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4章吃菜事魔

湖心那葉扁舟靠了岸邊,那中年美婦慈愛地望了一眼身邊的孩子,對那老漢道:「你說,御醫大人會不會給林兒看病?」

老者輕嘆一聲:「若是不知他爹的事情,應該會的,若是知道了,那就難說了。」

美婦身子輕輕一抖,低聲道:「要不,先不告訴他我們的身份吧,等求他治好了林兒,再說不遲。」

老者遲疑片刻,低聲道:「不好,這件事不能隱瞞,不能這樣把御醫牽扯其中!」

「可是,萬一他要不肯給林兒治病,那……」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一切看天意吧。你帶林兒去求醫,我在前面路邊等你們。我不露面好一些,要不然,會增加御醫的擔憂。」

美婦點點頭,握住孩子的手緊了緊,生怕一鬆開,孩子就會離自己而去。

他們壓根不知道,岸邊有人一直跟著他們的扁舟,此刻隱身於不遠處的密林深處,用陰冷的眼睛如野狼一般盯著他們。

――――――

報國寺夜色如洗。

杜文浩和林青黛手拉著手慢慢回到了寺廟門口。

林青黛俏臉還是火辣辣的燙,一想起剛才羞人的一幕,便覺得臉上身上燥熱不已,不禁側身瞧了他一眼。正好杜文浩也回頭瞧著,兩人目光一碰,杜文浩賊眉兮兮笑了。林青黛臉上發燒,忙把頭扭到一邊。

寺廟門口,兩個護衛站在那,見到杜文浩來了,忙迎上來抱拳拱手:「御醫大人!有客來訪。」

「哦?什麼客人啊?」

「是個中年婦人,帶著個孩子。在您的禪房客廳等著呢。好像是來求醫的。」

杜文浩點點頭,帶著林青黛穿過大雄寶殿,來到後殿禪房小院。天氣熱,這門帘兩邊挑著,杜文浩抬眼望去,只見一個中年美婦穿著打扮像是大戶人家的夫人,坐在窗前手握香茗,低著頭想著什麼。她懷裡依偎著一個半大孩童,精神很是萎靡。

門口護衛忙躬身施禮,對屋裡那婦人道:「御醫大人來了!」婦人聽了這話,忙起身福禮:「民婦見過杜御醫。」

杜文浩忙還禮,見她眉宇間含著一股淡淡的哀傷,還有些焦慮,病人家屬大多是這種神情,杜文浩已經見怪不怪了,忙招呼她坐下。

小沙彌給杜文浩端來茶水,然後退下。婦人低眉落座,不敢看杜文浩的臉,低著頭輕聲道:「民婦聽說御醫大人有起死回生的本本事,小兒病重,想請御醫給孩子看看病。」

杜文浩點點頭,望著那孩子,和藹地問道:「小傢伙,你怎麼了?」

那孩子怯生生地躲進母親懷裡,拿眼偷偷看他。

婦人遲疑片刻,又站起身福了一禮:「御醫大人,家主交代了,有件事要事先稟告大人,若是大人聽了還願意給孩子醫治,才能接受。」

這樣求醫的,杜文浩還是此一次遇到,笑了笑,整了整衣袍,道:「那趕緊說吧,看樣子孩子病得不輕。」

婦人看了一眼跟進來坐在一旁的林青黛,欲言又止。

林青黛站起身:「文浩,我先回去歇息了。」

「你別走。」杜文浩一擺手,深夜跟一個婦人獨處一室,儘管是為了看病,但最好還是有自己的親人在側為宜,正所謂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對那婦人道:「你說吧,這是我妾室,有什麼事我從來不避她的。」

那婦人忙給林青黛福了一禮:「民婦見過夫人。失禮之處還請海涵!」

杜家幾個女人里,有皇上冊封誥命夫人的,只有原配妻子龐雨琴一人,杜文浩已經解釋了林青黛的身份是妾室,這婦人這麼稱呼,自然是故意抬高對方身份拍馬屁了。

林青黛嫣然一笑:「不敢當,請坐。」

婦人沒有落座,瞧了一眼身邊的孩子,聲音有些發顫:「民婦娘家姓葉,拙夫姓付,名釗,字長友。在閣東府開有一家米行,名叫『瑞德』……」

杜文浩又驚又喜,起身道:「瑞德米行的付長友?你是付長友的夫人?」

沈氏低聲道:「正是民婦。」

當年杜文浩在董達縣五味藥鋪當坐堂大夫時,曾經給府城白雲庵主持靜慈師太剖腹療傷治療過急性腹膜炎,救過她一命。這靜慈師太是白衣社的發起人,信眾達數萬計,其中不乏文人墨客、商賈大戶和朝廷高官。這付長友就是其中之一,是白衣社的首腦人物,靜慈師太的左膀右臂。

當初白衣社靜慈師太為了感激杜文浩救命之恩,曾經提出代師收徒,收杜文浩為自己的師弟,做在家居士。杜文浩因為害怕白衣社與白蓮教這類古代邪教扯上瓜葛,婉言拒絕了。想不到今日在這邊疆偏僻古寺里見到了付長友的娘子和孩子。付掌柜熱情好客,為人豪爽,當初董達縣遭受鼠疫,付掌柜幫著募捐,捐贈了不少銀錢幫杜文浩防疫賑災。

杜文浩當然還記得付掌柜的好,喜道:「付掌柜呢?他沒來嗎?」

沈氏一愣,望著杜文浩,見他神情不像是再開玩笑,澀然一笑:「御醫大人,感情還不知道,拙夫他……,他已經被打入死牢了……」

杜文浩大吃一驚,頓時明白為什麼這婦人要先說身份,再讓醫治了。急聲問道:「付掌柜犯了什麼事?」

沈氏更是驚訝,可杜文浩神色半點也看不出有什麼裝模作樣的意思,才知道他是真的不知道,黯然垂淚道:「上兩個月,朝廷下旨,說我白衣教教眾吃菜事魔,男女混雜,夜聚曉散,並假借佛道之名,左道惑眾,不遵律令,密謀逆反,因而將我白衣社定為妖教予以取締,除靜慈師太之外,其餘教中首腦骨幹,大多被緝捕入獄了,其餘的也都四散逃匿,朝廷已經貼下海捕公告,四處通緝……」

杜文浩頓時一呆,暗自僥倖,當初自己意志堅定,沒有加入白衣教,要不然,只怕也難逃這場厄運。想想也是,朝廷如何能容忍一個教眾數萬,而且又不遵律令的組織存在呢?卻不知為何靜慈師太能得以倖免,問道:「朝廷怎麼沒有抓靜慈師太?」

「靜慈師太一直要求信眾聽從朝廷處置,以表絕無謀反之意,加之靜慈師太病得很重,擔心她入獄即死,數萬信眾會以為是朝廷害死的,由此激起民變,所以一直把她軟禁在京城相國寺里。」

杜文浩望著沈氏,遲疑片刻,問道:「那你們這是……?」

「此番緝捕,聖旨言明,只抓首惡及各地骨幹,盲目信眾只要主動退教,概不追究。民婦雖然也加入了白衣社,但是,不是聖旨緝拿範圍,在拙夫入獄,家財充公之後,帶著孩子,回了娘家,孩子偶染疾病,遍請名醫,醫藥罔效,想起拙夫所說,御醫大人乃當今神醫,無人能出其右,當初曾救過靜慈師太性命,想必只有御醫大人才能救得這孩子,打聽到御醫大人西出成都府路為官,所以一路尋來求醫。」

杜文浩心中感慨,想不到自己離開京城這幾個月里,發生了這麼大的事情,不過當時自己一心與入侵番軍作戰,得勝之後又全力恢復秩序,防疫救災,而雅州地處邊疆僻壤,白衣社的勢力尚未波及,也就沒有涉及抓捕白衣社首腦骨幹的事情。所以不知道發生了這件大事。

目前這狀況,讓他很為難,儘管皇上聖旨說了只抓首腦和骨幹,被裹挾入教者只要退教,概不追究,但付長友不是一般的骨幹,而是白衣社的首腦,是靜慈師太的左膀右臂,已經打入死牢,如果自己給付長友的孩子治病,被諫官知道了,又參一本,說自己勾連妖教,自己本來就是待罪之身,只怕扛不住新的罪名,而且這件事與妖教有關,也是皇上大忌,到時候真的忍痛割愛,拿自己開刀殺雞給猴看,視同白衣社骨幹處理,未必沒有這種可能。

但是,正所謂醫者父母心,如何能見死不救,尤其是病人只是個幼兒,就算他父母再大的罪過,孩子也是無辜的。

想到這裡,杜文浩正要答應,一旁的林青黛輕咳一聲,搶先道:「付夫人,這件事關係重大,能否讓我家相公斟酌一日,明早再作答覆?就不知令郎病情還能否延緩一夜?」

杜文浩正想說不必了,一眼瞥見林青黛,見她朝自己使眼色,想想這件事的確要謹慎,便不說了,伸手拿過孩子的小手,提腕診脈望舌,沉吟道:「還好,孩子病症尚未出現危象。耽誤一日,還不至對病情造成太大的影響。」

沈氏勉力一笑,福禮道:「即使如此,民婦多謝御醫大人了,明日午時再來。告辭。」

說罷,拉著孩子,出門走了。

送走沈氏,杜文浩和林青黛回到屋裡,一時之間,都不說話。

最後還是林青黛先開口了:「文浩,這件事,我覺得你不能答應。」

「為什麼?」杜文浩的話有氣無力,他自己其實知道原因,但還是這麼問了。

「這孩子的父親是妖教首腦,因而被打入死牢,按理,這種罪要株連九族的,為何對他母女法外開恩?各種緣由值得深究!妾以為,這隻怕是皇上分化瓦解和引蛇出洞的策略!一來為了穩住白衣教教眾之心,懷柔之策促使其他頭腦自首歸案,二來用他們引蛇出洞,緝查在逃首腦骨幹,一旦這些人都緝拿歸案之後,肯定會依律株連追究家人族人的。對妖教朝廷絕對不會姑息遷就!要剷除就絕對會除根,不會留下他們家人子孫為後患!」

歷史上,宋朝為了維護中央集權統治,十分注意打擊秘密宗教活動,也就是當時所稱的「妖教」,其中就有後來名聲顯赫的「白蓮教」的前身「白雲宗」、「白蓮社」和「白衣道」。此類組織當時很多,被朝廷統稱為「吃菜事魔」。皇上頒布了一系列懲治妖教的敕令,明文規定:「諸吃菜事魔或夜聚曉散傳習妖教者絞;從者配三千里;婦人千里編管。托幻變術者減一等,皆配千里;婦女五百里編管;情涉不順者絞。以上不以赦降原減,情理重者奏裁。非傳習妖教,流三千里。許人捕,至死,財產備賞,有餘沒官。其本非徒侶而被誑誘,不曾傳授他人者各減二等。」

宋朝法令對「吃菜事魔」罪的懲罰非常重,對罪犯的家人株連科刑,即使「不知情,亦流於遠方」,對從犯的懲罰也非常重,就算是從犯,也要刺配三千里!即使是對被誑誘者,也要科處徒二年半。另外,鑒於加入這類組織的很多是婦人,還第一次把女性作為犯罪主體寫入法律。

林青黛雖然不懂律令,但是她已經看準沈氏既然加入了被定為妖教的「白衣社」,丈夫還是白衣社的首領,她是絕對逃不脫朝廷的秋後算帳的,因此才力勸丈夫不要插手這件事,否則,絕對沒有好結果。

杜文浩自然也知道這件事的嚴重性,他仰面躺在椅子上,感到全身無力,自己只不過是個大夫,治病救人,卻為何總要遇到這樣讓人為難的事情?他真的沒主意了。

林青黛道:「文浩,你此番獲罪的原因是妄擅軍權,不過,說到底還是為了驅除番軍的權宜之計,才會有太皇太后她們出面保你,但如果這次裹進妖教,皇上不會因為你醫術高而法外開恩的,這件事涉及江山社稷,只怕太皇太后也不願為此保你。」

杜文浩沉重地點點頭:「我知道,可是……」

「沒有可是!」林青黛話語有些悽然,「文浩,我們不希望你大富大貴,王侯將相光宗耀祖,只希望我們一家人能平平安安在一起就行了。我知道你心地善良,不願見死不救,但是,如果你救了他一人,連帶把我們全家性命都搭進去,救一人而害眾人,你覺得這合適嗎?」

杜文浩站起身走到窗邊,望著黑漆漆的夜,適才溫馨的月色,此番已經不見了,月亮也不知道躲到哪裡去了。沉聲道:「有沒有辦法,既能救得這孩子,又能避免咱們捲入其中?」

「沒有!」林青黛斷然道,「這種事必須立場鮮明!朝廷才不會猜忌。無論我們怎麼做,都不會洗脫乾淨的。除非沒有半點瓜葛才行!如果妾身猜想不錯,他們母女只怕已經被人跟蹤!」

杜文浩吃了一驚:「不會吧?」

「這種事想得嚴重比忽視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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