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了美資外企,趙慕慈再一次閒了下來。跟上次離開智誠律所時候相比,這次的離職體驗,相當愉悅和飽滿。畢竟上一次離職,是從第一份乾了六年多的工作中離開,那種感覺就像是嬰兒離開母體,免不了會有慌亂無著,以及由於沒有按著所里的傳統路徑升到合伙人而產生的一種類似於失敗的心緒和遺憾。而這次,她駕輕就熟,氣定神閒的拒絕了繼續留下來往法務VP方向發展的邀約,走的清清爽爽,還收穫了Grace的感激,留住了跟她之間的那份情誼,如此甚好。

可惜這份豐厚薪水嗎?自然是可惜的。但趙慕慈權衡再三,難得沒有被金錢迷惑了心智,明白繼續做下去需要付出的代價。她也明白,即便最終拚命坐到法務部實際負責人的位子,那也不是自己最想要的那個位子。為一個不想從事一生的職位付出慘烈代價,這隻怕是有點不划算。

她清楚的意識到,在理想和現實之間,她選擇了現實;在此地與遠方之間,她選擇了遠方。在外企法務VP和未來律所獨立合伙人之間,她選擇了後者。仔細想想,似乎她一貫如此,被夢想牽引著,放棄一個個唾手可得的現世安穩,一路向前,奔向遠方。如果有人說她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大機率她會否認,因為她並非天馬行空不切實際的那種人;可要是有人說她是追夢者,或者逐光者,她多半會含笑默認。那是美好的。

回想這段工作經歷,她在Laura和Grace競爭角力的夾縫中生存了下來,並且協助Grace完成了對合規組的優化和改革,完成了Grace招她進來、讓她坐到合規總監位置上的期待。Grace贏了。她也贏了。Laura卻輸了。一場PK中,有贏便有輸。她慶幸不是她輸。像顧律師所說的,靠著短板來生存,學習「做人」的經驗,這門「課程」,或者說實戰演練,她完成的不錯。

欣慰之餘,她也意識到,如果這遊戲繼續下去,總有輸的時候,沒有人能做常勝將軍。贏得一個局面,並非一廂情願就能達成。天時地利人和,諸多因素,都有利於自己的時候,贏的機率就大了。一個人可以把控人心,利用時勢,以求更多的贏面,即便如此,也還是免不了要面對很多的意外和不可控因素。因為一個小小細節導致整個局面崩塌的事件比比皆是。人能做的,太有限了。所以才有這樣的古訓傳下來:功成身退,天之道也。

升到高級總監的位置,面對公司邀請再進一步的當口,離開是明智的。

因為Tony代表公司向她發出了做法務部實際負責人、並且有望升到法務VP的職位邀請,儘管趙慕慈拒絕了,並且在高級合規總監的位子上離開了,但她卻因此生出了自信,覺得自己是有成為一個大部門法務VP的價值的。帶著這份價值感,她雖然賦閒在家,心情卻是無比快樂的。

得知趙慕慈辭職了,肖遠有些意外,不由得問起原因,趙慕慈跟他簡單說幾句。

肖遠:「你不可惜這薪水嗎?比我高出不少,還不累。」

趙慕慈:「魚和熊掌不可兼得。我在這裡的工作完成了,就要離開。再待下去,情況可不妙。」

趙慕慈簡單說了下其中的關竅和厲害取捨,肖遠默了半天,張口說道:「我以為我們律所就夠Drama了,沒想到你們公司更上層樓。」

趙慕慈:「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肖遠:「也是。」想了想又說道:「那你我二人也是江湖,二人江湖。」

趙慕慈失笑:「傻子。二人叫二人世界,三人才成眾。」

肖遠:「以後生個寶寶那就成眾了,咱們就身處江湖了。」

趙慕慈:「只怕到時候是奶瓶尿布江湖吧。事先說好,孩子兩人一起看,不能都甩給我一個哦。」

肖遠笑著,似乎陷入了某種想像中,微不可見的搖搖頭。

趙慕慈起身去喝水。回來時候,肖遠看著她:「那你後面幹嘛呀?」

趙慕慈:「還沒想好。等我想想吧。」

肖遠:「去律所嗎?」

趙慕慈:「……去也行,不去也行。」

「去公司?」

「也許……還不知道。」

「你不是想做合伙人?去律所比較好吧。」

「那我不得又重操舊業?繼續領薪水幫別人做事?」

肖遠:「有什麼不好。」

趙慕慈:「不好。」

肖遠:「你想做合伙人?」

趙慕慈回身看著他,含笑點點頭。

肖遠:「不進律所怎麼做呢?」

趙慕慈回身倒在床上:「這你就不懂啦。」

肖遠也側身倒下,一手支起頭看著她:「你講給我聽啊。」

趙慕慈翻身趴著,與他相對:「我以前以為,做合伙人就是熬到六七年級,如果足夠優秀,各項指標達標了,自然就升到了。如今想想,太天真了。」

「怎麼天真?」

「做合伙人最要緊的是客戶,這是人人都知道的。但是合伙人本質上,是跟授薪律師完全不同的兩個工種。這其中的差異,就是一家公司的老闆和雇員的差異。所以成為一個合伙人所要具備的技能和素質,可不僅僅是精湛的法律技能和知識儲備,還需要有其他的技能,像自我營銷的能力,了解市場的能力,服務客戶的能力,以及敢於承擔風險的能力。需要學的,太多啦。」

肖遠看著她,恍然覺得她有點疏遠,似乎像是他們所里的高年級律師附身了一般。

趙慕慈沉浸在自己的話題里,沒有覺察,繼續說道:「如果我去律所領薪水,為別人做事,那我就將自己繼續限制在一個授薪律師的角色和能力里,那樣只是原地踏步。跟繼續待在智誠,繼續待在外企裡面,沒有什麼區別,都是原地踏步。」

肖遠:「慕慕,工作對你意味著什麼?」

趙慕慈一愣,被問住了。想了半天,她說道:「安身立命的基礎。」

她迅即反問道:「工作對你意味著什麼?」

肖遠:「事業,經濟,成功,責任。」

趙慕慈:「我也差不多。有錢總是好的。對吧。」

肖遠:「如果你將來有機會做全職太太,不用上班,也不用那麼辛苦,你還會這麼努力工作嗎?」

趙慕慈被這個話題觸動了。她歪頭想了半天:「你是說我不用擔心金錢的事?」

「對。」

「我應該……會有點無聊吧……因為工作並不只是錢。當然錢是一種回報啦,但不是唯一的回報。就像我們為什麼會選擇職業,而不是隨便選一個,就是因為,有些事情吸引我們,讓我們願意投入精力去追逐,去達成。做律師比較boring的部分,大概就是在低年級的時候做那些重複簡單但是量很大的工作,而如果到了高年級,就可以去對一個案子做決策,設計方案和具體步驟,這是比較有創意和可以用到智慧的部分。也許任何工作都會包含有意思和沒意思的部分,努力成為合伙人,大概就是想嘗嘗那有意思的部分吧。否則一直停留在沒意思的部分,就會覺得做律師好無聊,別人問到的時候也給不出更有趣的體會,只會抱怨和訴苦。」

肖遠笑了,像是在聆聽教誨一般:「聽起來好有道理。」

趙慕慈狡黠的看著他:「我將來有做全職太太的機會嗎?有嗎?」

肖遠撐不住笑了,仰面躺回床上。

趙慕慈爬上前去,繼續問他:「有嗎?密斯特肖?」

肖遠越發笑的眯起眼:「……有吧。」

「有吧?到底有沒有?」

肖遠被問躲不過,想了想:「有。」

趙慕慈皺著眉頭笑:「你家有礦啊?」

肖遠:「沒有。」想了想:「我就是礦啊。你靠好了。總有一天金光燦燦,閃瞎你的眼。」

趙慕慈失笑:「狂徒。」兩人笑作一團。

趙慕慈陷入沉思:「即便你有金山給我靠,我可能還是會找些事情做。光是吃喝玩樂,似乎並不夠……人會覺得沒有意義吧。只不過,那樣的話,所做的事,會更符合自己的興趣和喜好,而不會過多的考慮金錢回報吧。」

「沒錯。」

因為跟肖遠的這番談話,趙慕慈對接下來找工作的方向有了些許想法。律所暫時不會去了;接下來的方向……再去一家公司?不同風格的?

大致就是這樣。但具體要去哪種風格的公司,她一時也還沒有想清楚。

辭職的事情,家裡也知道了。像第一次從智誠辭職的情形一樣,母親大驚失色,一疊聲的問她為什麼要辭掉,仿佛天塌了一般。趙慕慈本來想跟她聊一聊原委,一聽母親情緒失控,完全不在一個頻道上,沉默許久,默默的掛了電話。

跟母親通完電話的第二天,父親又打過來了。電話接通,父親問道:「聽你媽說,你辭掉工作了?」

聽到父親一副帶著問責和家長權威的語氣口吻,趙慕慈有些不舒服,不過還是回答道:「是。」

父親並沒有心情了解她為什麼要離開,對她這樣說道:「工作不好找哇!你知道現在外面有多少人沒有工作?你好好的幹著,為什麼要辭職?那麼好的公司,那麼好的薪水,好端端的,折騰啥呀?」

趙慕慈無言以對,心中卻泛起無數情緒和鬱悶。父親似乎生活在一個生計艱難、掙扎溫飽的世界裡,上一次她換工作,他也是這樣對她講的。那次她耐心解釋過,工作還蠻好找的,她教育背景、工作經歷都比較優秀,在市場上很容易就找到工作了。

但這些話似乎沒有令父親從他那貧瘠的世界裡走出來,從而看到她的光芒和市場競爭力,進而認同她所處的世界——一個相對友好,充滿機會、不用擔心溫飽,可以放心去逐夢的世界。父親似乎跟他那貧瘠匱乏的世界長在了一起,每次趙慕慈辭職,都會引發他巨大的恐慌和不安,進而將這種負面的看法和情緒,通通傾倒給她。

趙慕慈按下心中想法,跟他說:「爸爸,工作挺好找的。別人好不好找我不清楚,也不關心。但是我是好找的。很多公司和單位願意給我機會。我離開上家公司,肯定有我的理由。你不用擔心,用不了多久,我又會工作了。」

父親不以為然:「哪有你說的那麼容易。我看你是沒吃過虧。等你哪天流落街頭,跟人乞討的時候,你就後悔了。」

趙慕慈突然就很生氣。她不明白父親為什麼要這樣講她。肖遠去上班了,家裡就她一個,於是她不加掩飾的發作了:

「爸爸,你為什麼要跟我說這樣的話?難道你希望我流落街頭嗎?明明我一切都很好,甚至比大多數人發展的都要好,你為什麼要把我說的這樣可憐、無助?你這是在幹什麼呀?你就不能盼著我點好嗎?」

聽到趙慕慈生氣了,父親囁嚅了半天,開口說道:「我怕你是那樣。」

趙慕慈更生氣了:「有什麼好怕的呀?你老是擔心這個擔心那個,還跟我灌輸什麼都不容易的觀念,這對我有什麼好處啊?你有擔心我的功夫,還不如給我送上幾句美好祝福呢!天天擔心,我都沒法跟你說話了,一說話就生氣!」

父親本來還打算按照母親的意思,再訓斥趙慕慈幾句的。一看女兒生氣了,本來要說的話也說不了了。便沉默著。

趙慕慈被糟糕的情緒包裹著,身不由己,無法控制,只覺得氣惱萬分,不能諒解父親每次跟她說那些擔驚受怕和把她形容的悲慘無比的消極話語。她控制著自己不要再講傷人的話,因為這樣的話每次講出來,她都免不了事後後悔。

沉默半天,她沒有辦法恢復正常,只覺得心情糟透了,沮喪和懊悔又占據了她的心扉。無奈之下,她對父親說道:「我先掛了。」然後掛掉了電話。

呆坐半晌,她撲倒在床上,想到自己和父母之間的這種令人極為不適的溝通,她又氣又傷心,忍不住滴出幾滴淚,捶了捶床。

後面換了母親打過來。趙慕慈已經留意到,母親講的話,跟父親大致相當。又或者可以這樣說,父親的大多數想法和觀點,都是出自母親,兩人在數落埋怨趙慕慈辭掉工作這件事上,達成了驚人的默契和一致的行動。趙慕慈本來一切都好,未來可期,在父母看來,卻像是丟掉了工作、前途未卜,馬上就要流落街頭的悲慘模樣。沒有人能夠承受這樣的落差和負面評價。到後來,趙慕慈連母親電話也懶得接了。

隔了幾日,母親打的少了,趙慕慈松出一口氣。又過幾日,她消化了那些消極看法和自己生出的氣惱,心中的溫情又回來了,後悔也升起了。可是他們家是不會講對不起的。趙慕慈沒有從父母嘴裡聽到過,她自己自然也是不會說的。她默默的選了幾樣父母平素愛吃的東西,下單寄了回去,暗示自己不生氣了。

收到東西,母親的電話又打了過來,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般,跟她拉起家常來。就這樣,一家人又和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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