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四十六章 神祗(2)

明天更替。

――――――――――――――――――

眾仆之仆

第十三章屬靈

屬靈的人能夠看透萬事,卻沒有一人能夠看透了他。――哥林多前書

――――――――――――――――――――――――――――――――――――――――――――――――――

「主教我這麼做。」朱利奧說,他知道自己或許有些魯莽了,一個六歲的,沒有經過相關教育的孩子原本不會想到這些。但在他已經成為皮克羅米尼弟子之後,皮克羅米尼主教如果不幸以異端,或是男巫的罪名被異端裁判所拘押,即便這位主教最後可以因為家族的勢力與贖罪的錢財被赦免,抑是宣稱無罪,也必然背負上一個無法擺脫的污點,這樣的棋子只會被他的家族,以及那些曾經看重他的人放棄,並且永無翻身之日,因為只要他略有反抗之意,今天的罪名就會如同瀝青一樣傾瀉在他的頭上――那麼,作為他的弟子,朱利奧也必然會被放置在塵土之中,無論洛倫佐多麼喜愛與憐憫他弟弟的兒子,朱利奧.美第奇最好的結果是作為一個浪蕩兒庸庸碌碌地就此度過乏味的一生,最壞的結果是被美第奇家族在一些交易中不可缺的人質,或是被其他家族拿來作為嘲弄與威脅其他美第奇的工具。

「說謊言的,必將滅絕,」主教的視線變得愈發尖銳:「孩子,只有異端會用主的名字來說魔鬼的話。」

「當下……」孩子向前傾身,「十二門徒中有一個成為加略人猶大的,去見祭司長。」朱利奧輕聲誦讀道:「他說,我把他交給你們,你們願意給我多少錢。他們就給了他三十塊錢。」

「從那時候,他就找機會要把耶穌交給他們。」皮克羅米尼主教接續道,然後,他略過了中間的一段:「耶穌說,起來,我們走吧,賣我的人近了。」

「說話之間,那十二個門徒里的猶大來了,並有許多人帶著刀棒,從祭司長和民間的長老那裡與他同來。」

「那賣耶穌的給了他們一個暗號,說,『我與誰親嘴,誰就是他,你們可以拿住他。』猶大隨即到耶穌跟前說,『請拉比安,』就與他親嘴。」

「耶穌對他說,『朋友,你來要做的事情,就做吧。』於是那些人上前,下手拿住耶穌。」誦讀到這裡,皮克羅米尼主教不由自主地抿起了嘴唇,這只是一個針尖那麼大的疏漏,卻是生在眼睛上的――自己若是被不義之人出賣和拿住。雖然作為主教,他不會遭受酷刑與拷打,但背後之人也只需要證明他有罪而已――他們毀滅的不是他的肉身,而是他的精神……此時的裁判所尚算溫和,那些即便被認定犯有重罪的平民也可能有懺悔,苦修與返回教會的機會,遑論一個皮克羅米尼。但如果他被認定是有意受到了魔鬼的誘惑,從而離開了天主的羊群的話,哪怕他能夠重新返回教會,他也絕對不可能有幸再次被任命為主教,甚至無法成為一個神父,他只有成為一個苦修士,在某個人煙罕至的修道院終此一生。

那些不希望一個皮克羅米尼披上全白法衣(注釋1)的人一定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不但他,就連他的家族也要受到威脅。

他看著朱利奧的時候,孩子也同時抬起頭來看向這位仍然保留著一絲寬憫之心的老人,也許不因為他們之間的緊密聯繫,他也會給出警告與提醒的,畢竟在這個愚昧與荒唐的時代,能夠有一個懂得學習與思考的人實在是太難得了。

皮克羅米尼主教突然轉過身去,他的視線恰好落在門後,如同修道院的每一個房間,那裡懸掛著一副木版畫,描繪的正是聖方濟各接受聖痕的場景,用的是蛋清調和而成的礦石顏料,顏色還很清晰,但比起喬托?迪?邦多納的嫻熟筆法,它看上去刻板又幼稚,也許是某個富有的教士臨摹的作品,但聖方濟各看向天空,翻轉手掌,跪拜有著藍色與紅色羽翼的天使的形象依然清晰可辨,落在雙手,雙腳,肋骨上的五處聖痕尖銳如同五根黑色的鐵釘,筆直地刺入皮克羅米尼主教的眼睛。

就像是有雷聲在他的腦中翻滾,又像是雷電將所有的景物化作一片白光,主教的雙耳嗡嗡作響,一時間什麼都聽不見……他將手指放在喉嚨上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竟然因為忘記了呼吸而險些陷入窒息的死境。這位身材高大但瘦削的老人就像是陀螺那樣在房間地急促地轉來轉去,他捶胸頓足,懊悔不已,「我就是個瞎子啊,」他呢喃道:「唉,我就是一個聾子啊,我就是一個愚人,主啊,我竟然對如此明白的事情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他就這樣聲音嘶啞,語無倫次地咕噥了好一會兒,朱利奧的眼前突然一暗,他嚇得輕輕往後一傾,才發現是皮克羅米尼主教突然跪在了他的面前,因為小美第奇坐在一張斯卡羅貝椅上,這種椅子沒有扶手,椅背是一面扇子形狀的雕花板,椅座下還有放置物品的小抽屜。所以朱利奧比跪下的主教還要高一些,稚嫩圓潤的膝頭碰觸著他的胸膛,老人將手交疊著放在朱利奧的小手上,並且緊緊地握住它。他的手是枯瘦的,皮膚如同綢緞一般褶皺在一起,摩擦的時候會發出沙沙的聲音,手指細長,手掌寬大,朱利奧的手可以被他收納在掌心裡,他的皮膚就像是一塊烙鐵一般的灼燙:「這是主在救我哪,」他聲音嘶啞地說道:「就像是天使降落在索多瑪的羅德面前,又降臨在耶布斯人亞那勞面前,在凱撒利亞的哥尼流面前那樣。(注釋2)」

等等!朱利奧面無表情地收回手,我冒著上火刑架的危險是為了保全一個在這個灰暗愚昧的時代仍然有這個意願以及能力繼續有關於醫療研究的學者,不是為了主能夠多一個虔誠的僕人的!反正那位崇高的老人家已經有著數以千萬計(以後還會更多)的迷弟迷妹了――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但一個真正的醫生(不會只是撒聖水,上烙鐵以及****的),你知道在這個時代有多麼珍貴嗎?何棄療啊,孩子!

「老師……」朱利奧低下頭,小聲地說,他想從椅子上跳下來,但皮克羅米尼主教的手雖然沒有抓得他疼痛起來,但其中蘊含著的固執與不可動搖反而讓他不敢動彈。

皮克羅米尼主教凝視著那雙在鬢髮的遮掩下反而顯得格外明亮,如同流動著的金子那樣美麗的眼睛:「你是生來就屬靈的,孩子……」

這下子朱利奧真的毛骨悚然起來了。

幸而就在他渾身僵硬的時候,門外突然傳來了踢踢踏踏的腳步聲,這個聲音在聖方濟各修道院中並非常見,因為修士們多半是穿著簡單的薄底鞋或是赤足,皮克羅米尼主教筆直地站了起來,就像是幾秒鐘前還跪在一個六歲幼兒面前的皮克羅米尼完全不存在似的,他神色平靜地走過了去開了門。

「我沒打攪到什麼吧。」佩魯賈主教從門後伸出頭來,正好與門後畫上的天使處於同一水平面。

「為什麼你要穿威尼斯人的鞋子,」皮克羅米尼主教嚴厲地責備道:「只有魔鬼才會在腳上裝蹄子,你是想要徑直走到地獄裡去嗎?」

朱利奧歪頭看了一眼,果然,在佩魯賈主教的長袍下面露出了一點包裹著皮革的木底,「這可不是威尼斯人的鞋子,」佩魯賈主教小小聲地說:「它是從佛羅倫斯來的,而且它也只會走到女人的心裡去。」

皮克羅米尼主教的回答就是用力當胸一搡,把他推出門,然後自己也跟著走了出去。晚禱的時候,那個令人心煩的踏踏聲果然就消失了。

第二天早上,皮克羅米尼主教以及其隨從就在如同絲緞一般的薄霧中離開了聖方濟各修道院,在走過阿西西的拼石子道路的時候,見到他們的人都在深深地鞠躬,而主教與修士們在見到聖方濟各和其他阿西西聖人的畫像與聖名時也會稱頌與行禮,在比來時更加冗長的隊伍離開了那些高高低低,尖頂或是方頂的房屋的遮蔽後,霧氣消散,在感到溫暖的同時他們也看到了比之前的幾天更為瑰麗明亮的天空。

這讓他們更加堅定地認為已經受到了主與聖人們的護佑,不但是修士,就連護衛他們的侍從都不由得笑容滿面,騾子與馬匹腳步輕捷,在晨光尚未完全被灼熱的金線取代之前,就來到了蘇巴修山下。翡翠色的蘇巴修山寬大而舒緩,就像是一個乳母那樣懷抱著玫瑰色的阿西西,而與之相輝映的正是從底部的乳白色朦朧山脈,到中段的柑子色與杏色的天空,以及夾雜其中的菖蒲色的羽毛狀雲層。

朝日的白亮光芒從雲層的間隙中如同流水一般地傾瀉下來,照耀著旅人的肩背,給他們帶來溫暖,皮克羅米尼主教懷中的朱利奧抬起頭來,深深地呼吸,在乾淨的冰冷空氣中,有著溪流與青草的氣息,在他們行進到道路兩側,覆蓋著無數野生的虞美人,這些色彩綺麗的花兒就像是人類那樣,會在夜晚入睡,白晝醒來,伴隨著如同將陽光帶來這裡的馬蹄聲,它們也一枝接著一枝地盛開了。走在皮克羅米尼主教身後的金匠修士立刻去采了一把,交給朱利奧讓他拿著玩兒。

對於這樣的殷勤照顧朱利奧欣然接受,畢竟在到達下一個落足點之前,在顛簸的馬匹上他幾乎無事可做,他側著頭,金匠修士立刻策動騾子,將一個侍從擠開後(那個侍從對他怒目而視),「我的小兄弟,」他問道:「還想要些什麼嗎?我可以為你捉一隻蛤蟆來。」

如果你真的給我捉一隻蛤蟆過來,朱利奧在心裡說,皮克羅米尼主教非得驅逐了你不可。「我只是想問問約書亞兄弟如何了?」

「我馬上就去看看。」金匠修士許諾道,然後他就一溜煙地跑到了隊伍中間,在侍從與修士之間,有一輛帶著篷的馬車,這輛舒適的四輪馬車還是匈牙利的黑軍軍團中的一位騎士為了贖還自己淫邪的罪過而奉獻給聖方濟各的,當然,它現在仍然是神聖的,不管怎麼說,裡面可裝著兩個修士呢。這兩個修士其中之一當然是約書亞,而另一個就是世俗名與一個羅馬皇帝巧妙重合的瓦倫西亞神父,諷刺的是,瓦倫西亞神父以照顧病人的名義被強行留在了馬車裡,他的侍從一個都沒能帶出來,與他所想像的相差甚遠。也許是皮克羅米尼主教罕言寡語的性格讓他看起來缺乏攻擊性,長期地遠離羅馬又讓人遺忘了他曾經有著多麼顯赫的身份,但現今這種近似於被囚禁的狀態,博爾吉亞的凱撒必須承認,他和他的父親都失誤了。

但在普通的孩子身上很少能夠見到的堅韌性格與沉穩心態,讓凱撒還不至於唉聲嘆氣地承認自己就是一個囚徒,在另一個修士的幫助下,他甚至將約書亞照顧的很好。

他們一路上沒有停歇,直到正午偏後,一行人才到達了距離阿西西約有十里路程的小城斯佩羅,與阿西西不同,它雖然同樣位於蘇巴修山山區,但周圍都是丘陵與平原,土壤肥沃,一眼望去不是葡萄,橄欖就是穀物。

小城最早的歷史可以追溯到羅馬克勞迪王朝時期,迄今為止,城市中的宅邸巷道有百分之八十仍然帶著羅馬的印記,這裡沒有玫瑰色的石材,混凝土與石塊都是暗沉的灰色,部分塗刷著白堊與蜜色的泥灰,但這座小城卻要比阿西西還要秀麗多姿――在黯淡的背景下,是斯佩羅的人們種植的花兒,它們或是被懸掛在牆壁上,或是從露台的鐵欄杆間伸出枝葉,又或是從台階上掃動著人們的足踝,行走在狹窄的巷道中,長袍和斗篷上會落滿細碎的花瓣與葉子,頭髮上會沾染上黃白色的花粉,在這裡,即便是最為貧苦卑賤的人家也會用野外的花兒將自己的家裝扮起來。

聽到小城中來了一個主教,眾多的神父,修士,這裡的教會立刻前來迎接,並且熱切地請求皮克羅米尼主教能夠在這裡停留數日,主持之後的聖體瞻禮儀式。如果是在阿西西之前,皮克羅米尼主教一定會委婉地推卻,但在承蒙了主與聖人的恩惠後,難道他還能做出任何傲慢的行為來嗎?於是皮克羅米尼主教立刻答應了他們(朱利奧兔斯基眼)。

當晚他們在用餐的時候,金匠修士想要將朱利奧抱走,服侍他用餐,但被皮克羅米尼主教拒絕了,他親手將湯倒在盤子裡,然後將麵包撕成小塊浸在湯里,還從自己的餐盤中撕下煮鷓鴣的腿,吩咐斯特羅的執事端上一杯澆著蜂蜜和杏仁的乳酪漿,這種飲料或說是食物已經很接近於後世的冰淇淋了,對於一個美第奇來說,想要享用這種美食當然不是問題,但皮克羅米尼主教認為這種過於精細的食物會令得人們墮落到貪吃的地獄裡去,所以朱利奧還是第一次用舌頭而不是眼睛品嘗到它的美味。

Tip:拒接垃圾,只做精品。每一本書都經過挑選和審覈。
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