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立澤:「這種『做人』的經驗,對律師來說,就是面對市場,獲得案源,處理案件的一種必須技能。前幾年不太重要,但是到了高年級,它就凸顯了。這本質上是屬於合伙人級別的律師需要掌握並且運用嫻熟的一項技能,屬於高級課程。放到公司場景下,也就是高管級別需要掌握的生存做事技能。從這個角度來看,Julia其實還可以,雖然沒有教你這些,卻用實際行動做了一回惡人,將需要這種技能的環境和場景展示了出來,雖然你受了一些磕絆,但多少也學到了些東西,好歹最後知道跑就行了。」

趙慕慈忍不住笑了,誰說不是呢。他又講的這麼有趣。

「Julia……她……她還好嗎?」

「先把這個話題說完,」顧立澤似乎進入了律師模式一般,思維嚴密,講話如同做文章一般:「你現在這個公司,單純做事情不需要花多少精力,在人際關係和職場利益平衡方面卻需要花精力,這不正好是一個鍛鍊機會嗎?做事情你應該沒什麼大問題了,但是你缺的是Cindy那種百轉玲瓏和遊刃有餘。固然人各有長,但不能不及格。如果同樣能出彩,那你不得了了。搞定人再做事,這不是什麼陳腔濫調或世故庸俗,而是你當前需要學習掌握的技能和功課,也是在中國社會生存和發展的一種必備技能。所以我才說你呆著這裡有好處。沒準這就是你在這裡的原因——練習這方面的技能。」

趙慕慈不是死腦筋,很快跟上了他從合伙人角度出發給出的觀點。沒想到他置身事外,那段時間為案子跟Julia又不美氣,還能將Julia這邊的情形瞧的清楚,對自己更是看的透徹。光是這看人看事的本事,就很厲害了。

可她畢竟剛剛從埋頭苦幹的狀態轉變過來,免不了會有些顧慮和擔心:

「天天跟人斗,也挺累的。還有長時間不做事,時間久了技術只怕就廢了。」

顧立澤笑的風輕雲淡:「做事不能瞻前顧後,一個階段有一個階段的重點。技術你已經有了,再學也不難。你既然在這裡,那在你離開之前,重點自然就是要先處好關係,再把事干漂亮。也不一定要跟所有人為敵,真要這樣就岔了道了。有一次我覺得很有內涵,叫周旋。你仔細想一想。要是懂得周旋,就能避免很多硬碰硬的狀況。該斗的時候還是要斗,戰略上藐視,戰術上重視。你只要用心,很快就能明白其中關竅。」

趙慕慈:「這麼相信我?我好像沒什麼天分,在這方面。」

顧立澤:「你是沒精力,不肯花心思。說白了,太驕傲。」

趙慕慈意外:「哪裡看出驕傲?」

顧立澤回頭打量她一眼:「骨頭裡,血液里。」

趙慕慈:「瞎說。」

顧立澤:「跟人周旋,與人方便,給人讓利,這些說穿了,都是妥協,和其他人攪拌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少了誰都不行,這就是中國社會成功人際關係的本質。你不肯在這方面花心思,自然是不肯跟他們攪拌的緣故。想獨善其身,心裡愛乾淨,可見驕傲的緊。」

趙慕慈笑著往窗外望去。這眼睛太毒了,直接透過衣服皮膚五官內臟,看到人骨頭裡。但是她萬萬不肯承認的。給人徹底看穿也就罷了,再來個承認,那跟衣不遮體也差不多了。

於是她說道:「不知道你是在誇我還是在損我。不過我已經開始在這方面用心了。我也看過紅樓夢,知道裡面有一句: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過於清高和驕傲,最後也就只好一個人呆著,不受沾染。要想有所作為,還是要和周圍人打成一片的,就是你說的『攪拌』。其實我想另一個詞也適合你說的意思:和光同塵。對不對?」

顧立澤嘴角噙了笑:「這個詞更美,也更有意境。不錯,做人就是要上的廳堂下得廚房。和其光,同其塵。如此才是通達,才是圓融。」

說到這裡他忍不住瞧了趙慕慈一眼:「不過有些事情,也是天生的。就像Cindy天生就會與人周旋,你天生會看會做事,不在人身上用心一樣。要我說,你這點清高和驕傲,換個角度看,也是名器品質,稀有品格。它是和你身上的其他方面相配的。做人這個事情,盡力就好,到什麼程度就到什麼程度,不必太過勉強和委屈自己。」

趙慕慈心想,才不是天生。我小時候,可是頂活潑,頂聰明,頂會玩,頂受小朋友歡迎的一個小姑娘。經過了漫長的成長,那樣的小姑娘就不見了。不知她是藏起來了,還是已經逝去了?

聽著顧立澤對她侃侃而談,指點迷津,大有傾囊相授之意,趙慕慈如同第一次聽到聽到Julia對她給出這些關於人際關係和職場博弈的建議時候一般,既覺得耳目一新,又對對方產生了一種刷新印象的感覺。可是相對於Julia,顧立澤令她感到更多的善意和幫助的意思,甚至是信賴,沒錯,信賴。即使她仍然記得他曾經辜負她的信任偷偷錄音用以反對Julia,她仍然忍不住相信他。

這其中的原因,或許是因為他言辭和氣息中散發出來的善意和坦誠,又或許……她從未真正惱過他,只是情感上受到了衝擊,才會憤怒傷心。也許信任可以有另外的含義:在對方辜負自己之後,相信他沒有更好的選擇,並且在下一次的時候,仍然願意去相信,就像從未被辜負過一般。

「在想什麼?」見她沉默良久,顧立澤出聲詢問。

趙慕慈回過神來,心中湧出一些感激,不由得開口講道:「第一次聽你講這些,還這麼坦誠乾貨滿滿,有心了。」

顧立澤:「閒聊而已。」

趙慕慈:「那你說我後面怎麼辦呀?我們VP再有兩個月就休完產假了,她就要回來了。」

顧立澤睨她一眼,語調中帶了笑:「不正好嗎?開練啊。」

趙慕慈臉上露出一絲哭相:「害怕。」

顧立澤失笑,心想她到底是紙老虎,做事厲害,瞧著嚇人,如今陷到這人斗人的漩渦里,還真是走了短板了。

他嘆道:「人生真是無常啊。人類總想著揚長避短,憑藉優勢揚名立萬,卻不知老天自有它的道理,指不定哪一日就要你靠著短板來生存。」

趙慕慈不肯接話,只催他:「聽不懂,快說我該怎麼辦?一下子面對兩個老闆,我不覺得我能搞得定……」

顧立澤想了想:「你頂頭上司在公司多年,你們目前這整個小組都不是法律出身。你們VP想借你的手搞改革,想法雖然很好,但難度很大。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法律人的思維也不是靠一個合規總監就能全部裝載到這幾十號人的腦袋裡的。改革如果是循序漸進的,那還好一點,如果要一次性徹底到位,讓這些人沒有飯吃,事情做不下去,那就要出事。」

誰說不是呢。趙慕慈早已想到,此時便不語。

顧立澤:「如果爆發矛盾和鬥爭,你頂頭上司在公司很多年,除非重大過失,造成嚴重損失,否則突然要辭退,那是一大筆賠償金,人事部門應該不太會支持。所以讓她走是不大可能的,最多就是合規組的業務中心轉到你這邊,你和她一起做事。可是她如果不接受這個結果,那你做事也就不會容易,因為她根基深厚,人脈技術都握在手裡。所以你最好不要和她為敵。」

「可是你們VP掌握著你的未來。如果你不執行她的想法和意志,你和你頂頭上司處的越好,她就越不高興。明顯你成了她對手的人了嘛。可是你去執行她的想法,你就要和你頂頭上司為敵,這時候你的命運就取決於你們VP和你頂頭上司之間誰的實力更強了。法律不敢說,合規組的事情,可能你頂頭上司會比你們VP更懂行,在公司的根基也更深。但你們VP大概也有挾制她的手段和方法,否則她不會甘願受你們VP的管理。」

說到這裡,顧立澤看著她說道:「看來你的命運,真的是很艱難啊。」

趙慕慈面不改色:「我早已知道了。換了是你,你會怎麼做?」

顧立澤:「硬來是不行的,你級別不夠,資歷也淺,職場鬥爭和人際周旋這門技術也才開始上課。硬來就是引頸就死。矛盾一般是要就著事才發作的出來,不存在無緣無故兩人就幹起來,畢竟是職場。這些事情要通過你來做,這是你的難處,其實也是你的機會。」

說到這裡他停住了,似乎在引她著急。趙慕慈果然身子前傾,兩隻眼睛專注的看著他:「繼續。」

顧立澤瞧著她不帶情緒的專注眼神,嘴角微微泛出笑容,繼續講道:「這兩人本是要通過你來鬥法。如果你毫無作為,逆來順受,你就成了被兩個後媽拉扯的孩子,死活無人顧,他們只管自己的利益。可是如果,」

他又頓了一下,趙慕慈等不到他講,伸手放在他右臂上輕輕搖了搖:「如果什麼?」

顧立澤心中愉悅了,繼續講:「如果你發揮自己的才幹和專業,又顧及到兩方的訴求和利益,讓這件事體面又周全的完成,讓兩邊的矛盾在你這裡得以緩解,甚至解決,那你的角色就不一般了。你不再只是一個被動的承受者和實施者,而是一個連接器,緩衝器,矛盾解決者,最佳方案提供者。你發揮出自己的才幹和能力,事情有進展,矛盾可以緩解,訴求得到一定程度的滿足,人們就會感謝你。也自然會顧及到你的立場和想法,你會成為這個部門中不可或缺的人。」

趙慕慈臉上現出笑容:「對啊!你說的對!我怎麼就沒想到呢?」

顧立澤:「這不是智商的問題。甚至某種程度上也不是思考角度的問題,而是關於一個人自身的能量。能量高,自然就能想到可以這麼做。我僥倖比你早見過一些人事,所以才想到。」

趙慕慈心悅誠服:「好厲害。」

顧立澤:「矛盾比較尖銳的情形下,比如你們VP執意要徹底改革,或者強烈的想幹掉你頂頭上司,你不可強出頭,更不能明目張胆的獻言獻策。這個事情,你只能被動的去接受,懵懵懂懂的去做,乾脆裝做什麼都不知道最好。幹掉一個在公司盤踞七八年的老員工,這就像是要挖起一顆老樹一般,等閒人做不到的。除非她確實存在一些嚴重的錯誤,人心盡失,否則做起來還是有難度的。」

顧立澤:「這是比較正常或樂觀的估計。如果你們這個部門實在太過變態,連這點贏面都拿不下,那就別耽擱,走為上。不過走之前,還是要儘量的去努力生存,畢竟這也是一個難得的鍛鍊機會。」

趙慕慈輕微點點頭。

顧立澤:「學做人這個事情,雖然重要,卻不能當成一個核心技能去經營。做事出色,加上會做人,容易成為很厲害的那種人。做人厲害,做事一塌糊塗,甚至專門就鑽營關係,揣摩人心,成大器的沒幾個,即便成了的,大多也都成了奸臣,或者小人,不可取。」

趙慕慈卻想到了Cindy,很容易便理解了。她聽到這裡,不由得再次讚嘆:「嘆為觀止呀!顧律師!」說著便帶上了星星眼。

顧立澤面上現出笑容。看她此刻的模樣,很像很久很久之前,他們還是普通同事時候的那種神情,放鬆,愉悅,相互調侃。下午那會的害羞,躲閃,甚至那不明顯卻無法忽視的拒絕都不見了,兩人之間的氣氛通暢又愉悅,這讓他也感到了久違的愉悅和輕鬆感。

兩人安靜了一會,顧立澤又問了:「如果還有選擇的機會,還會回律所嗎?」

趙慕慈瞧瞧他,作沉思狀:「這個問題……現在回答的話,暫時還不想。剛出來沒多久嘛。等我這段工作告一段落,到時候可能會有不一樣的想法,也可能還是想去公司。到時候你再問我咯。」

顧立澤笑:「很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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