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趙慕慈從網際網路公司的噩夢中舒緩許多,不那麼頻頻想起那段經歷的時候,陳麗美忽然來消息了。趙慕慈看去,只見她這樣說道:「慕慈,我離職了。」

趙慕慈有些意外。算算她離開公司也就兩個月多一點,怎麼陳麗美也要離職?她可是很討王翠蓮歡心的啊。再說,她離職就離職了,犯得著跟她說嗎?她們之間可沒有多好的交情。帶著疑惑,趙慕慈跟她聊了起來,漸漸知道了事情原委。

原來趙慕慈走了之後,陳麗美工作負擔驟然加重,不僅是工作量增加,還有王翠蓮愈發喜怒無常的脾氣和各種各樣的刁難和要求。陳麗美日日超負荷運轉,終於有一天熬不住了,回家之後連著三天沒醒來,可把她老公嚇壞了,趕緊送到醫院去,檢查說是勞累過度腦供血不足產生的休克,不排除精神因素。加上住院休養一周沒去公司上班,陳麗美的電話差點被打爆了。第二周去上班,王翠蓮一聲病情不問,只冷冷說道:「你休假時間太長了,既然拿了這份工資就要對得起這份薪水,你知道這一周多少事情被耽擱了?我跟張敏都快累死了!說清楚啊,你是在家生的病,算不上工傷,所有費用你自己承擔,公司不給報銷的。」

陳麗美一聲不吭,黑紅著臉看著電腦。

王翠蓮停了一會兒又說:「那兩個新出的案子,就是之前的智慧財產權訴訟案件,周三要去北京開庭,你提前準備一下。」

陳麗美再會逢迎討好,再會舔,面對王翠蓮這個程度的冷血和公事公辦,按照職場人士的用語來說,如此不帶個人感情的職業化態度,心裡也拔涼了。她在工作上可以說是鞠躬盡瘁,對王翠蓮也可以說是畢恭畢敬奉若神明了。她不求王翠蓮對她有多好,只求她多少能念著她一貫的苦勞,略微有點人情味。豈料她不僅絲毫不關心自己的身體,還一頓埋怨和不滿,怪自己生病耽擱了工作進度。她雖沒有多高看自己,甚至內里有些自卑,可就算是個泥人也有個泥性吧?

更要命的是,她竟然說她看病的費用不算工傷不給報銷,她拋下一歲多女兒跟老公從寧波來到上海,一個做程式設計師一個在這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賣命,為的就是賺兩個錢好交房子首付給女兒創造未來啊!為了存錢她不捨得買衣服買化妝品,連日常買菜都精打細算嚴格控制支出,豈料這一暈就花掉七八千,全部得自己承擔!她不僅後悔自己怎麼就沒遲回去一會兒,哪怕是暈在下班路上也好啊,可偏偏就暈在自己家裡。她怎麼就這麼背?可是話說回來,她這病,難道不是因為工作嗎?工作的時候嫌沒做更多,生了病又想盡辦法撇清關係,這是把人當機器還是當牲口?

錢上的虧待加上王翠蓮的冷漠怨懟,令陳麗美心中掀起滔天巨浪,她忽然覺得很不值。何必呢?公司根本不在乎自己,可是生命只有一條,沒了就沒了。對公司來說她不過是個螺絲釘,是個機器人,可是對她女兒來說,對她老公、對她爸媽來說,她可重要、可重要了。於是沉默了兩天之後,陳麗美辭職了。

辭職之後的陳麗美終於不用起早貪黑做牛做馬的幹活,也不用委曲求全刻意逢迎討好王翠蓮了。她漸漸恢復了氣性,越想越覺得王翠蓮過分,越想越覺得公司過分。於是她一紙訴狀將公司告了,要求支付自上班第一日以來至離職日為止的所有加班費。

末了陳麗美說道:「慕慈,有句話我很想說,其實我很佩服你,你有真本事,也很專業,都是我想要學習的。不管以前我們有過什麼不開心,現在也都不在那裡了,還請你見諒。我覺得你走了是對的。這個地方不值得留戀。希望你重新揚帆起航,找到自己合適的歸宿。」

趙慕慈不由得感慨。時過境遷,世事原來如此多變。她回道:「謝謝。你也是,下份工作找個加班少的。還在上海嗎?」

陳麗美:「不待了。大上海的繁華對我來說只是鏡中月水中花,看著耀眼其實夠不到。在上海這一年多,只在第一個月的時候去過外灘和城隍廟,其他時間……不是在工作,就是在補覺。上海太累了。我準備跟老公回寧波發展了。」

趙慕慈:「也好。也祝你一帆風順,一切吉祥。」

原先在智誠的時候,她總覺得已經很忙了,加上Danny和身邊同行接二連三猝然離世,自己又忽然暈倒,自覺已是忙碌勞累的極限了。選擇網際網路公司的時候,雖然也聽說了網際網路公司普遍九九六、零零七的高負荷節奏,但心中尚存樂觀,心想再忙能忙到哪裡去?及至入了職,再離了職,如今再回想,這裡的工作強度和壓力比起律所有過之而無不及。律所固然是忙碌的,但忙的多是專業內的事情,身邊同事旗鼓相當,人際關係相對簡單,客戶素質相對在線;而網際網路公司,尤其是她所經歷的這類尚在迅速發展壯大中的成長型創新平台,由於發展迅猛,人員擴充急速,自然良莠不齊;同時在資本加持下,公司的剛需是發展業務擴大規模獲得盈利,一切都在初具形成,一切都在探索,一切都在變動,使得這樣的公司形成了一個瞬息萬變、規則缺失或不完善、魚龍混澤的野蠻生長系統,這對於將風險控制、穩定、秩序、合法合規作為工作目標的法務部門以及法務人員來說,並非很友好。

處在成長期的網際網路公司,法務人員並不能像在律所一樣將工作拿回家做,她必須在公司完成,甚至24小時待命,以配合業務部門和時間和節奏;各種類型的會山會海,複雜的人際關係,以及良莠不齊的員工素質,都讓身處其中的法務人員的工作壓力和工作強度比起律所有過之而無不及。

不是身累,也不是心累,而是身心俱疲。

不過最近有很多企業提出了一個口號叫科技向善,這似乎可以看作是企業家的良知,也是工蟻世界一片黑暗中的一線曙光。有越多的企業關注道商業的本質,不管是面對市場的產品或服務,還是對待服務公司的員工,這種商業的本質是激發人性的善,還是人性的惡?一個勞動者能夠出賣的就是時間和勞動力。當用於恢復勞動力的時間都被剝奪的時候,那勞動者就變成了一次性耗材,變成了工具人,那就是勞動者賠上性命的時候。人力如果是資源,那就該保證它的可持續利用,可是一旦成了耗材,那人就不屬於資源了,而是生產資料,是被剝奪了人的尊嚴和屬性的物件,因而無需在意,無需尊重。

大約一個月以後,張敏也聯繫她了。發來一份自己的簡歷,要趙慕慈幫著看一看,改一改,說是受不了了,想要換工作。從她嘴裡又得知了一些消息,說是因為短時間內接連走了兩位總監級別以上的員工,加上陳麗美又告了公司,Lillian非常生氣,在財務、法務、稽查三部門的聯合會議上不留情面的問著王翠蓮,王翠蓮一張胖臉漲成豬肝色,場面尷尬又解氣。典型的大型翻車現場,沒有一個人出來圓場,張敏嘆:「可惜你不在現場,真該看看她那個樣子。」

趙慕慈不由得一笑:「聽你說也解氣。不過我都不在那裡了,她如何跟我已經沒什麼關係了。過去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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