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班主跟著家丁來到雅坐,只見上頭坐了兩人,一邊是一個書生打扮的年輕人,另一邊卻是個油頭粉面的少年公子,從頭到腳打扮的金人一樣,帽子上鑲著一大塊白玉,脖子上戴著一根比狗鏈還粗的金項鍊,腰間墜了七八個玉佩,右手戴著一個戒指,上面鑲著鴿蛋大小的金黃色寶石,連鞋跟上都墜了兩塊翡翠,打眼一看,金光燦爛,如神仙下凡,晃得人睜不開眼睛。

李班主認得眼前這個亮的像走馬燈一樣的小公子就是知縣馬太爺的獨生公子,連忙上前行禮道:「公子安,有什麼事吩咐小的?」

那馬公子翹著腳,指著旁邊的書生道:「這位張公子,乃是一個貴人。他大駕光臨你們這小戲園子,可是給你們臉面啊。」

李班主連聲道:「是,是。兩位公子大駕光臨,蓬蓽生輝,不勝榮幸。」暗地裡琢磨:怎麼著,給我們臉面?難道說票錢不給,還要我們倒找錢不成?

馬公子接著道:「既然你知道榮幸,就該好好伺候。張公子最愛聽戲,聽說你們這裡有個唱旦的小戲子,叫……叫……」

旁邊那書生道:「程九,小程老闆。」馬公子一拍大腿,道:「嗯,就是他,怎麼今天沒看見?你瞧不起我們是不是?」說著一拍桌子,桌子上的茶杯茶碗蹦起來老高,嘩啦啦的亂響。

李班主暗中驚訝:他竟然知道九歲紅的本姓?一面陪笑道:「回公子的話,不是不叫九歲紅出演,只是他已經不演了。」

馬公子道:「什麼,不演了?」

李班主道:「他倒倉了。」見馬公子不解,又道,「他到歲數,嗓子變了,聲音出不來,正在進修,這幾年怕是不好演了。倘若倒倉倒得不好,嗓子恢復不過來,怕是今後也不能演了,也就做個琴師、打鼓佬,或者改行演個小花臉什麼的。」

那書生在旁邊道:「可惜,可惜。那孩子小小年紀就很有范兒,是個天生的角兒坯子,要是這麼荒廢了就可惜了。」

馬公子眼睛一轉,喝道:「我怎麼知道是真的,還是你在誑我們?別管能不能唱,人還活著吧?把人拉出來,讓我們看看,倘若是真的,也不為難你,還另給你賞錢。」

李班主遲疑道:「這個……」那馬公子一瞪眼,李班主只得道:「是,是。」退了下去。

李班主回到後台,十分煩惱,倒不是為了馬公子蠻不講理,他在這行幾十年,什麼渾人沒見過?只是要是叫的別人還好,程九這小子,實在不是個善茬,當初他紅的時候,就是一副桀驁不馴的性子,在貴人面前從來不知道收斂,好在那時他年紀小,唱得又好,那些客人都愛附庸風雅,為了顯示自己的風度和品味,看見他這種性子,反而說他生性高潔,與眾不同,不以為怪。但現在年紀長了,台不登了,脾氣不見小,還越發的古怪,那馬公子顯然不是為了面子就會犯賤的那種,相反,比誰都橫,沒臉沒皮沒下限,遇到程九,弄不好自己這戲園子就算到頭了。

他一腦門子晦氣進了後台,隨手拽了一個人問道:「看見程九了麼?」

那人是個跟包的,隨手一指,道:「後頭呢,我剛剛看他拿了一個刀片在旮旯里擺弄呢。」

李班主就覺得腦子一暈,心裡暗道:祖宗,可別玩出什麼新花樣來。這一個月來,不知怎麼的,程九似乎脾氣好多了,往日傲氣收斂了大半,基本上不和人爭執,但是奇怪的言行越來越多,就像鬼附身一樣,做出許多不可思議的怪事來,賣空了自己的房子是一件,往藥店和香鋪裡頭淘換雜物是一件,今天是關鍵的時候,可別鬧出什麼來。

李班主繞過眾人,終於在門後發現了程九,只看了一眼,就差點咬掉了自己的舌頭。只見一個少年坐在地上,面無表情,一隻袖子挽著,半邊胳膊鮮血淋漓,正往一個小盒子頭滴血,地上散落著一張張的黃紙,如同滿地的枯葉,紙上跟鬼畫符一樣,染著刺眼的鮮紅色。…,

李班主差點沒昏過去,心裡只想:鬼上身,絕對是鬼上身!

那少年抬頭看了李班主一眼,聲音平平,道:「來得好快。」伸手掐住了自己的胳膊,止住血流,從衣衫下擺撕下一條來,裹住了傷口,將地上散落的紙張收起來,塞入懷裡,站起身道:「班主,有什麼吩咐?」

李班主見他眼神清明,口齒清楚,稍稍鬆了一口氣,心道:原來不是鬼上身,就是單純的抽瘋。氣道:「**的……」再一看,只見那少年一身白衣服,現在已經成了鮮紅的了,也不是全紅,是被紅色的線條畫的亂七八糟的,看起來就像一張血染的地圖。

李班主看著這幅可怖的景象,已經不知道該驚還是該怒了,心中閃過一念頭——留這麼多血,他怎麼不死呢?

真有心弄死他,但是現在不是發作的時候,李班主狠狠地咽了一口氣,差點沒憋死,惡狠狠道:「回頭找你算帳,走,跟我去見貴客。你給我留心點,要是惹惱了馬公子,看我把你撕吧了喂鷹。」眼見他穿成這樣,別說去見馬公子,見誰誰都要嚇死,一時也找不到其他的衣裳,打開大衣箱,拿出一件唱戲的行頭,是一件小生穿的褶子,扔給他,道:「先穿上,跟我走。」

那少年接過衣服穿好,淡聲道:「前面帶路。」

李班主差點沒摔著,回頭看了他一眼,見他毫不在意的樣子,心中暗自奇怪:這小子平時雖然傲氣,卻也沒用過這種口氣,好像自己是天王老子似的。不及細想,回頭道:「你給我注意點,馬公子不是其他人,那是個混不吝的,你跟他拉硬弓,他一指頭就捏死你。」說著往前面走。

那少年根本就沒聽李班主說的是什麼,一直沒有喜怒的臉上,終於挑出了一絲笑容,低聲道:「雖然時間有點緊,但是足夠了。」

馬公子坐在雅座里,正看見李班主帶著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上來,心道:這就是令張公子都念念不忘的小戲子了?我瞧瞧是怎麼不得了的美人——怎麼搞的,居然是男的?

看清是個少年,馬公子這口氣就泄了,剛剛往前伸著的脖子也收回來,整個身子往後一靠,等到那少年進來,再仔細打量,不由得瞪大了眼睛,陡然直起身,倒抽了一口涼氣,心中一陣興奮,暗道:原來果然是絕色!既然長成這樣,是男是女有什麼要緊?本公子照單全收了。

他看著那少年,那少年也在看著他,眼睛眯了起來,目光中露出了一絲恍惚的神色,仿佛在回憶著什麼。

過了一會兒,馬公子才從興奮中緩過來,不自覺地掏出摺扇,扇了兩下,一股薰香味在雅座里飄蕩開來,拉長了聲音道:「你就是程九啊?」

那少年微微一怔,似乎終於從回憶中醒了過來,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色,道:「程鈞。」

馬公子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是自報家門,哂道:「叫什麼不重要——我聽說你會唱戲啊?」

程鈞道:「唱不來,倒倉了。」

馬公子眉頭一挑,笑道:「你敢騙我?你這不是好好的嗎?今天我是一定要聽你唱,要不然你就跟我回去,慢慢的給我唱。這樣吧,你乖乖的跟我回去,我有賞。」說著褪下了戒指,扔在桌子上,金黃色的寶石熠熠發光。

程鈞目光在寶石上停頓了一下,隨即移開,道:「唱不了就是唱不了,回去也唱不了。」

馬公子笑道:「哦?果然唱不了?那你證明給我看。」低聲吩咐小廝,那小廝竊笑著出去了。場內氣氛一時僵持,李班主正要說點什麼打圓場,突然聞到一股香味,回頭一看,只見那小廝端著一口鍋上來,往桌子上一放,只聽裡面茲啦茲啦的輕響,卻是一口滾開的油鍋。

馬公子道:「今天要不然你就唱,要不然你就把裡頭的滾油喝了,反正你嗓子廢了,喝點也沒什麼,你要不敢,就跟我回去,我給你好藥養著,過兩年你就好了,到時候再唱給我聽。」…,

他話音剛落,場中無人說話,四周一片死寂。李班主只覺得眼前一黑,心道:完了!

旁邊那張公子開口勸道:「馬賢弟,沒必要如此,小程老闆不能唱就算了,讓他陪我們喝一杯酒就權作充數。」

馬公子笑道:「張兄,你不知道這些人,哪裡是不會唱?他分明是跟我要價錢,譬如青樓里的婊-子,明明出來賣,還要裝的三貞九烈,不給夠錢她還不下樓。哈哈,我偏偏不給錢,一口油鍋就叫他現了原形,他要是真不能唱,你看他敢不敢喝?哈哈,哈哈哈……」說罷,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哈……」

笑聲驟然而起,開始不過輕笑,慢慢的轉為大笑,越來越響,比馬公子更張狂十倍,暢快十倍!

馬公子笑著笑著,發覺笑不過別人,訕訕的停下,滿雅閣寂然無聲,只餘下那一陣陣張狂的大笑聲。

眾人呆若木雞,看著在中間大笑不止的少年。

李班主看著笑得肆無忌憚的程鈞,心中暗道:壞了,他本來就瘋瘋癲癲,如今被馬公子一刺激,看來是徹底瘋了,這就叫無可救藥了。

過了一會兒,笑聲漸漸停了,程鈞轉過頭來,瞟了馬公子一眼,神色既不悲憤,也不瘋狂,反而有幾分發自內心的喜悅,只聽他含笑道:「很好,很好。到了這一刻,我才真的確信,我——又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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