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蒼茫。

雞鳴寨中燈火通明,中心廣場上熱鬧非常。雖然戰時不宜飲酒,但考慮今日是極為難得的大勝,秦賢破例允許每人一杯,然後又將寨中存著的牛羊肉拿出來犒勞將士們。

西面城牆上,白天充當旁觀者的五百援兵負責守城。這些人顯然不是寧忠的心腹嫡系,所以也不敢鬧事,尤其是裴越到來之後亮明身份,他們立刻乖乖聽令。

欽差的名頭壓不住薛濤和寧忠這等大人物,要震懾一群不被看重的士卒不算困難。

城牆上的屍體已經處理完畢,可是濃烈的血腥氣久久不能散去。

裴越坐在城牆上,抬頭仰望璀璨明亮的星空,一時間略顯失神。

在前世那個世界也有這樣美麗的星空,不同的是在這裡看不到那條星光匯聚的銀河。

他提起酒壺灌了一口,烈酒沖淡周遭的血腥味,輕嘆道:「兄長,隨我撤吧。你不必擔心後果,無論發生什麼我都會擔著。」

秦賢接過他遞來的酒壺,沉默片刻後說道:「雞鳴寨不能丟。」

裴越果斷地說道:「守不住。」

秦賢語氣複雜道:「守不住也得守。」

裴越沒有放棄,繼續勸說道:「你帶著部屬跟我走,將雞鳴寨丟給西吳又如何?現在的局勢逐漸明朗,虎城守軍在確定西吳的策略之前,輕易不會出城。寧忠帶著五萬大軍死守南山寨,無非就是想用你們來消磨西吳的兵力和士氣,哪怕你們死光了他都不會在意,只要能在決戰中擊潰疲乏的西吳人,他就是挽狂瀾於既倒的英雄。」

陳顯達最近經常痛罵寧忠,裴越雖未阻止他,心中並不認可他的看法。

寧忠不是怕死,而是心狠。

不管西吳人的最終目的是什麼,東慶府西面的九座軍寨是他們繞不過去的障礙,想要兵鋒威壓東慶府,他們必須一座一座打下來。攻城付出的代價自不必說,等他們打下九座軍寨,實力肯定會被削弱得很厲害,到那時寧忠以逸待勞勝算極大。

只是他從來沒有考慮過這些被當成棄子的軍寨守軍。

秦賢飲一口酒,緩緩道:「越哥兒,你知道為何陛下厭憎我父親嗎?」

裴越從未打探過秦賢和薛蒙的家事,這是他必須做到的尊重。

他只知道秦賢的父親名叫秦淮,年輕時承襲三等平陽伯,後來被皇帝奪了爵位,幸運的是沒有治罪。也就是從那時候起,平陽侯府便陷入難言的尷尬中。秦賢武道高明,又家學淵源極擅斥候之術,領兵能力也不弱,可是從軍數年依然只是一個哨官,由此便能看出家世給他拖了極大的後腿。

秦賢神色複雜,繼續說道:「你我都知道,裴國公在仁宣元年率軍西征,然後奪下虎城功勳卓著。其實那是因為西吳人大舉犯境,陛下不得不讓他出山挽救。在裴國公抵達邊關之前,梁軍節節敗退,當時我父親乃是古平大營的指揮使,負責守衛南山寨。」

「然後出了什麼事?」

「父親說孤軍難守徒勞送死,所以帶領守軍返回靈州境內。西面門戶大開,吳軍鐵騎長驅直入,在東慶府和廣平府肆意燒殺劫掠,生靈塗炭宛如人間地獄。」

裴越微微一怔,隨即默然不語。

秦賢自嘲道:「父親不是貪生怕死之輩,他在軍中歷來以悍勇著名,可是那時候邊關防禦體系不完備,左右防線都已被破,南山寨根本守不住。那些兵是他親自帶出來的,和我沒有什麼區別,他不忍心看著他們白白送死,所以就做出了那個選擇。」

他語調愈發低沉,搖頭道:「或許很多人都能理解他的想法,但是沒人願意接受他的做法。大丈夫馬革裹屍,這是軍人的榮耀,哪怕明知前方是死地也不能退縮。那時候皇帝登基不久,局勢尚不穩固,再加上裴國公幫父親說了幾句好話,所以便只是奪爵並未治罪。」

裴越思量片刻,認真地說道:「兄長,伯父的決定有什麼錯呢?你我皆知,戰場上很多時候不是靠決心和意志就能解決所有問題。當雙方的力量對比懸殊到一定程度,無論如何壯烈終究只是壯烈二字而已。在那種情況下,伯父就算死守南山寨,也不過是稍稍拖延西吳人的腳步,可對最終的結局沒有任何影響。」

秦賢點點頭,低聲道:「我明白,我也從未責怪過父親。只是越哥兒,老秦家的臉不能再丟一次了。」

裴越聽出他聲音里的蒼涼和死志,歷來能言善辯的他此刻卻感覺到語塞。

秦賢轉頭望著他,眼神平靜又堅定,緩緩道:「最重要的是如今情況不同,並非是我要拖著手下的兄弟們赴死,用他們的性命洗刷秦家的名聲。我秦賢雖然渴望建功立業,卻不是那種無恥之徒。你方才也說過,如今局勢逐漸明朗,西吳人謀奪虎城之心昭然若揭,所以決戰之地不能放在古平大營!」

裴越心中知道他所言是對的,可贊同的話語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秦賢坦然地道:「誰不怕死呢?但如果死得有價值,我想這就是我輩軍人存在的意義。如果九座軍寨全部陷落,靈州防線再無遮蔽,那意味著虎城守軍必須做出抉擇。如果將敵人的腳步攔在這裡,那能給大梁贏來更多的時間。」

「所以,雞鳴寨不能丟,必須守。」

他斬釘截鐵地說道。

夜風清涼,月色迷濛。

裴越已經知道雞鳴寨守軍的情況,算上輕傷能動彈的只有兩千人,這點兵力怎麼守得住?

今日吳軍大敗而歸,必將捲土重來,而且他這支騎兵已經暴露,以張青柏用兵之老辣,怎會給他第二次突襲的機會?

「兄長,你決定了嗎?」

「越哥兒,只可惜沒能等到你成親時候的喜酒。你如今可有中意的女子?谷侯爺家的千金可曾見過?」

「見過,我後來又認識一個姑娘,她叫葉七,我們彼此喜歡。」

「那谷家小姐呢?」

「也喜歡。」

「這可有點麻煩了。」

「不麻煩,總會有解決的辦法。」

「等你成親的時候,我會為你準備一份大禮。」

「兄長,我可不會推辭。」

「理當如此。」

月上中天,酒壺已經見底,裴越卻依舊十分清醒,仿佛酒量在不知不覺間漲了很多。

寨子裡的宴席已經撤掉,天地間一片寂靜。

裴越忽地問道:「兄長,你認識董大?」

秦賢點頭道:「他應該是我知道的那個人。父親說過,當初在南山寨中,唯一反對他撤兵的人是他的副將,名叫董大千,是條響噹噹的漢子。後來父親被聖旨召回京都,其人擔心他會出事,一路送到京都。確定父親只是奪爵之後,他又重返邊關,後來做了什麼便不清楚了。」

裴越腦海中浮現董大那張堅毅滄桑的面孔,輕嘆道:「應該就是他了。」

他跳下城牆,對秦賢認真地說道:「寨中兵力太少,我將董大和三寨敗兵留下來,協助兄長守城。藏鋒衛和西水寨的騎兵我會帶走,關鍵時刻能派上用場。」

秦賢關切地問道:「你打算去哪裡?」

「去南山寨找寧忠,我得跟他談談。」

裴越語氣不重,卻無形中流露出幾分狠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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