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更替――

「真的復活了!」

他們彼此通報和確認聖子復活的消息,高聲問候,調情逗樂,在追逐推搡中穿過一條又一條陰暗潮濕的街道,這些街道蜿蜒曲折,縱橫交錯,但無論次序還是長短沒有任何規則可言,其混亂複雜的程度即便與一盤打翻的山羊腸子相較也毫不遜色――一四七八年的佛羅倫斯城區布局非常有趣,作為劃分依據的既不是財富,也不是地位,而是姓氏與血緣――擁有同一個姓氏的家族成員,連同親戚,豢養的教士、商人,從屬於己的僱傭兵、僕人和工匠沿著一條街道,或者圍繞著一個廣場居住在一起,以便能夠在最短的時間內聚集起最多的力量與博得最多的支持。

方形巨石就像攀援植物一片緊接著一片伸展開的葉子那樣迅速生長――隔絕了覬覦和仇恨的厚重堅牆,警備森嚴的燕尾式垛口與城堞,壁壘,沉重的鐵柵,錐子般的籠塔,大而尖,帶有盾牌與族徽的雙色拱門貪婪地爭奪著每一寸空間與光線。它們濃重的陰影親密地加疊在一起,令得兩個街區之間,天空總是僅餘一線,而街道必定終日暗昧無光。

佛羅倫斯的執政委員會曾經不止一次地發出相關法令,試圖遏制或修正這種惡劣的趨勢,但總是因為各式各樣的緣由不了了之――強有力的家族總是和某個具體的街區緊密相連,決不輕易遷居,如阿爾比齊街屬於阿爾比齊家族,皮魯齊廣場一帶的住宅門楣則多數刻印著皮魯齊家的族徽,而巴爾弟家族的根據地在亞諾河南岸的巴爾弟街……又及,美第奇家族的聖洛倫佐區。

美第奇家族的府邸位於執政廣場的東部,棕褐色的堡壘式建築粗糙、蒼老、方正,像是巴別塔忘卻在世間的一塊基石,除了各層的拱形窗,唯一的裝飾就只有位於正門門楣位置的三角形浮雕裝飾――兩隻分臥兩側的巨獅守衛著佛羅倫斯的標誌,盾徽中雄蕊異常突出的童貞花(百合)――而不是美第奇家族那有點可笑的百合花與小圓球樣族徽,因為這裡同時還是佛羅倫斯執政團的辦公場所,美第奇家族當時的家長柯西莫一世在這個問題上做出了相當慷慨的退讓。

他的付出在之後的半個世紀之內獲得了相當豐厚的回報,百合花與小球的標誌日復一日,從最不引人注意的地方向外擴散,增殖……時至今日,它和它所代表的美第奇家族的權勢與理念,幾乎覆蓋了整個佛羅倫斯。

朱利阿諾.德.美第奇,美第奇家族的次子,罩著一件猩紅色的帶袖斗篷,慢吞吞地踏出韋其奧宮,沿著鋸齒形塔樓的陰影走向一條筆直且寬敞(與其他道路相比)的通道。和所有家族的次子那樣,他要比他的兄長洛倫佐更為高大、英俊,強壯且放蕩不羈……最後一點似乎令他更具魅力。

佛羅倫斯的民眾為他讓路,向他致意,或是高呼「美第奇」的名字以示支持,而美第奇的次子則以更為謙卑與熱情的態度――無論向他行禮致意的是粗魯的屠夫,狡猾的公證人,顯赫的商會成員,還是散發著臭味,穿著緊身皮褲的雕刻工匠,或是帽子和髮髻上按照律法要求弔掛著鈴鐺的妓女,抑是身穿黑色尖頂罩袍的懺悔者――他都能公正地給予其應得的回應。這種令人愉悅與滿足的行為看似簡單易行,但在與他年齡相仿的人群中卻可謂相當難得,尤其這個年輕人還有著常人難以企及的財富、地位和外貌的時候;所以說,雖然他面色有點蒼白,動作稍顯僵硬,回應的時機也掌握的不是那麼完美,但佛羅倫斯的人們,特別是女性們,一致認為他的些許失禮之處絕非源自於內心深處的傲慢,畢竟兩年前的今天,是他的情人,「人間的維納斯」委斯普其夫人希蒙奈塔因肺病而死的日子。

他們的推斷並非全錯,卻也距離事實頗為遙遠。令得這個年輕人如此憔悴的絕大部分原因出自肉體,而非情感,且這點必須歸咎於朱利阿諾與其兄長的父親,「痛風者」皮耶羅.德.美第奇。

這種活像是被魔鬼詛咒的病症總是在深夜時分降臨,來去無蹤,絲毫無法預測,剎那間就能讓一個健康強壯的年輕人難以動彈,痛苦不堪。――四分之一的患者將痛風發作的疼痛比喻成被刀劍刺穿皮膚;五分之一將它比喻為骨頭斷裂;三分之一比喻為被炭火燒灼,其餘的則認為這種痛苦根本無法形容。

朱利阿諾屬於最後一種,他在「受難日」(復活主日的前兩天)的黎明之前發病,一陣強似一陣的痛苦已經折磨了他整整一個通宵和兩個白天,期間即便是輕微活動或觸摸,也可能令他痛得暈過去。最糟糕的時候,紅腫滾燙的膝蓋和小腿甚至無法承受哪怕只是一張絲綢床單的重量。

他的兄長洛倫佐.德.美第奇也有著同樣的痼疾――他們的父親「痛風者」皮耶羅.德.美第奇在賜予這兩個兒子美第奇式的高挺鼻樑、翹起的下顎,狹長的眼睛與硬朗的面部輪廓的時候,也將纏繞了自己一生的古怪疾病寫入了遺產名單;就像他將榮譽、地位、權勢、金錢饋贈給美第奇的下一代時,也不免將敵視、嫉妒、怨恨、憎惡一併投入――雖然這並不是他的本意,但世事總是如此,誰又能事事順遂,稱心如意?

美第奇的次子輕輕喘著氣,舔抿著牙齒等待另一波痛苦過去――他眯起眼睛,抬起頭,聖瑪利亞.德爾.弗洛雷大教堂硃紅色的八角拱頂已在眼前,當初為了擴建廣場,執政團作出決議,原本居住在這個區域的失勢權貴在轉瞬間冠上各種罪名,他們的財產被收繳,住宅與塔樓被強行拆除,所有人,包括脆弱的婦女,初生的嬰兒和垂死的老人,在幾天內被迫屈辱的遷移至偏遠地區,甚至被全體流放――佛羅倫斯民眾的情感永遠是如此極端,不是在天平的這一頭,就是在天平的那一頭――他們從不在乎將某個家族,某個人高高舉起;也從不介意將他重重摔下,並且踐踏成泥。

「基督復活了!」

「真的復活了!」這個宣告顯而易見是衝著自己來的,朱利阿諾不得不壓下因為痛苦而產生的不耐與暴躁,遵從教規一板一眼地回答道。同時他儘量小幅度地轉過身去,預備按復活節的規矩同這個討厭的通告者互吻三次。

亮閃閃的弗朗西斯科.德.帕奇從敞廊的陰影里冒出來,他是帕奇家族的長子,是朱利阿諾的姻親,伯納多.班迪尼就像鞋跟緊隨著鞋面那樣跟在他的身後。兩個年輕人今天的穿著異常華麗,特別是年輕的帕奇,他敞開著繡滿了黃金族徽的銀地浮花織錦外套,顯露出綴滿珍珠的乳白色天鵝絨緊身短上衣和脖子上掛著的寶石項鍊,打褶的寬大衣袖差不多可以塞進另一個小一點的帕奇――幸好今天他的肩膀、衣袖、緊身褲里的填充物倒沒像以往的那樣誇張到令人瞠目結舌――朱利阿諾記得兩天前看到年輕帕奇的時候,他兩腿之間的可多佩斯(遮擋襠部的擋布)上都刺繡著精美的花紋,鑲嵌寶石、珍珠,裡面「充足」的填充物使它看起來就像個帶著帽子的嬰兒腦袋,更別說身上的其他部分了。

帕奇向朱利阿諾伸出手,就像迎接一個真正的朋友或是兄弟那樣喜氣洋洋地擁抱他,並且主動吻他。

朱利阿諾倍感驚訝,但還是勉強以相同的速度與力度做出回應。

即便美第奇與帕奇已經在執政團與司鐸的面前不下十次手按聖經真誠無比地懺悔自己的罪過,並竭力表示彼此寬恕與友愛――甚至他的姐姐比安卡都被作為和好承諾的抵押品嫁入了帕奇家,但作為近百年來政治與商業上的雙重敵人,帕奇家的人從沒能在美第奇家族掌控下的執政團里取得哪怕一個名譽上的席位,這讓他們無法在佛羅倫斯的任何決議中取得一點利益,甚至可能被犧牲;作為回報,帕奇家族對美第奇的所有決議都極盡阻擾干涉之事,最近更是從美第奇家族中奪走了教皇西克斯圖斯四世的財政管理權。

也許應該提醒一下洛倫佐,看看帕奇家最近又乾了點什麼,是抓住了百人團(注1)里哪個蠢貨的把柄還是收買了某個美第奇家的代理人。

帕奇身上的寶石和黃金硌得美第奇的次子肋骨發痛,朱利阿諾突然想起今天自己沒有按照以往的慣例在外套下套上無袖鎖子甲,也不曾攜帶任何武器,洛倫佐曾經不止一次地就這個問題親自提醒過他,但不時發作的痛風與酗酒導致的失眠與精神萎靡總是讓他什麼都記不得。朱利阿諾猶豫著望了望已經消失在街道盡頭的美第奇府邸,又瞧了瞧近在咫尺的喬托鐘樓,它旁邊就是舉行復活主日彌撒的大教堂,他在這裡就可以清楚地看見成群的僧侶正簇擁著十字架和聖母瑪麗婭的聖像湧進教堂的側面正門。

朱利阿諾打消了回去的念頭,他可不想因為沒趕上首次彌撒和領聖體而被自己的兄長狠狠斥責一頓。而且弗朗西斯科的手臂已經繞過了他的脖子,伯納多則親密地抓著他另一側的手臂,兩人面露笑容,十分殷勤且親密地簇擁著他向前走去。

注1:佛羅倫斯當時有一個相當於古羅馬時代元老院的百人團,美蒂奇家族通過金融控制在其中擔任領導地位。從1434年開始到1528年,前後共有9人。

三個年輕人踩著遊行隊伍的腳跟踏進了主座教堂,相比起以精美的三色大理石,馬賽克和雕刻花窗,以及那個曾被諸多保守主義者詬病的,帶有鮮明的異教徒色彩,猶如落日般耀眼的硃紅色八角形穹頂共同構成的美麗外表,它內部的裝飾幾乎可以忽略不計,棋格型雙色大理石地面,深褐色的樑柱,空無一物的牆壁,純凈如洗的渾圓雙層穹頂,唯二的色彩和光源之一來自於「傻子的聖經「,即以象徵和隱喻的語言說出了基督的基本精神的玫瑰窗,陽光從絢麗的玻璃中投向地面與人群,留下淺淡的影子。

第二個光源要微弱的多――蜜黃色的蜂蠟蠟燭在小祭台兩側的鐵架上燃燒,燭芯被剪得很短,只能照亮白色的亞麻祭檯布和它後方的十字架上很小的一部分。

靠近祭壇,也就是說,能夠有幸在主祭手中領受聖體的幾乎全是居住在城市中心的銀行家、七大行會的理事、會員、律師或是執政團官員及其家眷。

高貴且富有的夫人們披裹著石榴形花紋、莨菪葉紋和花瓶紋樣織錦緞的斗篷或由法衣演變而來的披肩長外衣;緊貼著曼妙身軀的是天鵝絨的敞胸長裙,搭配著提花織物的袖子,或是大馬士革呢絨的方領長裙與鏤空絲絨袖子,抑是亮緞與亞麻;袖子與長裙的肩部用金銀細繩及珍珠鈕扣聯接,故意保留的縫隙間露出蓬鬆雪白的絲綢或亞麻襯裡;與平民相比,她們的領口更為廣闊舒展,以至於除了點綴著精緻花邊的裝飾胸衣外,人們往往還能清楚地看見「閃爍光輝的肌膚直至裸露的半個**」(一個宗教改革家如此譴責大開特開的領口)。當然,為了不至於被憤怒的修士們從教堂里趕出來,她們不得不向自己的父兄和丈夫索要大量的寶石、珍珠、來自於威尼斯的精緻花邊和薄如蟬翼的金紗來遮掩自己的胸膛和脖子――你看,她們並不是有心違反奢侈限制法的。

當然啦,她們的父兄、丈夫與兒子的裝扮也不遑多讓,深紅、深藍、酒紅、金色、黑色的六股絲錦緞、浮花織錦外套邊緣與裂口有著整排的寶石紐扣,天鵝絨的斗篷上點綴著金銀小環,裡面參雜著金銀絲的長袍、披風和綴有珠寶家族徽章的軟帽,裝飾甚於實用的刻花劍無所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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