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輯說:「這是一次實驗,用來證實我自己的戰略設想,戰略真正的實施要在末日之戰到來時。」

「三體世界難道不能作為實驗咒語的目標嗎?」

羅輯斷然搖搖頭,「絕對不行,太近了,距我們太近了,咒語發生作用時很可能波及我們,我為此甚至放棄了五十光年以內的帶有行星的恆星。」

「最後一個問題:在這一百年或更長的時間裡,您打算做什麼?」

「你們可以擺脫我了:冬眠,當觀測到咒語在187J3X1星系上發生作用時叫醒我。」

在準備進入冬眠的期間,羅輯患上了輕流感。最初的症狀與別人一樣,只是流鼻涕和嗓子輕微發炎,他自己和別人都沒在意。但兩天後,羅輯的病情加重了,開始發燒,醫生感覺有些異常,就取了血樣回市裡分析。

這天夜裡,羅輯在高燒中昏睡,一直被狂躁的夢境所纏繞。夢中,夜空中的群星在紛亂地舞動著,像振動著的鼓皮上的沙粒,他甚至意識到了這些星球間的引力聯繫,它們做的不是三體運動,而是銀河系中所有恆星的2000億體運動!後來,紛亂的星海漸漸聚成一個巨大的旋渦,在瘋狂的旋轉中,大旋渦又幻化成一條由所有星星凝成的銀色的大蛇,呼嘯著鑽進他的大腦……

凌晨四點左右,張翔被電話鈴驚醒,是行星防禦安全部的領導打來的,聲音嚴厲,讓他立刻報告羅輯的病情,並命令基地處於緊急狀態,一個專家組正在趕來。

張翔剛放下電話,鈴聲又響了,是地下十層的醫生打來的,報告病人的病情急劇惡化,現在已處於休克狀態。張翔立刻乘電梯下去,驚慌的護士和醫生告訴他,半夜裡羅輯先是嘔吐,接著開始吐血,然後就昏迷不醒了。張翔看到病床上的羅輯臉色煞白,嘴唇發紫,在他身上幾乎看不到生命的跡象了。

專家組很快趕到,有國家緊急疫情處理中心的專家、解放軍總醫院的醫生和軍事醫學科學院的一個研究小組的全部成員。

在其他人察看病情時,軍事醫學科學院的一位專家把張翔和坎特拉到門外,向他們交代了情況。

「我們早就在注意這場流感,感覺其來源和性狀都很異常,現在明確了,這是基因武器,或者叫基因飛彈。」

「基因飛彈?」

「就是一種經過基因改造的病毒,傳染性很強,但對一般人而言,它只是產生輕流感這樣的輕微症狀,但這種病毒具有基因識別能力,能夠識別某個人的基因特徵,一旦這個攻擊目標被感染,病毒就會在他的血液中製造致命的毒素,現在我們知道目標是誰了。」

張翔和坎特面面相覷,先是難以置信,然後陷入絕望,張翔臉色變得蒼白,緩緩低下頭說:「我負完全責任。」

這位大校研究員說:「張主任,也不能這樣說,這真是防不勝防,我們開始雖然懷疑,也沒有向這方面考慮。基因武器的概念上世紀就出現了,但誰能相信竟然真有人把它造出來了,雖然還很不完善[30],不過作為暗殺武器真的很可怕:只需要在目標所在的大致範圍撒播這種病毒就行了,甚至連目標的大致範圍也不需要知道,可以在全球撒布,因為這種病毒對一般人致病性很弱甚至沒有,可以快速大範圍傳播,最後也有很大的可能擊中目標。」

「不,我負全部責任。」張翔用一隻手捂住眼睛,「要是史隊長在的話,這事就不會發生。」他放下手,眼中閃著淚光,「他冬眠前最後對我說的一句話,就是你剛才說的防不勝防,他說小張啊,我們這工作,睡覺時都要睜半隻眼,現在沒什麼萬無一失,有些事防不勝防啊。」

「那下一步怎麼辦呢?」坎特問。

「病毒已經侵徹很深,病人肝臟和心肺功能都已衰竭,現代醫療手段無能為力了,儘快冬眠吧。」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羅輯已完全消失的潛意識又恢復了一些,他有了感覺,是寒冷,這寒冷仿佛是從他的體內發源的,像光芒般擴散出去,凍結了整個世界。他看到一片雪白,開始除了這無邊的白色什麼都沒有,後來白色的正中出現了一個小黑點,漸漸地,看出那是一個熟悉的身影,是莊顏,她抱著他們的孩子,艱難地走在空曠得失去立體感的雪野中。她圍著一條紅色的圍巾,就是他在七年前的那個雪夜第一次見到想像中的她時圍的那條,孩子小臉凍得紅紅的,在媽媽的懷抱中向他拚命揮著兩隻小手,喊著什麼,但他聽不見聲音。他想在雪中追過去,但年輕的母親和孩子都消失了,像是融化在白雪中。接著他自己也消失了,雪白的世界縮成一條極細的銀絲,在無邊的黑暗中,這細絲就是他殘存意識的全部。這是時間之線,細絲本身是靜止不動的,向兩個方向無限伸延,羅輯的靈魂穿在絲上,以恆定的速度輕輕滑向不可知的未來。

兩天後,一束地球發出的強功率電波射向太陽,電波穿透了對流層,到達輻射層的能量鏡面,在增益反射中被放大了幾億倍,攜帶著面壁者羅輯的咒語,以光速飛向宇宙。

危機紀年第12年,三體艦隊距太陽系4.18光年

哈勃二號太空望遠鏡控制中心。

「刷子」在太空中出現了,三體艦隊正在穿越第二片星際塵埃。由於哈勃二號一直在密切監視這片區域,所以艦隊航跡剛剛出現就被捕捉到了。這時,它們看上去根本不像刷子,而是像漆黑的太空深淵上剛剛萌發的一叢小草,這上千株小草每天都以肉眼能夠覺察到的速度生長。而且,這些航跡看上去比九年前要清晰許多,這是由於經過九年的加速,艦隊的速度已經提高了很多,對星際塵埃的衝擊更劇烈了。

「將軍,您仔細看看,能不能發現什麼?」林格指著螢幕上放大後的圖像對斐茲羅說。

「好像仍然是一千根左右。」

「不,您再仔細看看。」

斐茲羅細看了好一會兒,指著「刷子」中央的一點說:「好像有……一、二、三、四……十根刷毛比別的長得快,它們伸出來了。」

「是的,那十道航跡很微弱,經過圖像增強您才能看出來。」

斐茲羅轉身看著林格,露出了十年前第一次發現三體艦隊航跡時的表情,「博士,這是不是意味著,有十艘戰艦在加速駛來?」

「它們都在加速,但這十條航跡顯示了更大的加速度,不過那不是十艘戰艦,航跡總數現在增長到一千零一十根,多出了十根。通過對這十條航跡形態的分析,這些東西的體積比後面的戰艦要小得多,大約只有它們每艘的幾十萬分之一,也就是一輛卡車大小吧,不過由於速度很高,它產生的航跡仍能觀測到。」

「這麼小,十個探測器?」

「十個探測器。」

這是哈勃二號又一個令人震驚的發現:人類將與來自三體世界的實體提前接觸,雖然只是十個小小的探測器。

「它什麼時候到達太陽系?」斐茲羅緊張地問。

「還說不清,要看今後的加速情況,但肯定會比艦隊提前到達,最保守的估計也要提前一個半世紀。艦隊的加速度顯然已經達到了極限,因為某些我們不知道的原因,它們想儘快到達太陽系,所以發射了能夠更快加速的探測器。」

「既然有了智子,發射探測器有什麼必要呢?」一名工程師問。

這個問題使大家陷入了沉思,但林格很快打破了沉默,「別想了,這不是我們能想出來的。」

「不,」斐茲羅舉起一隻手說,「至少能想出來一部分……我們看到的是四年前發生的事,請問,你們能確定艦隊發射探測器的確切日期嗎?」

「當然可以,很幸運,艦隊發射它的時候正在雪地,哦,塵埃中,我們觀測到了探測器的航跡與艦隊航跡的交點。」林格接著告訴了斐茲羅一個日期。

斐茲羅呆立了片刻,點上一支煙,坐下抽了起來,過了好一會兒才說:「博士,你們畢竟不是政治家,就像我看不出那十根長出來的刷子毛一樣,你們也沒看到一個至關重要的事實。」

「這個日期……有什麼意義嗎?」林格不解地問。

「就在四年前的那一天,我參加了行星防禦理事會的面壁計劃聽證會,會上,羅輯提出通過太陽向宇宙發出咒語。」

科學家和工程師們面面相覷。

斐茲羅接著說:「就在那時,三體世界第二次向ETO發出了消滅羅輯的指令。」

「他,真有這麼重要?」

「你以為他先是個風花雪月的花花公子,然後是裝腔作勢的假巫師?當然,我們也這麼認為,誰都這麼認為,除了三體人。」

「那……將軍,您認為他是什麼?」

「博士,您相信上帝嗎?」

這突兀的問題令林格一時語塞,「……上帝嘛,目前在多個層次上有多種含義,不知道您……」

「我是相信的,倒不是有什麼證據,而是這樣做比較保險:如果真有上帝,我們的信仰就對了;如果沒有,我們也沒什麼損失。」

將軍的話讓人們都笑了起來,林格說:「您後面這句話不確實,不會沒損失的,至少對科學來說……不過,如果上帝存在又怎麼樣?它和眼前這些事有什麼關係嗎?」

「如果上帝確實存在,它在塵世間可能會有代言人的。」

人們愣了好半天,才理解了這話的含義,一名天文學家說:「將軍,您在說些什麼?上帝會在一個無神論的國家選擇代言人?」

斐茲羅捻滅煙頭,兩手一攤說:「如果其他可能都被排除,剩下的一種無論多麼離奇也是真的,你們還能想出別的解釋嗎?」

林格沉吟道:「如果上帝是指宇宙間存在的某種超越一切的公正力量的話……」

斐茲羅抬手制止他說下去,仿佛把一切都挑明會降低這個事實的神力,「所以,各位,信仰吧,可以開始信仰了。」他說著,自己在胸前畫了一個十字。

電視上正在播出天梯三號試運行的實況。在五年前同時開始建造的三部太空電梯中,天梯一號和二號已經在年初投入正式運行,所以天梯三號的試運行沒有引起前面那麼大的轟動。目前,所有的太空電梯都只鋪設了一條初級導軌,與設計中的四條導軌相比,運載能力小許多,但與化學火箭時代已不可同日而語,如果不考慮天梯的建造費用,現在進入太空的成本已經大大低於民航飛機了。於是,在地球的夜空中,移動的星星日益增多,那是人類在太空軌道上的大型建築物。

天梯三號是唯一一部基點在海上的太空電梯,它的基點是在太平洋赤道上的一座人工浮島,浮島可以藉助自身的核動力在海上航行,因此可以根據需要沿著赤道改變太空電梯的位置。浮島是凡爾納筆下機器島的現實版,所以被命名為「凡爾納島」。從現在的電視畫面上根本看不到海,只有一座被鋼鐵城市圍繞著的金字塔形基座,基座的頂端就是即將升空的圓柱形運載艙。從這個距離是看不到向太空延伸的導軌的,它只有六十厘米寬,但有時可以看到夕陽在導軌上反射的弧光。

看電視的是三位老人:張援朝與他的兩個老鄰居楊晉文和苗福全,他們都已年過七十,雖說不上老態龍鍾,也都是真正的老人了,回憶過去和展望未來對他們而言都是一種負擔,面對現實他們又無能為力,唯一的選擇就是什麼都不想地在這非常歲月里安度晚年了。

這時,張援朝的兒子張衛明領著孫子張延走進家門,他拿出一個紙袋說:「爸,我把你們的糧卡和第一批糧票領回來了。」張衛明說著,首先從紙袋中把一摞糧票拿出來,遞給父親。

「哦,和那時的一樣啊。」楊晉文在旁邊看著說。

「回來了,又回來了。」張援朝接過糧票感慨地自語道。

「這是錢嗎?」小延延看著那摞花花綠綠的小紙片說。

張援朝對孫子說:「不是錢,孩子,但以後買定量以外的糧食,像麵包蛋糕什麼的,還有去飯店吃飯,都得拿它和錢一起花才行。」

「這個和那時可不一樣了,」張衛明拿出一張IC卡,「這是糧食定量卡。」

「定量都是多少啊?」

「我是21.5公斤,也就是43斤,曉虹和你們都是37斤,延延21斤。」

「和那時差不多。」老張說。

「一個月這麼多應該夠的。」楊晉文說。

張衛明搖搖頭說,「楊老師啊,您可是那時過來的人,都忘了?現在倒是夠,可很快副食就少了,買菜買肉都要號票,這點糧食還真不夠吃呢!」

「沒那麼嚴重,」苗福全擺擺手說,「這日子我們幾十年前就過過,餓不著的,別說了,看電視。」

「唉,可能馬上要用工業券[31]了。」張援朝說著,把糧票和定量卡扔到桌子上,轉向電視。

螢幕上,那個圓柱形運載艙從基座升起,飛快加速,消失在黃昏的天空中,由於看不到導軌,它好像是自己飛升而上的。運載艙的最高速度能達到每小時500公里,即使這樣,到達太空電梯的同步軌道終點站也需68小時。鏡頭轉換到安裝在運載艙底部的攝像機攝下的畫面,60厘米寬的導軌占據了畫面相當大的一部分,由於表面光滑,幾乎看不出運動,只有導軌上轉瞬即逝的標度才顯示出攝像機上升的速度。導軌在向下延伸中很快變細消失,但在它所指的遙遠下方,「凡爾納島」呈現出完整的輪廓,仿佛是被吊在導軌下端的一個大盤子。

楊晉文想起了什麼,「我給你們倆看一件稀罕東西。」他說著站起身,邁著已經不太利落的步子走出去。可能是回了趟自家,他很快又回來了,把一片煙盒大小的薄片放在桌子上。張援朝拿起來看了看,那東西呈灰色,半透明,分量很輕,像手指甲蓋。「這就是建造天梯的材料!」老楊說。

「好啊,你兒子竟然偷拿公家的戰略物資。」苗福全指著薄片說。

「剩下的邊角料而已,據他說,建造天梯時這東西成千上萬噸地向太空發射,在那裡做成導軌後再從軌道上垂下來……馬上,太空旅行就平民化了,我還託兒子聯繫了一樁這方面的業務。」

「你想上太空?」老張吃驚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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