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燙的茶水冒著蒸騰的熱氣,秦軻悶哼一聲,費勁了力氣才控制住了自己的身軀,可放下茶碗的動作依舊顯得格外沉重,像是撞擊在案板上,發出「叭」的聲音。

他終於後悔起來,沒有想到竟然有人可以察覺到風視之術對縷縷清風微不可查的影響,甚至還發出一陣波動打亂了他的精神,起伏的胸膛像是狠狠中了一拳一樣疼痛。

他抬起頭,發現高易水的面容同樣嚴肅:「是宗師高手?」

對於精神修行者的境界劃分,秦軻並不甚了解,但至少可以肯定,那位發出精神波動的仲夫子修為絕不在王玄微之下,所以重重地點了點頭,道:「聽他們說話,好像是……仲夫子和商大夫?」

白起背後突然一緊,皺眉道:「你確定?」

但他又很快反應過來,自嘲一笑,「想來也是,墨家幾個明面上的精神修行者,能媲美宗師境界的,不過就那幾人,王將軍已經去世,剩下的也就是仲夫子了。不過我倒是奇怪,他居然會和商大夫坐在一起喝茶。」

「這有什麼可奇怪的,就好像我也經常會和借我錢的人一起喝茶。」高易水嘿嘿笑著,「當然事後他是沒法從我身上找到半個銅板就是了。」

「你以為人人都跟你這麼無恥。」秦軻白了他一眼,還是有些不安地用眼角瞄了一眼那道幕簾,發現那個輪廓似乎也在向外窺視,隨後立刻低下頭去,一口接一口的喝茶。

大概是因為喝得太急,他突然嗆了水,一聲聲咳嗽起來。

但好在風視之術足夠玄妙,那個輪廓似乎也是有些疑惑自己為什麼抓不到窺探之人的蹤跡,大概猜到是有什麼秘法,稷上學宮收錄百家典籍數百萬卷,這樣的秘法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也就不再追究。

秦軻因此如蒙大赦,隨後不敢再輕舉妄動,只是再度把窗戶的幕簾往下放低了一些,隨後把自己聽見的東西小聲地對幾人說了一遍。

「就這樣,我只聽到這麼一點,接下來就被那位仲夫子發現了,要不是我撤得急,恐怕已經被發現了。」秦軻有些後怕地道。

「原來如此。」白起倒是對秦軻身懷秘法有些知道,只不過還意識不到這是墨家傳聞中的先天風術罷了,此時自然不意外秦軻能竊聽到仲夫子和商大夫兩人的對話。

而且看著秦軻這耷拉著腦袋的樣子,他心裡本來有幾分不悅也就煙消雲散了,甚至還笑了笑,說道:「秦兄以後還是要把這份神通收得緊一些,這是稷城,臥虎藏龍之地,並不見得只有仲夫子一人能察覺你的窺探。」

「我知道了。」秦軻低聲咕噥道。

「不過這兩位的對話倒是讓我心生敬佩。」白起收斂了笑容,感慨道:「這墨家滿朝文武都在為了權力而爭鬥,結果這兩位大人明明處於權力中心的人,卻能有這樣純粹的為國之心,實在難得。若墨家人人都能在爭鬥之時,不忘去學他們兩人的君子風度,或許我墨家的局勢不會惡劣至此……」

「我倒是更好奇另外一件事情。」蔡琰轉動著大大的眼珠,裡面泛著明亮的光,嘿嘿笑道:「能讓他們兩個人私下談的那個人,到底是誰?而且聽這意思,這個人還不是他們的友人,而是敵人。」

高易水也是同樣點頭賊笑道:「還真是英雄所見略同,小蔡現在越來越上道了,我也正想著這事兒呢。」

小蔡?蔡琰轉過頭去,翻了個大大的白眼,「你才是小蔡!」

隨後猛然抬起腳來,在高易水的腳背上狠狠地踩了一腳。

高易水立刻變了臉色,同時雙手捂住了嘴,因為這裡是稷上學宮,底下人還在爭辯不休,他可不想大聲喊叫起來,讓所有人都往這邊看。

白起看著兩人的動作也是忍不住笑出聲來,但一隻手在茶碗上挪了一會兒,還是遺憾地搖搖頭,道:「我是想不出來,但既然能讓兩位大人這般重視,這個人絕不會是什麼小角色。」

秦軻想了想,突然道:「對了,白兄,之前你說你在追查一個人,會不會跟你追查的那個人有關?」

白起還是搖頭:「我追查的人,是墨門直接負責的,而且應該也上升不到兩位大人都需要關注的程度。我追查的人……」

他突然把幕簾撩開一角,下方的爭論更響亮了一些,但透過這一角,秦軻卻正好可以看見一名站在人群中的學子,那人身穿一身勁裝,雖淹沒在人群之中,卻像是雞群中的一隻昂首挺胸的白鶴,身上凜冽的氣息使得周圍人下意識跟他保持著幾分距離。

不像是個學子,倒像是個軍士。

秦軻在軍旅呆了了這麼長時間,眼力也長進不少。

「夏侯。曹孟這些年最為器重的年輕將領之一。」白起的話語也回答了秦軻的猜想,「這種時候他來稷城,必定別有所圖。」

說到這裡,那被稱作夏侯的人突然開始推開人群,堂而皇之地向著廳堂中心走去,好像前方不是稷上學宮的辯論場,而是刀劍相擊的戰場。

其實稷城一直都不是什麼嚴酷險峻之都,相反的,墨家巨子甚至從未阻止過他國學子來稷上學宮研習,甚至明發告示:只要是有心向學,並且不壞什麼歪心思,即使是滄海人或唐國人,也絕不會將之驅趕出去。

只不過墨家與滄海、唐國打了這麼多年的仗,彼此之間早已結下了血海深仇,從官署到百姓,相互之間都沒有什麼好臉色。

加之滄海和唐國如今也建立起了自己的學堂,各有大家講學,於是在稷城遊學的兩國學子已經十分稀少。

但夏侯不是普通的遊學學子,他的身份,註定了他不可能被墨家人所忽略,這些天來,白起從墨門承接了監視的任務,正是為了查清這個人來稷城的真實目的。

只是白起同樣也不會想到,當此之時,就在大庭廣眾之下,夏侯竟然打算主動暴露自己?難不成他真的只是來稷城遊學?又或者有什麼東西使他有恃無恐?

白起不知道,所以他的一雙眼睛緊緊地盯在夏侯的臉上,目光好像一把刀子,似乎是要把夏侯剖開,親眼看看裡面到底藏了什麼玄機。

而與此同時,夏侯也抬起頭來,跟他對視了一眼,隨後露出一個帶著譏諷之意的笑容,似乎是在宣告一句話。

我知道你在看我。

但,你又能奈我何?

有恃無恐。

論戰最為激烈的中心,申道與曾輿之間已經辯論了數個回合,場內的氣氛也從一開始的熱烈轉為緊張,叫好聲也變得克制和沉悶,好像略微一些聲響,都會驚動什麼東西一般。

「那麼敢問曾先生,在你看來,一國之中,何為重,何為輕?」

「自然是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若國君以一己私利,不顧天下蒼生,則國家衰弱,人心向背,社稷自然也就不可存了。古之商紂不正是把天下視作一己之私產,視臣子為一姓之家奴,百姓民不聊生,才會被新朝所取代嗎?」

申道呵呵地笑了一聲,帶著幾分不屑:「曾先生好學問,那麼在你看來,這天下,是明君多,還是昏君多?是有德之人多,還是逐利小人多?」

曾輿低頭思索了片刻,道:「自然是昏君多,明君之仁德,世間罕有,若每位國君都是明君,實現天下大同,想必也就不難了。至於這天下人是是哪種人多,在我看來,正是缺少教誨之過,人性本善,若能有人能善加誘導……」

「笑話!」申道一掌驟然拍在桌案上,打斷了曾輿的話語,「人,性本惡!」

頓了頓,他環顧四周,一雙銳利眼睛掃過台下的所有學子,「人與禽獸,本無分別,一心不過利己而已。人性生而好利,才有財貨土地之爭;生而貪慾,才有強盜暴力戰爭,生而奢靡,才會流連聲色犬馬。若是按照先生的說法,全是教誨之過,那麼何來那些高官厚祿者,滿腹經綸,卻依舊視財貨為性命,欺壓良善,橫行鄉里,霸占百姓之私產,侵略百姓之妻女?」

「仲夫子弟子有三千人,可敢保證這三千人里,日後不會有惡行之徒?就算是商大夫之官署下,數千官員,誰又敢說這其中不會有幾個獸慾骯髒之人?正因為如此,人性之惡,必要明正典刑,以律法壓制獸慾,以律法防範惡行,疏導人性,才能使一國向善有序……」

他的話語如同一把鋼錐,深深地刺入在座眾人的心中,就連坐在樓上幕簾之後的仲夫子都忍不住露出笑容,眼中欣慰的同時,對著商大夫笑了起來:「你這位學生,倒真是大義凌然,竟然連你也一起說了進去。」

商大夫並不惱怒,反而理所應當地道:「正當如此。」

但仲夫子又微微搖頭,道:「可所謂的律法,又是誰家的律法?法家口口聲聲說,以律法防範惡行,不能仰賴於國君一人之賢……律法必須以國君為根基,一旦國君不賢,律法何以自處?若是國君以一己之私,定下苛政害民又當如何?而犯罪當殺之人,國君卻要因私情特赦又當如何?所謂法,終歸還是得人來治的……」

商大夫沉默著,卻始終沒有爭辯什麼。

「好!」正在此刻,一聲斷喝幾如呼嘯般在大堂之中響起,隨後浪潮般的呼喊聲連成了一片。

申道回過頭去,有些奇怪地注視著那名最先發出叫好聲的學子,那人慢慢走到了台上,並且還在不斷地走近。

夏侯向前踱步,一直走到申道前方三尺堪堪駐足,拍著手道:「申先生不愧為法家名士,言辭果然犀利如刀。」

「你是誰?」申道自認並不認識這名學子,但聽見他誇讚自己,還是笑了笑,道:「這位先生,你是對在下之言有什麼異議麼?」

夏侯先是恭敬行禮,隨後朗聲道:「在下夏侯,出身滄海,的確略有幾分拙見。」

僅僅只是提到「出身滄海」,稷上學宮就立刻滿場譁然,諸多學子更是赫然變臉,原本還有幾人覺得這位學子有那麼幾分名士風度,此時卻改了想法,啐了一口道:「原來是個北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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