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染躺在床上,並沒有睡著。觸目可及,到處是一片雪白,白色的牆壁,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儲物櫃,白色的床單,被罩。那種寒冷的,壓抑的,恐怖的白色。走廊里的光從門上細長條的玻璃窗上照進來,讓這房間增添了一種鬼魅橫生的氣息。

陳染突然想到徐蔚車禍的那個夜晚,他是怎麼度過了生命最後的那段時光。在搶救室里,白色的工作服,白色的紗布,白色的酒精棉,發著白光的無影燈,甚至連醫療器械都閃著白色的光,在他意識尚存的時候,他害怕過嗎,害怕這白慘慘的顏色,害怕生命要終結嗎,他想過她嗎,想跟她說什麼,想跟孩子說什麼。可惜這一切她都無從知道了,因為她看到他的時候,他的生命體徵已經喪失,所有的一切都成為了秘密留在了他的身體里,隨著他生命的逝去而消失了。

雨水打在玻璃窗上發出細碎微弱的聲音。

江南冬季里的雨是極少大雨磅礴的,但是威力卻不容小覷,常常散發著不可一世的寒氣,散發著綿軟悠長的哀愁。冷會從肌膚滲透到骨頭裡,把一個人徹底地打敗。

陳染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道:「又下雨了。」

莊之言低聲問道:「還沒有睡著?」

「睡不著。」陳染說道。

「那就說說話吧。」莊之言又道。

陳染什麼都不想說,她的思緒還在回憶的長廊里遊蕩。如果當初徐蔚能說話,他會說什麼,難道會說等他走了,她可以再找一個。這話不是他真心的,不過是出於無奈讓活著的人更好地活著。

病房裡安靜極了,只聽得到米加加均勻的呼吸聲。

米加加的藥液打完了,護士拔針時她根本就沒醒,翻了個身繼續大睡起來。令人羨慕的酣暢淋漓的睡眠質量。

「你回去吧,有我在,沒事。」陳染說道,她給加加掖了掖被角,隨後看了看莊之言身後的那把座椅,這一夜坐下來怎麼受得了。

「好的。」莊之言看了看陳染,目光深沉。

「走吧。」陳染看往別處,她很怕直視那雙眼睛,目光犀利,有一種讓人不敢冒犯的凜然氣勢,仿佛一下子就能看到她的靈魂里去。

突然莊之言抓起陳染的雙手,冰涼,柔軟,光潔,一瞬間他有一種衝動想把她攬入懷中,但是他什麼都不能做,他看到了她眼中的惶然。於是他知道她想起了什麼,想起了誰,尤其是在這種地方。

「陳染。」莊之言叫她的名字,聲音輕柔只有近在咫尺的人才能聽到,只有她能聽到。他想把她從痛苦的回憶中拉出來。

「嗯。」陳染輕聲應道。

「答應我什麼都別想,睡一覺,明天就什麼都忘了。」還是輕柔的聲音,還是近在咫尺的人才能聽到,還是只有她聽到。然後他鬆開她的手轉身離去。

空無一人的走廊顯得悠長而空蕩,莊之言低著頭,走到盡頭又返回來,徘徊了無數次。他願意用這樣的方式距離陳染近一些,再近一些。可是那就像一座山一樣,太難攀越,常常令他無所適從,常常就要在他到達峰頂的時候,陳染就像是故意又設置了難度,讓他無功而返。可是他就是無法忘記她。那是發自心底的一種欣賞,那是知己才會有的一種默契,那是只有同道人才會有的一種和諧。竟然這樣,就應該走在一起,就應該琴瑟和鳴,神仙眷侶。

莊之言默默地想著,這可能是因為有一個人已經先於他走進了她的內心,那就是徐蔚。陳染還沒有從徐蔚的身上完全抽離出來,她需要時間去忘記。

天色泛白,莊之言看著這個即將甦醒的世界,心中不禁浮想聯翩,一天又一天,人的終點就是這樣抵達的。看似遙遙無期,但是隨時都可以讓一個人的生命畫上休止符。

莊之言突然聽到走廊里的嘈雜聲,還有撕心裂肺的哭聲。仿佛這哭聲可以穿越人的鼓膜,直接進入到人的身體,讓人驚悚萬分。轉身看去,原來是從CEO病房推出來的一個死亡的人。白色的床單覆蓋全身,就是一個人死亡的徵兆,多麼簡單的一個儀式,宣布從此告別這個世界的一個儀式。

莊之言想到陳染也經歷了這樣一個過程,在徐蔚離去的時候,突然而至,沒有任何的先兆。這可怕的造物主,能不能在厄運降臨的時候給人一個信號,不要直接把人打入地獄之門。

陳染也聽到了走廊里異常的嘈雜聲,想看看發生了什麼,她看到了莊之言就在不遠處,看到了他熟悉的背影,她愣了片刻,原來他沒有走,心裡不覺生出一陣感動,走到他的身後輕聲地叫道:「莊之言。」

莊之言想多虧陳染沒有看到剛才的場景,否則又會觸景生情的,看到她眼圈發黑,臉色倦怠,於是說道:「沒有睡好。」

「你還說我,怎麼在走廊里耗了一夜,身體吃不消的。」陳染埋怨著,同時眼神里流露出一絲憐惜。

「我身體好著呢。畫起畫來我可是有過三天三夜不眠的記錄。」莊之言笑著伸展開雙臂。那樣子真像是一個天真的孩子,仿佛老師對一個孩子說你的作業寫的很棒,於是這個孩子就拚命地想要表現得更棒。

「知道你厲害。」陳染嗔怪地說道。「美惠近來怎麼樣?」

「還好了,就是物理和數學差點,我給她請了家教補了一下課。」莊之言答道。

「那。」陳染遲疑了一下,又問道:「夏知秋怎麼樣了?」

「身體康復了。」莊之言答道。

「我是問她現在情緒怎麼樣?」陳染顯然是不願意說起這個話題,但是又很想知道她現在的具體情況。

「情緒比較穩定了,過段時間徹底好了就回法國。」莊之言說道。

「不用回去了,你們一家三口正好就團聚了。」陳染說道,語氣里有一種莫名的嫉妒。

「我們不可能。」莊之言牙齒咬得緊緊的,每個字都清晰地說出來。然後又補充了一句,「即使她在這裡,也不可能。」

陳染低頭不語,只是看著地面,仿佛想從中看出一個緣故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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