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營里的軍醫人手不足,那些宮裡的醫官又是一群出工不出力的,所以這一日下來,任圖又是是煎藥又是把脈換藥,又出了一身透汗,才算是見得天際的太陽猶如一顆黃橙橙的蛋黃一般降到城頭。

這一日,城頭沒有戰事,自然也沒有更多傷兵送來,任圖心裡也鬆了一口氣,一方面是自己終於可以休息一會兒,另外一方面,也是為那些守城的士兵高興,知道這一日算是安穩地過去了。

只是當他再度路過那名傷兵,面色卻微微一變,眼中露出悲傷的淚光。

他緩緩地蹲了下去,一隻手緩緩地觸摸在傷兵的額頭上,感受著那股從內部滲透而出的冰冷,知道這條英靈已經去往了另外一個世界,只能說上幾句安慰的話之後,隨後喊來幾名軍士準備把這具屍首抬走。

「任大夫,辛苦你了。」兩名抗擔架的軍士這幾日和任圖相處許久,也是知道任圖是個怎樣的人,由衷地道,「你已經盡了力了,這位弟兄即使在天上也會保佑你的,你是個大善人啊。也虧得是你的照顧,咱們這營房今天也就死這麼幾人,甲字營房裡,像是這樣死的,可都有三十幾人了。」

「這不算什麼……」任圖下意識地回答了一句,但卻戛然而止,目光銳利起來,腳下一步上前雙手順勢按在了這名軍士的肩膀上,「你說什麼?死了三十幾人?都是這個樣子?渾身發涼?」

軍士也是被任圖突然的激動嚇得一愣,在站穩之後才奇怪地回答道:「是呀?怎麼了?」

「我原以為這只是少數人的體質原因……」任圖沉吟著,心中卻冒出一個可怕念頭來。

難不成是什麼他未曾見過的疫病?要知道從他入營以來,還是第一次聽說一個傷兵營一天死三十幾人,而且還都是同樣的怪異死法。

「帶我去看看那些屍首……」任圖深深地呼吸後鄭重地看著軍士道,「希望我的猜測是出了錯,但此事決不可怠慢!」

……

夜色在馬車後追著,駿馬在馬車前奔跑著,陰影像是青石板上生出的苔蘚,蔓延的極快,一點點地,在馬車的後窗斑駁出一道道身影。

此時已是坐在車廂里的朱然半閉著眼睛,頭上的白髮似乎又多了幾絲,在額前微微飄蕩著。

車廂里並非只有他一人。

「王公公,丞相有什麼事見我?」朱然輕聲問道。

雖然光線昏暗,卻依然可以看見這位侍奉了諸葛宛陵很多年的老宦官和藹依舊,一身的氣息滿是從容淡然:「自然是要事,老奴雖然是內臣,但也並非什麼事情都知道,只是思來想去,或許最可能的就是與那座大陣有關吧?」

朱然的眼皮微微一跳,卻又抿嘴沉默了下去。

建鄴城大陣,覆蓋方圓足足四十餘里,耗資之大,足可以為荊吳再養一支五萬人的強軍,但諸葛宛陵卻力排眾議,強行完成,並且又嚴令封口,把這座大陣淹沒在這數年的時間長河之中。

即便是朱然,也是在最近才真正接觸到這個秘密,才後知後覺地明白為何當初荊吳初立的時期,明明民生不斷恢復國庫卻依舊空虛。

也是在那段時日,孫家和諸葛宛陵派系不知道明爭暗鬥多少次,許多人甚至覺得新生的荊吳再一次到了分裂的邊緣。

對於普通人來說,這座大陣不過是一縷不可視的魂靈,靜靜地潛藏在這片大地之下。

而對於宗師境界以上的高手來說,這大陣卻像是一道天塹,一旦發動,在力量耗盡之前都難以跨過城門半步。

如果不是有這座大陣在,高長恭早就已經破城而入了吧?

儘管朱然自認自己從戎多年,也能算作名將之一,但高長恭的氣血修為在這樣的攻城戰中所能起到的作用卻是不可估量的。

當年他追隨高長恭攻入唐國境內,曾經親眼看見高長恭單槍匹馬直接撞塌了一道數百斤重的城門,城中郡守當場下跪投降,數萬軍民束手就擒。

哪怕建鄴城的城門要堅固十數倍,可如今的高長恭境界到了何種地步,誰都不知道。

「丞相是因為大陣所以才退居幕後的麼?」朱然突然道:「把荊吳朝堂之大權,交予孫家,恐怕不是什麼好的選擇。王公公平日裡在丞相身邊,應該好好勸勸丞相才是。」

王公公依舊還是那副溫和的樣子,細聲細語地說道:「這事情本就是丞相自己的決斷,老奴這做下人的,終歸是不能阻止主子行事的。」

釘了蹄鐵的馬掌在地板上踩出「踏踏」的清脆響聲,而隨著車內的對話的進行,空氣卻變得逐漸沉重起來。

「你不是王公公。」朱然睜開了眼睛,烏黑的眼珠里滿含深意,「王公公……不會如此作答。」

一直以來,王公公作為內官都在管理著宮中的事情,朱然這個禁軍統領雖也是掌握著宮禁,卻並未和王公公有過分密切的關係。

其中有是為了避嫌防止讓諸葛宛陵多想的意思,但最為主要的原因,還是因為他們兩者就好像馬和牛之間區別一般,縱然做農活的時候靠得很近,卻各自有各自的職責,並沒有多少交集。

不過,這也不代表朱然對這位慈眉善目一直侍奉諸葛宛陵的老宦官一無所知。

「將軍所說……是為何意?」不知道時候,馬車已經穩穩地停了下來,車廂內王公公眯起了那雙老而渾濁的眼睛,顯出有些疑惑的樣子。

朱然就這麼隔空和他對視著,寬大粗糙的手掌在包裹著皮革的刀柄上輕輕摩擦著,但並沒有直接使之出鞘:「的確,你和王公公幾乎沒有任何區別,即便是並肩站在一起,旁人恐怕都以為你們是一對孿生兄弟。我也是此刻才知道這世上竟有如此手段,能模仿一個人到這種地步,但剛剛你的回答,終究是暴露了你不夠了解王公公,也不夠了解丞相的事實。」

「我還不知道,將軍如此了解老奴。」王公公微微笑著,「不知道將軍看來,老奴的哪一句話得不對,讓將軍生出這樣的誤會?」

「你說得很對,但太對了,就成了問題。」朱然道,「不錯,我荊吳自立國以來,嚴禁宦官干政,因此我才故意說讓你規勸丞相,就是想引你順著我回答,而你也察覺到這一點,知道我是在試探你,所以咬死了自己不能阻止丞相。但很可惜的是,你弄錯了一件事。」

「什麼事?」王公公露出笑容,身體終於開始舒展,似乎是因為確定了朱然不會相信自己,於是他也不再隱藏,聲音居然開始有一些轉變,變得……尖細柔軟起來。

朱然冷冷地道:「丞相是不喜宦官干政,但這王公公……是個例外,丞相對他的信任,是連我都參不透的。」

的確,早些年他也十分不解諸葛宛陵為什麼會對王公公如此信任,畢竟是一個斷了根的宦官,又無實利於家國百姓,難道只是因為侍奉得久了就生出情分來?

可丞相從第一天入宮起,就把這位王公公提拔到身邊,並且對其寄予了無限信任,除非他們早就認識,否則情分這事兒,無從談起。

無論原因是為何,至少這些年來,王公公真就盡職盡責如同影子一般環繞在諸葛宛陵身邊侍奉起居,也從未表現出有什麼欲求,也從未真正影響過朝局,朱然也就不再排斥。

「將軍果然足智多謀,下了一個話術的圈套,引得奴家犯了錯。」在朱然的對面,這位「王公公」坐姿逐漸脫離了老人的模樣,伸了個懶腰的同時,眼神也在不斷地恢復清澈,說話間,她的聲音已經變成了一個女音,清脆悅耳如少女,卻又帶著成熟婦人的柔美與嫵媚。

「居然是個女人。」朱然有些意外,同時也對面前這個人更加佩服。

「奴家可不是什麼一般女人,不過將軍如此多智,身板又如此威猛,倒是讓奴家心生愛慕,想做一回人,好體會一次你們人的快樂呢。」女子的嬌笑聲帶著無限媚意,宛若呻吟一般的喘息幾乎可以讓任何男人血脈僨張。

但配合上那張張公公的臉頰,又讓人覺得十分詭異,同時朱然也注意到,她的瞳孔正在逐漸變淡,從中閃耀的光圈中,像是猶如裂谷一般張開,就好似……貓的眼睛,琥珀般圓潤透徹。

朱然握緊了刀柄。

「哎呀,將軍,難道是想殺了奴家麼?」說著話的同時,女人的皮膚也在不斷地恢復年輕,從她的身上散發出一股濃烈的花香,「看來軍旅中的大老粗確實不太懂得憐香惜玉呢。」

說完,她又咯咯咯地笑了起來。

但這樣的笑聲,放在朱然耳中卻十分刺耳。

之所以他還能繼續容忍下去,是因為他尚且還不能確認馬車之外,到底有多少人手埋伏在黑暗之中,此時發動,未必是最好的時機。

從他在馬車上意識到自己的位置並不去往王宮之後,很快便明白這條街道就是專門為他設計的陷阱牢籠。

所以與其說是他用言語揭破了對方的身份,倒不如說是因為馬車軲轆滾在石板上的震動,暴露了這輛馬車的異常。

「你們是誰?是孫家的人麼?」朱然問。

「誰知道呢。或許只是一群無聊的傢伙吧?」女人用手在嘴邊,微微打了個呵欠,慵懶的輪廓逐漸一點點在黑暗之中勾勒出來,儘管還不完全,可若隱若現反而像是一種誘惑。

「不過呢,將軍若是願意現在放下手中的刀,我們或許還有更多話可以說呢?」女人笑臉如花,突然向前傾身,冠帶掉落下去,滿頭青絲頓時如瀑般向著四處灑落,陰影里的臉龐微微在朱然面前顯露出一部分,卻已經美得驚心動魄。

美人輕啟朱唇,向著朱然的臉龐靠去,像是想去親吻朱然的臉,吐出的吐息像是一陣香風一直撲到朱然的臉上。

「妖女!」早已經按捺許久的朱然終於冷哼一聲,手腕微微一震,長刀如寒冰吐露,帶著冷冽的殺意向前斬去!

咯咯的笑聲之中,女人驟然消散在夜色之中。

朱然眼前一片豁然開朗,車廂的上半部分已經被他一刀完全斬去,那握著刀在車廂外本想要偷襲的車夫已經變作兩截,上半身還在一邊哀嚎一邊蠕動著。

輕輕落地的女人距離車廂有三十步的距離,此時她褪去了一身宦官的衣衫,披著一件寬大的袍子裸露出香肩,儘管衣裳上面點綴的奼紫嫣紅卻依舊被奪去了光彩,仿佛變成了襯托她美貌的綠葉。

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嬌艷如牡丹。

而她的頭上,似乎隱約有兩個茸茸的輪廓,不知是裝飾還是什麼。

她動作妖媚地捂嘴輕笑:「果然是千軍萬馬之中殺出來的猛將,這一刀揮得真是無情呢。」

朱然緩緩地站了起來,目光從那張不似人一般的臉頰上移開,落在了街頭逐漸行來的那個身影上。

他的眼神微微一變,道:「宮武?」

一身樸素衣衫,腰間別著兩把長刀的宮武露出微笑,走到朱然近處緩緩作揖:「將軍,在下等候多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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