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蒙市,『上層區』大教堂區,寂靜之森別墅區22號。

叩叩。

恭敬的敲門聲響起三秒後,裡面響起清冷的聲音:「進來。」

獸人格薩斯推開門,帶著隨從踏入這間堪稱小圖書館的書房――層高7.7米,占地79平方,所有牆壁都鑲嵌著哥布林工匠精心打造的雕文書架,就連天花板也布滿玻璃幕,幕後放置著一份份遠古時代用秘法打造的傳承捲軸,地上鋪著一層鬆軟的粉紫色魅毛地毯。

雖然不是第一次來這裡,但每一次看見這奢靡的房間,格薩斯都忍不住將自己的腰彎得更低。

先不提那些根本不會在帷幕流傳的珍貴知識,光是這張粉紫地毯就讓人興不起任何逆亂之心――要知道媚娃毛色多變,粉紫色可以說是最稀罕最漂亮的毛色。

得死多少只媚娃,才能編織出這麼一張地毯?

當然,格薩斯並不認為主人會為一張地毯動用什麼違法手段。按照主人的個性,他絕不會將髒物這麼光明正大地展示出來,因此這說明這張地毯,是合法合規的正當藝術品。

他猜測這或許是主人從研究所里購買,或者是血聖族學者贈送的禮物――凡是跟屍體有關的商品,基本都是出自研究所。

只有掌握所有屍體資源的研究所,才有可能『合法合規』製造出這麼一張絢爛得驚心動魄的藝術品。

沿著地毯穿過書林,映入格薩斯眼帘的是一張宛如樹幹的書桌。房間裡沒有開燈,淡紅色的月光穿過落地窗,被座椅分割成兩半,輕柔地鋪在書桌周邊區域。

座椅上的人沐浴在黑暗裡,當他睜開碧綠色的眼睛,格薩斯低頭看著腳尖,不敢直視精靈的視線。

「你看起來不像是給我帶來好消息,格薩斯。」

「我們已經找到羅納德,出動了兩名金嘴七名銀嘴,但因為『食死徒』過於兇悍,最後還是被他們逃掉了。」格薩斯迅速說道:「所有黑市醫療師都已經被啄木鳥監視,一旦他們尋求治療肯定會被我們抓獲。」

「嗯,還有呢?」

「雖然沒有目擊情報,但從購物、垃圾回收情況等情況,我們可以肯定伊古拉・博金躲在血狂獵人艾蜜・萊克薩斯的公寓里。但艾蜜・萊克薩斯是月影族,我們沒法進行進一步搜查。」

「居然連月影族也願意庇護他?」精靈有些詫異:「應該是被騙了吧,月影大多數都是心思單純的怪物……還有呢?」

「多間附屬醫院的『遺體回收科』都有報告,當他們按照狩罪廳給出的坐標去回收遺體時,並沒有發現任何屍體;上層區一間狩罪分局在收到『死亡信號』十分鐘內到達案發現場,也沒發現屍體,甚至無法追蹤痕跡。」

「下層區出了幾件轟動的命案,永生之酒俱樂部麾下幾個黑幫的頭目忽然發狂屠殺手下,兇手屍體有明顯的死靈術痕跡。」

「前永生之酒的一名議員在睡夢中死亡,沒有任何反抗跡象。」

「這麼乾淨熟練的屍體處理方式,以及充滿控制師風格的作案手法,顯然是『屍戀者』阿奇博爾德・哈維在復仇。」

格薩斯說道:「根據他的活動範圍,基本能判斷出他的據點在豬區裡面。再給我三天時間,一定能將他找出來!」

「我並不懷疑你的工作能力,但你肯定找不到他。」

精靈用手指輕輕叩著書桌:「這位死靈術師觸犯了血聖族的禁忌,這些日子狩罪廳必然是窮盡全力追尋他的蹤跡……或許就在我們對話的時間,他已經被血狂獵人抓起來當豬一樣放血,他的記憶被拿出來抽絲剝繭,他的屍體被分解成各種材料――面對能觸及利益的敵人,血聖族總是不吝尊重。」

「雖然都沒抓到人,但這四個勉強算是好消息吧。那麼……」

「還有呢?」

格薩斯渾身顫抖,膝蓋一軟,直接跪了一下,額頭緊貼地毯,哪怕心臟被無邊恐懼緊握,但他的話語依舊流暢:「抱歉,啄木鳥實在是找不到關於亞修・希斯的任何蹤跡,一點情報都沒有。」

書桌後傳來輕笑聲:「在血月的榮光下,人人平等,更何況格薩斯你可是二翼術師,沐浴過黃金之雨,別輕易跪拜啊。」

面對這看似安撫的寬慰,格薩斯絲毫不敢亂動。這位獸人里的天之驕子,依舊保持著最謙卑的姿態,將自己毫無防禦的背後袒露在主人眼裡。

沒錯,他跟主人一樣,都是二翼黃金術師。如果放在其他地方,格薩斯不說跟主人平起平坐,但至少不會如此卑微……然而,這裡是血月國度。

法律是神的意志,規矩是神的慾望。

除非願意叛離社會,願意脫離文明,願意化為野獸,願意不玩這個垃圾遊戲,否則哪怕是傳奇術師一樣要遵循社會規則――而在有規則的遊戲里,資源才是最大的話語權。

力量是資源的一種,是比較重要的一種,但並不是唯一一種。越是穩定的社會,力量的資源價值就越是低下,而在這個傳承一千多年的文明國度里,力量已經僅僅作為門檻存在,就像學歷一樣的敲門磚。

非術師只能老老實實成為社會的燃料,雖然術師有資格參加這場遊戲,但也僅僅是有資格,因為這是一場從千年前開始的PVP遊戲,並且不存在什麼新手村、低級區,所有加入的新玩家,所面對的敵人都是各種公會大佬(企業家)、肝佬(上流人士)、滿級玩家(傳奇術師)乃至開掛玩家(血月二族)。

最有趣的是,雖然是PVP遊戲,但社會裡都是安全區,理論上不允許互相攻擊。

因此新玩家只有兩條路――當老玩家的狗,通過獻媚分潤老玩家手指流下來的資源;或者成為燃料,被老玩家們默契地孤立排擠出去。

格薩斯便是三十六年前才在這場遊戲開帳號的新玩家,雖然他的確天資卓越,區區一個獸人竟然能在三十歲時就踏入二翼,但他這位主人,可是從一百八十年前就加入這場遊戲的老玩家啊。

相比起術力,人脈、權勢、資源才是精靈最為恐怖的力量。

精靈維權協會會長、市議會議員、學校教授這些聲望稱號自不必提,光是「啄木鳥幕後主人」這個身份,就能輕易將格薩斯這些年的努力毀於一旦――格薩斯固然是啄木鳥目前的首領,但啄木鳥大多數核心成員,都能被主人直接節制。

說來好笑,作為干髒活的里組織,啄木鳥核心成員其實沒有酬勞工資這種東西,就算他們的勞動權益被侵犯,勞動法肯定不會保障,倒是找狩罪廳或許能幫他們報仇。

包括啄木鳥在內的大多數里組織成員的經濟主要來源是――貸款。

所有人獲得的酬勞都是金融公司的『暫時借款』,當然,只要你老實幹活,自然不會要你還錢,更不會收利息。但金融公司一旦選擇收款,所有還不起錢的人就會直接成為『失信人』。

在血月國度,成為『失信人』就等於只能睡天橋底的紙皮箱。無法使用任何交通工具,無法進出任何關卡,無法進行任何高消費,無法租房,甚至無法通信,相當於一腳將你踢出文明社會。

或許有人奇怪,如此苛刻的條件,怎麼還會有人加入啄木鳥?就不能老老實實打工,簽訂合法合規權益受到保護的勞務契約嗎?

因為啄木鳥的成員,幾乎全都無法忍受朝九晚五的工作。而且對於一名術師而言,除非是加入研究所等特定機構,否則大多數工作對他們而言浪費時間。

術師的學習是需要脫產的,而且很花錢。

他們就算想借錢脫產修煉都不行,沒有銀行會批這種貸款。這麼一對比,啄木鳥願意提供『沒有限期的無息貸款』,就顯得非常香了。如果能成為二翼術師,啄木鳥自然會免掉貸款,甚至重用他們,就算沒能成為二翼,但只要老老實實不背叛組織,啄木鳥也不會壞掉他們徵信。

如果想一邊工作一邊修煉,倒也不是不行,事實上這種人還會被當成勵志典型大肆宣傳。但既然是『勵志』,就說明這條路是多麼的坎坷,成功者無一不是天賦、努力、運氣兼備,才能從平凡生活里殺出來。

有這些素質的人,如果早點來啄木鳥走邪道,可能會更快成功。

啄木鳥能壯大至今絕非僥倖,就算沒有啄木鳥,這些黑惡術師依然會投靠其他勢力來換取學習的資源(特別是時間資源),哪怕簽訂更嚴苛的契約當狗也在所不惜。

而且,大多數術師連當狗的機會都沒有。

他們只能當狗的狗。

假如說普通合法工作的收入是1,像格薩斯這個級別的狗糧是15,那啄木鳥銀嘴的收入5,金嘴收入10。

所以哪怕格薩斯現在暴起是有可能擊殺精靈,他也只敢謙卑低頭。

就算殺了主人又怎樣?他無法繼承精靈的任何遺產,被欠債束縛的啄木鳥不會承認一個罪犯首領,精靈擁有的一切也會被他同級別的玩家瓜分,而作為破壞遊戲規則的格薩斯,只會被送去碎湖監獄,作為一名『窮凶極惡的罪犯頭目』在血月直播里被榨乾最後一滴尊嚴。

最好的結果,也不過有其他『老玩家』願意賞識格薩斯,救格薩斯一命,讓他納入自己麾下,簡而言之……就是格薩斯換了一個主人。

這便是血月的種族平等,在長生種面前,大家都是平等的低等。

這便是血月的人權自由,可以自由選擇給哪位老玩家當狗的自由。

從很久以前,格薩斯就知道血月是長生種的樂園。在這個不存在繼承,無法世代累積,所有新玩家都需要『重新開始』的遊戲里,壽命便是最強大的作弊秘訣。

壽命越長,才能獲得越多資源;壽命越長,才能成為『老』玩家;壽命越長,才能形成以自己為核心的利益集團。

這便是血月二族為什麼是統治階級,精靈為什麼被譽為『社會的管家』――對於血月二族而言,精靈是唯一有資格跟他們平起平坐的種族。

至於那些百年內就會死去的短生種,根本不值得關注。與歧視無關,甚至跟利益也無關,因為在長生種看來,短生種也只是他們的資源。

壽命才是最大的階級隔閡。

所以就算是卑躬屈膝,就算是低賤如蛆,格薩斯也必須賺到足以讓他去研究所做延壽手術的錢。

有時候格薩斯也會想,如果他不是出身於下層區的撫養所,如果他那時候下決心去考中學、大學,最後成功考入研究所當一名血聖族,會不會一切都不一樣。

但世上沒那麼多如果,投胎沒投對,上學沒上好,他只能走最艱難的路。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書房裡寂靜得仿佛要凝固。就當格薩斯全身衣物被冷汗浸透,精靈的聲音才緩緩響起:「盯緊傑拉德。」

沉默片刻,格薩斯才說道:「血狂獵人隊長,『白髮屠夫』傑拉德・威斯敏斯特?」

「亞修・希斯讓他丟了那麼大的面子,傑拉德肯定會親手追緝他。如果傑拉德當場殺了他,那就一切休提;如果傑拉德選擇抓捕他,留他一命……」

「那啄木鳥就吃了這條害蟲。」

在三翼聖域術師面前,搶殺亞修・希斯?

用大腸里的東西想想都知道這個任務難度有多高,但格薩斯毫無猶豫回應道:「您的命令將得到踐行,但從兩天前,傑拉德就行蹤詭秘,連狩罪廳都不知道他的去向,不知……」

「他大概在53號觀察點。」精靈說道:「去吧,願血月照亮你的前路。」

格薩斯亦步亦趨地退出房間,輕輕關上房門。

精靈翻開旁邊的文件,裡面正是亞修・希斯的簡歷,詳細記載了他的出生記錄、撫養所出身、中學獎項記錄、大學活動情況。

他用手指輕輕敲擊著書桌,他的指甲十分細長,會在木桌上敲出噠,噠,噠的聲音……

「你怎麼還沒離開?」

精靈抬起頭,看向書桌前的兜帽人。

兜帽人從書房的陰暗處走過來,踏入血光照耀的地面,戴著口罩,眼神里充滿訝異。

「果然,就算是二翼術師,也有高下之分呢。」他輕笑道:「二翼術師都能察覺出我,看來我不能在傑拉德面前招搖撞騙了……」

「你不是格薩斯的隨從?」精靈眉頭一皺:「你是誰?」

他剛才就注意到這個人,但他以為是格薩斯的隨從,也沒多理會。

不過就在這時候,他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格薩斯從來不會帶人來見他,啄木鳥只有首領才有面見他的資格……

「真是令人傷心啊,我千辛萬苦從碎湖逃出來,教授你居然還認不出你的得意門生。」

他拉下面罩,露出一張清爽的笑臉。

「初次見面,席林・多爾,我是亞修・希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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