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曾經是一個富饒的村莊,之所以這麼說,因為他們曾經有著一個不那麼苛刻的領主,又有著一個還算有良心的管事。村莊裡有著近二百八十個自由的平民,和數量相近的農奴,最近的一年,又有九個新生兒誕生,這是一個好兆頭,爵爺甚至說過,要賜予第十個孩子一個名字,並且允許他進入城堡做事,所以該年城堡里又多了三口大鐵鍋,對啦,就和其他地方一樣,平民們締結婚約的時候也是需要交納稅賦的,在沒有金幣或是銀幣的情況下,一口可以放得下新娘臀部的鐵鍋就成為了爵爺們唯一可以予以忍耐的實物稅金。

那麼境況又是什麼時候開始變糟的呢?村莊裡的平民與農奴根本無法弄清,但村裡的牧師清楚地記得,大概就是從諾曼的王都近五十年來第一次披裹上黑紗開始――老王並不是壽終正寢,其中關礙著多少陰謀與交易誰也無法探究,牧師只是管事的非婚生子,在面對貴人與騎士的時候,性情平庸,才能平平的他也只比平民好一點,他也不關心這些事情,眼光也沒有那麼長遠,但就在新王踏上王座的台階後的第三十天,管事帶來了需要徵收更多小麥與蕪菁的消息,村莊裡的農奴被帶走了近二分之一,村莊裡也被徵發了二十個年輕人,他們的妻子與孩子茫然地來打聽他們的消息:「牧師,他們什麼時候可以回來?」

什麼時候,牧師也不知道,很快吧,他說,也許就在盛夏到來之前。

盛夏到了,牧師又說,也許是在小麥收割之前。

小麥被老人和女人收割完畢了,牧師只好說,也許是在冬季到來之前吧……事實是,那些年輕人再也沒有回來,村莊裡僅有的幾個富庶的人家,像是負責飼養管理牲畜的,看管磨坊的,木匠以及鐵匠家中的鐵鍋,以及一些鐵質的農具也被管事收繳了,然後就是牛――沒有牛,那麼只有人類去拖拉那些沉重的木犁,接著是羊,是雞,是僅有的一些可以換成錢幣的出產,管事看上去又憔悴又虛弱,牧師前去詢問的時候,他一直一言不發,直到最後,他才告訴自己的兒子(雖然他的母親只是一個農奴,但牧師始終是他最喜歡的一個兒子)――他們的領主,爵爺因為觸怒了新王而被投入了監牢,他們正在設法籌措贖金與賄賂(用於賄賂那些小人的金幣竟然比國王要求的贖金更多!),像是那些仍然保持著自由之身而沒有和自己的主人一同被囚禁的騎士們正在忙於比武與狩獵,以此求得賞金,而作為管事,他只能一次次地搜刮農莊與作坊。

牧師沉默不語,他知道那些年輕人可能已經永遠地離開了諾曼,商人們之中,總是有些將人類也同樣作為商品買賣的邪惡之輩,他們以為是為領主服役,但事實上,這將是條貫穿了他們短暫一生的黑鐵鎖鏈,他們再也看不到自己的父母,妻子和孩子了。

慢慢地,開始有人死去了,牧師在神殿與聖所中學到的知識與祈禱而來的神術可以治癒傷口,撫平疲倦,驅散瘟疫,但它們是無法填滿數百隻空蕩蕩的肚皮的,先是有婦人低著頭,抱著嬰兒來求他祈禱,當然,他們都是罹患了惡性的疾病而在一夜之間就離去的,不是被母親原本用來哺育他們的胸窒息而死的,她們的懇求是最後的憐憫,或是給予自己的安慰,但牧師知道,在哀悼荒原上,這些嬰兒的靈魂就像是掉落在地上的果實那樣可以輕而易舉地撿拾――他們還未形成信仰,無法保護自己甚至不能逃走……即便沒有惡魔,或是魔鬼,又或是罪惡的幽魂,他們也會逐漸被哀悼荒原的塵土湮沒,並在短短几天內就同化成灰。

嬰兒之後,是老人,那些已經連將麥粒從秸稈上拍落下來也無法做到的老人,他們做了最後一次祈禱,就走到密林和荒野里,說是要尋找木柴或是採摘漿果,但你們見到沒有斧子與砍刀的伐木與沒有提籃與布袋的採摘嗎?他們有些人甚至會在很深的夜晚走出去,為的是將身上的衣服留給他們的孩子。

奴隸商人出現在村莊裡,他們的價錢甚至要比以往更低,但有多少人,是為了獲得足夠的食物,而將自己的孩子或是自己賣了出去呢,牧師也無法統計,他只知道,有那麼一天,他的小小聖所里終於變得空蕩蕩的。

爵爺回來了,據說是出自於又一位新王――狄倫.海曼的命令,但他在監牢中就飽受刑罰與折磨,幾天後,城堡就掛起了黑紗,一個新的領主強行娶了他的未亡人,那是一個令人噁心的畸形傢伙,原本只是一個弄臣,騎士們不願意向他效忠,但他隨身攜帶著一個法師,而這個法師威脅他們,如果他們對新的領主不夠尊重,他們就將原領主的兩個兒子變成小羊,然後活活剝了皮放在火上烤熟了分割給他們嘗嘗――而後,他們居然還宣稱要召開一場比武大會,用以宣揚新領主的正統與威嚴,所有的騎士、管事與其子女都要參加,「只是又一場盤剝而已。」牧師的父親說,他沒有再去驚擾村民們,而是拿出了最後一點積蓄,這下可好,他們大概和農奴也差不離了。

牧師在離開之前,提著自己的麵包口袋,一個個地去敲村民的房門,有開門的,他就給一個麵包,而一個口袋,二十個麵包,居然到最後還有五個,他將剩餘的分開,全部發放了出去。

「那麼,您呢,」一個村民畏懼地問,牧師認得他,他是羊倌,羊奶、奶酪和羊肉曾把他養的和爵爺一樣肥胖,但現在他就像是一個活動的骷髏,「您難道不要嗎?」

「我要去城堡啦。」

「那麼路上呢?」

「路上我喝點水就行了,」牧師說:「到了城堡我能有烤牛肉和雲雀餡餅可吃呢。」

牧師,和他的父親,還有他父親的家人,他的妻子與婚生的兒子,在路上行走了三天,在第三天,作為一個騎士扈從的長兄突然跳了起來,因為他看到了村莊那方燃起的黑色煙塵,他大叫著騎上馬,飛馳而去――牧師的次兄看了他一眼,牧師的身份尷尬,在這個家庭中,他不受歡迎,但他知道現在只有他了――在長兄離開後,這家人的監護人只剩下了父親以及他的第二個兒子,牧師毫不猶豫地跟著跳上了馬匹。

他們,我是說,牧師與他有著一半血緣的兄長,只以為村莊遇到了盜賊或是火災,但他們沖入到村莊的時候,看到的景象比他們想像的更要可怕一百倍――獸人們占領了這裡,將這個安靜的村莊變作了餐廳與祭台,他們就像人類料理鳥獸那樣料理瘦小的孩子與女人,像是處理野豬那樣處理成年的男性,他們拆毀了房屋,將木樑堆砌在一起,死去與不幸還未能死去的軀體被直接火焰上灼烤,他們看到的黑色煙塵正是由此而來。

牧師不知道自己,還有兄長是怎麼逃出來的,他們流著眼淚來到了城堡,在得知了獸人來襲的消息後,新領主反而將他們投入了監牢,等到騎士們把他們帶出來,他們這才發現新領主,還有他的法師早就消失的無影無蹤了。

「這對我們來說是件好事。」騎士們已獲得消息,就飛馬前往各個村莊通報,有些晚了,有些卻還來得及,平民與農奴們不斷地湧入城堡,這個小小的城堡頓時變得擁擠不堪。

等到城門必須關閉的那一刻,還有數千人不得不被放棄,他們在城牆下哭喊,敲打著石磚,但城堡里的人只有木然地搬運著石塊與木頭,將城門封堵起來。

而那幾千人,都成為了獸人們的食物,醜陋的怪物就在箭矢的射程之外享用他們,城牆上悄寂無聲,「這可能只是獸人的先頭部隊,」一個曾經在雷霆堡服役過的騎士說:「看,那些獸人的鬚髮都發黃了,這說明他們已經很老了,而且其中還有缺少了手腳的,和垂掛著雙乳的女性獸人。」

「你告訴我們這些做什麼?」一個騎士憤怒地說:「讓我們更絕望嗎?!」

「雷霆堡呢!」另一個騎士嘶喊道:「雷霆堡呢?這些獸人是怎麼來的?難道他們在一夜之間就學會了不用翅膀的飛行嗎?」

在雷霆堡服役了十二年,已經兩鬢蒼白的騎士並不慌張:「雷霆堡――在伯德溫.唐克雷離開雷霆堡的那一天,雷霆堡就不再是雷霆堡了吧。」他將譏誚的視線轉向一些騎士,諾曼國內騎士們大多傾向於伯德溫,但也有一些人,他們都有著古老的姓氏,與悠遠的家譜,對於一個從平民獵人攀爬到國王之友的伯德溫,他們也只是保持了表面上的尊重與禮貌罷了。在約翰王指認伯德溫為弒君的兇手之後,他們也並未為雷霆堡曾經的領主說過一句話。

讓他們最為絕望的一幕並沒有發生,獸人們的數量在增加,但相對的,裡面並沒有出現強壯的戰士,以及最讓他們畏懼的祭司――城堡里,只有兩三個牧師,連一個法師都沒有,騎士們在城牆上傾倒大量的水,希望它們能夠在寒冷的天氣中結成厚冰,以此來抵禦獸人的進攻。但在數次無功而返之後,一個年老的獸人,指揮女性獸人們驅趕著活的牲畜與人類來到城牆下面,當場砍下他們/它們的四肢,將它們黏結在城牆上,獸人們的動作迅速,雖然不夠規律,但即便是人們不斷地傾倒下滾油與沸水,城牆上還是多出了一些可怕的斷肢,它們殘留著生前的苦痛,猙獰地向外伸出,就像是惡魔在主物質位面創造的拙劣仿製品。

獸人們原本就有著如同猿猴一般的攀爬能力,與彈跳力,還有尖銳的利爪,憑藉著這些令人作嘔的「階梯」,他們還是出現在了人們所不期望看見的地方,當第一個獸人怒號著伸出腦袋的時候,士兵竟然徒勞地喊叫了起來,他都能嗅聞到那股混雜著血腥氣息的惡臭味兒,而就在這個時候,一柄長矛搭在他的肩頭上,那位曾經效力於伯德溫.唐克雷卻被狄倫驅逐的騎士雙手握緊長矛,用力搶前一挺,矛尖就貫穿了那根獸人的大口,把他刺下城牆。

「跟著我做!」那個騎士喊道:「讓這些大毛球去見他們的臭屎蛋神去!」

他的昂然情緒感染了幾乎所有人,士兵們齊聲喊叫,他們不如曾經的雷霆堡戰士老練勇敢,但就和雷霆堡的士兵一樣,他們所要保護的也是自己心愛的人。

這是一場艱辛的戰鬥,如果他們面對的是獸人的戰士,而不是「老弱」,也許防線早已潰塌了,但經過一天兩夜之後,他們只是撤退到了第二層城牆上,二層城牆要比最外層高上十五尺,撤去臨時搭建的小橋以後,兩道城牆就互不相通,而且之間的縫隙只有十尺不到,這樣緊迫的距離讓敵人沒法架設梯子與攻城器械,「射箭!」一個騎士喊道。

「不要用箭矢,」年長的騎士阻止道:「用炭火和油,讓他們燒起來。」

士兵們立刻遵命,而先前的騎士放低了聲音:「我們的箭矢……」

「是絕對不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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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城堡最高的一座箭塔上,一個士兵焦灼地觀望著遠方,他畏懼著看到獸人的軍隊,又渴望著看到援軍――之前他們的領主夫人已經發出了求援的信件。

他充滿欣喜地看到了一支軍隊正快速接近他們,但他無論如何也看不出那面旗幟是屬於誰的――灰色的對熊,對熊是屬於諾曼王室的,但灰色……

「是伯德溫.唐克雷!」他大叫起來:「伯德溫.唐克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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