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三章 死靈(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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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年輕人踩著遊行隊伍的腳跟踏進了主座教堂,相比起以精美的三色大理石,馬賽克和雕刻花窗,以及那個曾被諸多保守主義者詬病的,帶有鮮明的異教徒色彩,猶如落日般耀眼的硃紅色八角形穹頂共同構成的美麗外表,它內部的裝飾幾乎可以忽略不計,棋格型雙色大理石地面,深褐色的樑柱,空無一物的牆壁,純凈如洗的渾圓雙層穹頂,唯二的色彩和光源來自於「傻子的聖經「,即以象徵和隱喻的語言說出了基督的基本精神的玫瑰窗。

第二個光源要微弱的多――蜜黃色的蜂蠟蠟燭在小祭台兩側的鐵架上燃燒,燭芯被剪得很短,只能照亮白色的亞麻祭檯布和它後方的十字架上很小的一部分。

靠近祭壇,也就是說,能夠有幸在主祭手中領受聖體的幾乎全是居住在城市中心的銀行家、七大行會的理事、會員、律師或是執政團官員及其家眷。

高貴且富有的夫人們披裹著石榴形花紋、莨菪葉紋和花瓶紋樣織錦緞的斗篷或由法衣演變而來的披肩長外衣;緊貼著曼妙身軀的是天鵝絨的敞胸長裙,搭配著提花織物的袖子,或是大馬士革呢絨的方領長裙與鏤空絲絨袖子,抑是亮緞與亞麻;袖子與長裙的肩部用金銀細繩及珍珠鈕扣聯接,故意保留的縫隙間露出蓬鬆雪白的絲綢或亞麻襯裡;與平民相比,她們的領口更為廣闊舒展,以至於除了點綴著精緻花邊的裝飾胸衣外,人們往往還能清楚地看見「閃爍光輝的肌膚直至裸露的半個乳房」(一個宗教改革家如此譴責大開特開的領口)。當然,為了不至於被憤怒的修士們從教堂里趕出來,她們不得不向自己的父兄和丈夫索要大量的寶石、珍珠、來自於威尼斯的精緻花邊和薄如蟬翼的金紗來遮掩自己的胸膛和脖子――你看,她們並不是有心違反奢侈限制法(注2)的。

當然啦,她們的父兄、丈夫與兒子的裝扮也不遑多讓,深紅、深藍、酒紅、金色、黑色的六股絲錦緞、浮花織錦外套邊緣與裂口有著整排的寶石紐扣,天鵝絨的斗篷上點綴著金銀小環,裡面參雜著金銀絲的長袍、披風和綴有珠寶家族徽章的軟帽,裝飾甚於實用的刻花劍無所不在。

洛倫佐?德?美第奇站在所有人的前面,作為佛羅倫斯「兄弟會」(注3)的首領,美第奇家長有權第一個領取聖體。【ㄨ】

他的穿著一如既往的單調莊重,黑色天鵝絨緊身衣、褲,繡花但沒有寶石點綴的同色外套,帶有十字架的金項鍊與其說是裝飾倒不如說是某種必需品;不過那件奢華的披風應該足以彌補上述缺憾。它本屬於上任美第奇家長,原料來自於精挑細選的加爾博羊毛,它們被三種最為昂貴的東方染料染成濃厚均勻的深紅色後才會被紡成羊毛線,再和無數肉眼無法辨識的黃金細線混合絲線織成塊狀布料,最後手工連綴成衣,貂絨內襯,灰鼠皮鑲邊,其厚重結實的程度超乎人們的想像。朱利阿諾小時候還曾將它憑空直立起來,當作戰爭遊戲中的主將帳篷。

美第奇現任家長看到自己的弟弟出現在教堂大門外的時候,就已即時投去警告與催促的一瞥。但教堂里空曠,陰暗又冰冷,只略略那麼一停,朱利阿諾的腿就條件反射般的痙攣起來,他對兄長露出一個無賴風格的可憐笑容,搖了搖頭。他不是美第奇家族的家長,什麼時候領聖體都無所謂,他寧願靠在教堂的大門邊曬曬太陽。而帕奇與他的朋友似乎也作此想,三個年輕人在教堂的大門邊擠成了一堆。

洛倫佐不悅而無奈地抿起嘴唇,在主祭與人們互相致候時,他轉過身去,和佩魯加的吉羅拉莫伯爵的侄子,樞機主教拉法埃洛?迪?里阿里奧迪交談了一會,看樣子是在為朱利阿諾做出解釋――眾所周知,這個身份顯赫的年輕人對美第奇家族的次子一直抱有不小的好奇心――之後才回復了原有的姿勢,垂下雙眼,專心致志地加入到懺悔的默禱中去。

讀經(天主的聖訓),人們回答「阿門」;讀經、讀經、人們回答「我們讚美你。」;講道;讀信經;祈禱;奉獻詠……原本就足夠沉悶的聖祭儀式因為過多使用晦澀艱僻的教會拉丁文而顯得更為漫長,相當數量的民眾很快開始打盹、談生意和八卦,雖然他們的不敬行為總是會被腸胃的飢鳴不時打斷……直至近午,輔祭們才陸續送上即將成為聖體聖血的麵餅和葡萄酒。再次重複奉香、祝聖、跪禮、讀經、唱詠等等一系列無趣但必須的步驟之後,從昨晚就開始依照教規禁食的人們不由自主地熱切注視著主祭高高舉起盛裝在銀聖物盒裡的灰色面塊。

朱利阿諾無法控制地捲起舌頭,作出一個輕蔑的鬼臉。每次的聖體吃起來都像是浸過醋的糙米餅,年輕人不止一次的懷疑,領聖體前整個夜晚的禁食是不是為了讓人能夠順利吞下這難以入口的玩意。

***

兩個執事走到主祭的身邊,分別捧著注滿聖血的聖爵與盛放聖體的聖體盤。

朱利阿諾舉起雙手,交叉十指,在下頜處握成拳頭,閉上眼睛,開始喃喃禱告。

他感覺到身旁,應該是伯納多?班迪尼的人正在不安的蠕動,好像誰往他身上倒了一整窩跳蚤,如果不是在教堂里,朱利阿諾也許會選擇將他扔出去。

***

洛倫佐低著頭,口中頌念經文,他正向跪凳曲下膝蓋以迎接聖體――但在此之前,一道刺目的細長閃光擦過他的視野邊緣。

警惕的利爪陡然抓住了洛倫佐的心臟,本能驅使著他就著半佝僂的姿勢毫無預警地猛然轉身――企圖刺穿他脖子的刀子和抓住他肩膀的手全部落了空,美第奇的長子無暇思考,他倒向後方,就地翻滾,撞翻了右側的祭器桌,同時憤怒地大叫:「謀殺!」

***

朱利阿諾在兄長的呼喊中憤怒而驚恐地睜開眼睛,映入淺褐色虹膜的最後一個景象是伯納多?班迪尼手中高舉的屠宰刀。

他連舉起手臂抵擋,或是發出最後一聲咆哮和詛咒的機會都沒有。

班迪尼的力氣很大,屠夫的謀生工具就像一把真正的武器那樣筆直地劈進了美第奇次子俊秀的額頭;與此同時,站在被害者另一側的年輕帕奇握緊了從袖子中拔出的小左手劍,像突襲斑馬的鬣狗那樣兇狠地抓住了朱利阿諾的背脊,他毫不停頓地刺了又刺――在伯納多?班迪尼確認了朱利阿諾的死亡,繼而小心地喚醒因為緊張或是激動完全無法控制自己的朋友之前,左手劍刺入的次數已經足以製造一隻撈取通心粉的大篩子。

帕奇頭暈目眩地站起來,殷紅滾熱的液體浸透了淺色的天鵝絨,除了朱利阿諾,這個可憐的犧牲品流出的血之外,還有他自己的――無意間在自己大腿上製造了一條細長傷口的謀殺者仍然被激烈的情緒和豐富的幻想驅動著,暫時感覺不到太多痛苦,他面孔肌肉扭曲,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像只略嘗血腥後的禿鷲那樣急速不定地左右張望,在一片混亂的人群中尋找今天的第二個目標。

***

美第奇的隨員和好友們撲向祭台,但人群中的刺客迎上了他們。大理石的祭台前,洛倫佐獨自面對著三個卑劣的謀殺者:一個是主祭,他抓著鑲滿寶石的銀聖物盒作為防禦,另一隻手不熟練地抓著一把寬匕首,神情緊張;而已經扔掉了祭祀用品的助祭擔任著主犯的角色,他們身材高大,頭巾遮蔽下的五官粗陋不堪,握著左手刺和短刀的姿勢十分相近,洛倫佐想起來了,其中一個正是帕奇家族的武術教師,在某場馬上比武中朱利阿諾曾與其有過一次短暫的衝突。

洛倫佐想要找到自己的弟弟,但刺客們顯然已經從不怎麼順遂的開頭中恢復過來了,他們兇猛地撲向美第奇的家長,武器在燭光下閃閃發亮,渴望著尊貴的血液;手無寸鐵的被謀殺者只得揮動披風,讓它纏繞在手臂上,用以顯示奢侈與身份的披風在平時總是顯得沉重而又不便,現在卻成了盾牌的最佳代替品。

靠近祭台的人們發出尖叫,一些勇敢的人拔出武器,更多的人則不顧一切地想要逃跑,而後面的人根本弄不清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好奇心重的拚死向前,明哲保身的全力後退,一時間場面混亂不堪。

洛倫佐和謀殺者的纏鬥還在繼續,拿慣了羽毛筆與聖水壺的手揮舞武器的時候不免會顯得笨拙,自然被美第奇當成了最佳突破口。一個酒水壺被他踢飛,砸向慌亂中被掉落的聖體布纏繞住雙腳的神甫,後者慘叫一聲,向後倒去,砸翻了放置蠟燭的高鐵架和讀經台,鐵架上的蠟燭飛了出去,幸而多半落在了潮濕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只有少部分引燃了垂掛在牆壁上的少許絲綢。

火光倏盛倏滅,此時只有自玫瑰窗投入的淡金色陽光為空曠的大教堂照明――按照大教堂的設計,接近正午時分的時候,幾乎所有的光線都會集中於祭台。明亮的光以肅穆莊嚴的灰色石材為背景,清晰地剪切出白衣的執事與紅衣的美第奇,他們分隔在覆蓋著三層亞麻布的大祭台兩端,充滿了瘋狂與仇恨的彼此對視,因為緊咬牙關而板結的肌肉在面孔上投下異常濃重的陰影。

餘下的兩名刺客要比神父專業的多,他們步伐輕盈,武術高超,彼此間的合作極為默契,如果沒有堅固柔韌的鎖子甲和美第奇及時抓起的鐵質燭架(他的佩劍在倒下時不慎落在了祭壇下),也許他們早已完成了任務――一到兩下著實無法躲避的猛擊穿透了細密的鍍銀鐵環,破損的金屬小圈連同劍尖一起深深地嵌入洛倫佐的身體,鮮血奔涌,但出於憤怒與緊張中的美第奇家長根本無暇顧及,直到兩個終於擺脫了敵手的隨員衝上祭台接應。

「朱尼呢?!」洛倫佐敏捷地抓住了隨員投擲過來的長劍,在抽出武器的時候大聲問道。他看到樞機主教拖著寬大的法衣驚慌失措地消失在大門邊緣,也看到畫家兼密友李奧納多納嚴肅的面孔在柱子後一閃即逝,卻始終無法在數千紛亂的腦袋和臂膀中捕捉到朱利阿諾那件繡著金色盾徽的血紅色天鵝絨斗篷。雖然他一再想要說服自己朱利阿諾已經逃離了危險,但他了解自己的弟弟,如果朱利阿諾安然無恙的話,他決不會置處於生死關頭之中的兄長於不顧。「天主聖母瑪利亞啊,」他在心中狂熱地祈求道:「請讓他只是受傷,只是受傷,不是死――哪怕失去了一條手臂或腿也好。」

沒有人或神回應他,更多充滿敵意的刀劍林立而起,以侍奉樞機主教拉法埃洛?迪?里阿里奧迪為名進入教堂的教士們拉下神聖的頭巾,顯露出屬於外邦人的面孔,他們揮動武器,在處於恐慌的人群中毫無顧忌地開闢出一條血腥的道路,直撲洛倫佐德美第奇。

忠誠的部屬緊緊地抓住了洛倫佐的手臂,半強迫地拖著他向空曠的祭台後方撤退。

聖瑪利亞?德爾?弗洛雷大教堂里不設座椅,僅有低矮的跪凳,四壁空曠,沒有任何可供利用的遮蔽物,而後門從來就是緊閉並上鎖的,入口則被敵人牢牢掌控――但隨員之一旋即發現聖物室的門居然開著。他們不假思索地裹挾著洛倫佐衝進了可以說整個教堂最為堅固、隱秘的房間,它有著兩扇沉重得異乎尋常的青銅大門,忠誠於美第奇家族的人們耗盡了最後一絲力氣,才終於將其關緊,放下沉重的門閂。(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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