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頭一直沒有回應,城門遲遲不肯打開,下方的百姓們原本的希望也在這樣的時間推移中不斷地湮滅。

一路被軍隊裹挾,他們的精神早已經瀕臨崩潰,在這樣的情況下,不少人開始破口大罵,怨恨的目光猶如一道道利箭,射得城頭上的士兵不敢對視。

可以預知的是,這兩千多百姓就好像架在兩軍中間的螞蟻,一旦戰鼓再度被敲響,他們的哀求聲或者謾罵聲在頃刻間就會變成慘絕人寰的哭號,城頭下也會變成一片人間地獄。

阿布呆呆地望著城下,感覺有些握不住手中的大戟,苦澀的聲音也說出了眾多兵將們的心聲:「為了守住荊吳,卻要這兩千多百姓去死……這到底……算什麼?」

這樣艱難的抉擇,他在兩年多前為了阻止瘟疫擴散就已經做過一次,但沒想到今日,他面臨的遠比上次要更加困難。

朱然望著那些百姓,沉默許久後卻突然像是下定了決心道:「放箭。」

阿布再度一驚,但朱然還沒有說完:「不要射人,往空隙里射,哪怕是護城河裡也行,最好把他們都趕走。」

眼見那些弓箭手依舊傻站著沒有動靜,他再度大聲地道:「都聾了?聽命!」

朱然畢竟在建鄴聲明已久,所以在他的命令之下,零零散散的羽箭很快就向著城下落了下去,不斷地向著那些本該由他們保護的百姓身旁射去。

在城頭的弓箭手都是出自建鄴大營,箭術自然要比那些只在農閒時候訓練,半農半兵的不同,所以大多數羽箭都只是穿過百姓們的身側,有的落入護城河,有的則是直接扎入地面,發出一聲悶響。

但在城下的百姓實在是多且混亂,依舊還是有一些箭直接落到了百姓身上,但放在城下百姓看來,城頭上落下的黑影已經足夠嚇人,懷抱著孩子的女人頓時發出一聲尖叫,人群越發混亂。

「將軍……你這是做什麼?」

阿布面色難看地看著那名大腿中箭躺倒在地上的男人,只是幾個呼吸的時間,他的身體就被混亂的百姓所淹沒,無數雙腳踩過那具早已經失去呼吸的身體,向著來路逃去。

但這還只是其中之一,在一陣箭雨落下之後,百姓終於絕望地開始逃亡,至少有三十幾人在互相推擠踩踏之中死去。

年幼的孩子失去母親,站在人群之中放聲大哭,老人無法擁有更多的力氣游過護城河,在水中掙扎著伸出雙手,卻住不到任何救命的東西。

哭號聲,怒罵聲,求饒聲匯聚在一起,使得城頭那些弓箭手的手都開始了顫抖。

「如果他們繼續停留在這裡,所有人都會死,而如果他們逃回去,大多數人都會活著。」朱然面色鐵青,卻還是不肯讓弓箭手停下。

「他們本來就是被驅趕過來的,沒了退路,他們怎麼活著?」阿布依舊無法理解。

但事實正如朱然所預料的那樣,當這些百姓逃回去的時候,迎接他們的卻不是刀槍箭雨,高長恭的軍隊直接放開了道路,任由那些百姓躥回軍營,即便是有些四散而逃,也不加以追擊。

「大將軍和項楚從來不是一樣的人,項楚以舉兵大肆攻伐殺戮為樂,大將軍用兵的風格則相反,從不拖泥帶水,做無用之事。」朱然道,「若你還是不懂,就看看這些郡兵民夫的臉色。」

阿布微微眯起眼睛,儘管隔了很遠,但以小宗師境界的修行者體魄之強遠超常人,足以使他看清前排郡兵頭盔下的灰暗臉色,畢竟是親眼見證了百姓們的慘狀,恐怕只要是個留著熱血的人,都會有幾分同情與憤慨。

而阿布從那一張張仇視的面孔,也突然明白過來,高長恭此行本就是打著「清君側」的名號,雖然大多數人都把這個名號當成一句笑話,可如今自己這一邊用箭驅趕百姓的舉動,豈不是正好符合了「逆臣」的形象?

這些郡兵的意志本就不怎麼堅定,又夾在高長恭和建鄴城之間,很難說他們會盡力攻城,而現如今,只怕他們早已經把城頭上的人們都視作敵人,並且把那重新收容百姓的高長恭看作是真正的好人。

「只是看似簡單且毫無章法的一招,便穩定了軍心……」阿布心中微涼,終於確信對面的主帥是自己曾經的兄長,因為除了他,恐怕沒有幾個人有這樣的智謀。

但真正讓阿布覺得悲傷的是,換成以前的高長恭,即便是知道這樣的計謀可行,也不會去施行,因為他本就是荊吳的守護者,即便是一個百姓,他也會盡力的保護,而不是拿他們當做工具。

「這樣一來……將軍你就恐怕就背上一個壞名聲了。」阿布低聲道。

朱然在這麼多年,一直都是高長恭最信任的副手之一,上一次北上馳援,朱然雖然不在決戰之中,但實際上正是因為他帶著船隊順流而下,攻取了行州,勝負依舊難料。

多年的配合無間,使得他在短時間裡就洞徹了高長恭的用意,但同時他面對這樣一個陷阱,卻依舊還是踩了進去,是因為他知道,放箭嚇退百姓,可以讓這些百姓活下來。

可如此一來,下令對百姓放箭的黑鍋,卻會一生一世地落在他的頭上。

朱然並不以為意,甚至嗤笑了一聲,道「你以為,我們這些人從軍是為了什麼?」

阿布微微一怔。

「護國安民,再造太平。」朱然的目光深邃,聲音低沉,「這是我,和其他許多兄弟們在併入荊吳時所立下的誓言。既然如此,無論再苦再難,都必須一往無前。何況,不過一口黑鍋而已,比起我死在邊關的那些兄弟們,又算得了什麼?」

阿布這時候才記起來,朱然實際上也是一名老卒,即便是他後來因為出類拔萃而被提拔為高長恭的副手,他始終還是一名老卒,只是他的背不再如當年那般挺直,仿佛有無數英靈重量在他的背上。

戰鼓聲再度被敲響,這場攻城,終於開始了。

靠近城頭的街道上,兩個孩童正呆呆地望著城牆邊上的投石機,聽著拋杆發動時刻帶起那猶如野獸咆哮一般的風聲,實在太過震驚,連那已經送到嘴邊的米糕都忘了吃。

建鄴城雖然常有軍隊進出,但因為少有戰事,幾乎沒有多少百姓親眼見過這猶如怪獸般的投石機真正開始拋射是個什麼模樣。

眼見著那本該沉重得根本無法扔出的石塊在投石機的機括下被跑出一道道曲線,這種巨大力量中帶有的美感,足以令兩個孩子屏住呼吸。

「這……太他娘的神氣了……」左邊那個高一些的哥哥驚嘆道。

右邊的弟弟聽了這一句話,立刻就道:「你又說粗話了,娘說你再說粗話就要用大棒子打你的。」

「沒……沒事兒……」哥哥用一雙鼠眼觀察了後發現周圍並沒有他們最畏懼的那個婦人的身影,鬆了一口氣,用手擦了擦嘴邊的口水,含糊地道,「只要……你不說……我不說……」

「我將來一定也要當個將軍。」哥哥又指著投石機道,「我也要用這樣的……這樣的……大傢伙……」

「可是將軍才不用這樣的傢伙,你看,那個抱著石頭的是咱叔,他算什麼將軍?」

「你懂個屁!」哥哥瞪了弟弟一眼,「將軍喊一聲,咱叔就抱石頭去了,你說到底是誰在用這東西?」

「咱叔唄。」弟弟吸溜鼻子,似乎理解不了哥哥為什麼會問出這麼傻的問題,誰抱著石頭,誰不就是在用這大傢伙?

不過兩人的爭論並沒有持續太久,很快就有一名身穿甲冑的軍士發現了這兩個藏在角落裡的小傢伙,眼神馬上驚恐起來,立刻就大聲呼喊起來:「喂,你們兩個,不要在那!危險!」

可石塊的墜落速度遠比孩子們的反應要快的太多,就在兩個孩子還在奇怪為什麼兩人突然被一片陰影所覆蓋的時候,銳利的風聲已經呼呼地灌入他們的耳朵。

這是一塊三百餘斤的石塊,儘管並算不上龐大,然而墜落的勢頭卻已經十分驚人,在眼見如此景象,那些民夫幾乎可以想像這兩個孩子在這樣一塊落石之下,會變成兩攤顯眼的碎肉。

但那名呼喊的軍士卻已經毫不猶豫地邁開腳步,沖了出去!

刀光如雪花一般飄散,震動聲猶如龍吟。

即便是修行者,要以一把刀去砍開裹挾著數百步距離墜落而來的石塊,恐怕也會受傷。

但即便是如此,這名軍士的手中依舊義無反顧地揮出了手中的刀,隨著他的一聲嘶吼,虎口迸濺出猩紅的血花,而那顆石塊在這樣的倔強之下,終於選擇了屈服,向著另外一側飛去,直接撞進一棟民居之中,砰然撞出一個一人多高的大洞。

民居里的百姓早已經被遷走,所以裡面並沒有人死,但軍士齜牙咧嘴地握著自己的手腕,疼痛使得他幾乎睜不開眼睛。

頭盔下,露出的是黃曜的那張臉。

很遺憾,黃曜的氣血修為進境始終有些緩慢,否則換成是秦軻亦或者阿布,都不至於傷到手腕。

忍著劇烈的疼痛,黃曜用另外一隻手握住自己持刀的手,猛然一掰,終於把那脫臼的手腕給掰回了原位,額頭上滲出一排汗珠。

「還好吧?」黃曜低下頭,看著那抱在一起早已經因為劇烈的響聲嚇傻了的孩子,微微笑道,「跑遠一點,不要在著里呆著,有多遠跑多遠,回去找你們爹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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