱難,但要讓騎兵行軍其中,卻是不易,所以阿布更覺得,唐軍不該察覺到他們這一次突襲才對。

「何況玄甲重騎的戰馬吃的可不單單是乾草,更有糙米、粟、豆子,若沒有這些精料,戰馬怎能負以重甲上陣,只怕還沒開始衝鋒,馬兒就先累倒了。」

秦軻聽得有些糊塗:「那……為什麼他們不能分開儲存?說不定剩下幾座糧庫里存的就是這些,或許只是運氣不好。」

「也……不是不可能吧。」阿布微微點頭,但還是顯得憂心忡忡,「可我總覺得這事兒不簡單。」

「唔。」秦軻應了一聲,遺憾地道:「要是你能撬開那傢伙的嘴,就什麼事情都簡單了。」

他說的「那傢伙」,自然是指隊列最前方,一身黑色大氅隨風飄蕩的王玄微。

只是這一路來,他一直坐在馬上保持沉默,除了發號施令之外,再無說過一句多餘的話。

當然,這本就是他的風格,有關於他的計劃,大多數時候只有他自己心裡才清楚,不說秦軻、阿布這樣的外人,就連那些墨家直屬的將軍們,開戰之前也是兩眼一抹黑,根本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該做什麼。

但即使如此,他們當中沒有一人會懷疑王玄微的能力,更不會失去對他的信任,倘若把先前的郭開換成王玄微,那麼他麾下的騎兵根本不可能會反叛。

「王將軍想必心中有數。」阿布的想法跟秦軻一致,只是想要撬開王玄微的嘴巴……他噗哧地笑出聲來:「或許你可以去試試。」

秦軻翻了個白眼,哼了一聲:「我要是敢,哪兒用得著在這裡跟你說話。」

夜色里,有一隻烏鴉在他們頭頂的樹上嘎嘎叫著,令人心煩,他轉過頭,那些火光已經被起伏的山巒遮蓋在後面,逐漸看不大清楚了。

他憂慮地道:「不會真出什麼事情吧。」

事實證明,人要是倒霉起來,喝涼水都塞牙。特別是平時顯得並不怎麼靈光的嘴巴,就猶如那只在山林之間嘎嘎叫的烏鴉一般,帶著濃重的晦氣。

蒼鷹在昏暗的天色中盤旋,火光照亮了前路,卻始終在足下,不能照亮遠方。

很快,斥候傳來了消息,在南邊十幾里外的榕溪縣方向,有近三萬的唐軍正在不斷地靠近,這條本該屬於他們最佳的撤退路線,此刻卻是被堵得死死的,根本無法穿過。

「知道了。」王玄微眼神微微閃爍,輕輕擺了擺手,隨後轉了馬頭,帶著隊伍往西方而去。

大約一個時辰的時間,斥候再度回報,從西邊又發現了近兩萬唐軍,夜色雖然在他們身上披上了一件黑色的大衣,然而他們卻穩健地一步步向前推進著,鐵甲與長矛構建出了一座黑夜裡可怕的森林。

在這樣的夜色里還繼續行軍,顯然唐軍不是漫無目的地閒逛,他們此行的目的已經呼之欲出。

雖說只有兩萬人,但面對這樣早已做好準備、列好了方陣的唐軍,即使黑騎足以衝破他們的陣形,死傷只怕也會十分慘重。

接下來的三天行軍里,秦軻和阿布也是和那些將軍們一樣,一顆心逐漸揪緊了。

唐軍,到處都是唐軍。東邊是唐軍,西邊是唐軍,北邊是唐軍,南邊……也是唐軍。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這些唐軍仿佛冥冥之中約定好了,一步步地,悄無聲息地蔓延開來,而且以他們那謹慎前行的姿態,顯然做好了萬全的備戰。

這一切種種,都說明了阿布的猜測並沒有錯,唐軍確實已經預料到了墨家騎兵的動向,之所以他們在之前保持著靜默,只因為他們需要保證不會打草驚蛇。

包圍圈已經形成,如今等待秦軻他們的,是一場聲勢浩大的圍殲。

「如今明面上的唐軍已經超過了十二萬,他們把持了各個要道,而且還在不斷地向前推進。五萬神武天軍,還有四萬不知道在哪裡,那一萬玄甲重騎也從未出現過……」

張九新聲音顫抖,這些天來,他一直聽斥候的報告,明顯嗅到了山雨欲來的危險氣息。

儘管現如今兩軍還沒有真正地對壘,可他夜裡只要一閉上眼,仿佛就能看見兩軍衝撞,鼓聲震天,鋪天蓋地的唐軍猶如洪水一般傾瀉而下的場景。

十二萬唐軍!

而張九新他們心裡清楚得很,他們只是表面上看起來像黑騎,實際上與真正的黑騎相比,不過是一群臭魚爛蝦而已。

再說,即便是墨家一萬多精銳黑騎,正面對上十倍以上的唐軍……那和擋在車輪前的螳螂也沒什麼區別。

明明才出平谷的包圍圈,卻這麼快又陷入了另外一個更為巨大的套子裡,這種局勢已經壓得他精神萎靡,昨夜一整夜睜著眼睛,輾轉反側,始終都沒有睡著。

「上將軍,我們該怎麼辦?」張九新只剩下這一根救命稻草了,事到如今,他只能把一切希望寄托在那個深邃得像是一口深井般的人身上。

但令他失望的是,王玄微什麼都沒有對他說。

「大約還有五天的時間,我們就該和唐軍正面撞上了。」夜間紮營的時候,阿布草草地在地圖上計算了一下,隨後面色蒼白道:「唐軍這是瘋了麼?十二萬就為了圍剿我們這麼一支萬人的騎兵隊伍?」

秦軻聽得也是頭疼,然而卻意外地發現自己的內心遠遠比他的表情要平靜得多。

其實這一方面是他在兵法上的造詣並不如阿布,很難推演計算出這背後的可怕布局,另外一方面……大概也是因為這些天受的驚嚇刺激太多,一時有些麻木了。

說起來,從錦州突圍之後,他就一直經歷著一個「天塌啦!地陷啦!沒得活啦!」到「哦,原來只是個夢……哦,沒什麼了不起的呀……」的循環,危機之後短暫的平和又再度陷入危機,好像已經成了某種既定的軌跡。

他現在覺得,若是將來他能活著回到稻香村,一定要去搶那說書先生的飯碗,給那些一年四季都流著鼻涕的孩子們說一說自己遇上的各種新鮮事,准能賺到不少驚呼與讚嘆。

「也許是我們捅了馬蜂窩吧。」秦軻想著自己過去在山裡沒少瞎胡鬧的事情,感覺蜜糖的味道還縈繞在嘴邊,笑著嘆了一聲道:「我們四處折騰人家的糧隊,不是不報,時候未到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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