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蒼茫。

草原上的風被這一帶的山脈阻擋,吹不到化州,只能吹進裴越的心裡。

他方才的表現並非惺惺作態,自從離開京都之後,他早已證明自己是一個稱職的主將,藏鋒衛的將士很清楚他的能力和品格,故而不需要那些虛偽的表演。

當戰事落幕之後,亢奮和激情逐漸消退,隨之而來的便是無盡的疲憊和沉重的壓力。

輕傷者自然會有豐厚的獎賞,殘疾者也會得到後半生的保障,至少裴越手裡擁有祥雲商號,能夠給這些奮勇拚命的將士一個好去處。可是那些陣亡的同袍再也無法醒過來,他們的家人能看見的只是裝在瓮里的骨殖。

無論聽過多少個慘烈的故事,無論想過多少次戰爭的殘忍,可當那些活生生的人在自己面前死去的時候,依然會在裴越心中造成割裂的痛楚。畢竟他的前世生活在一個和平的年代,沒有切身體會過戰火,所有的想像都是基於書本或者影視作品的了解。既然沒有切膚之痛,那麼此刻的迷茫和悲傷也是無法避免的狀態。

夜風微涼,裴越凝望著遼闊的夜空,輕輕吐出一口濁氣。

輕柔的腳步聲在身後響起,裴越沒有回頭,他知道這個時候出現的會是誰。

葉七走到裴越身旁坐下,拿起他的右手聽著脈搏,片刻後稍稍放鬆道:「看來席先生教給你的練氣法門確實不凡,挨了她兩腳竟然沒有重傷。」

裴越收斂心神,豎起右臂擺出一個健美先生的姿勢,微笑道:「要是再給我一年時間,她絕對不是我的對手!」

葉七白了他一眼,緩緩說道:「又逞能!接下來至少半個月的時間你不能跟人動手,必須按時吃我帶來的傷藥,否則會傷及心脈,這身武功肯定會廢了。」

裴越面色一苦,靈州時刻都不安穩,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有亂子,半個月不能跟人動手,那豈不是任人宰割?

葉七抬手在他額頭上點了一下,輕笑道:「我又不回京都,你害怕什麼?」

裴越恍然大悟,連連點頭道:「極是,我媳婦可是天下第一。」

縱然夜色淒迷,葉七的臉頰也有些泛紅,她將頭扭向另一側,語氣不善地說道:「誰是你媳婦?廣平侯府那位?永仁坊沈府那位?還是滎陽城裡欽差行衙那位?」

裴越正色道:「天地良心,我跟沈大人的千金連面都沒見過,除了當年通過幾次書信,此外一點交情也無。那些書信聊的都是朝堂格局和陳年舊事,從來沒有涉及到男女私情。」

葉七輕哼道:「我聽說沈淡墨顏色極好,才學更是一絕,乃是京都最有名的傾城才女。那些書信我又沒看過,誰知道你們聊了些什麼?」

裴越苦笑道:「我從來不會騙你,若是真的和沈姑娘有染,就讓我變成一個大烏龜!」

「呸,說得那麼難聽,什麼叫有染?你就不怕沈默雲把你抓進太史台閣的監牢里?」

「心中無鬼有何懼之?」

「這件事我暫且信你。蓁兒妹妹那邊你不必解釋,我挺喜歡她的性子,不會刻意為難她。只是滎陽城欽差行衙里那位,你可沒有否認,想來傳言屬實。我不太明白的是,你在京都從來不會招惹那些風月女子,為何離開我的視線之後,便如此放浪形骸?」

「唉,此事說來話長。」

「長夜漫漫,你可以慢慢說,我不著急。」

裴越接過葉七遞來的乾糧和清水,開始講述林疏月的故事。他口才本就極好,林疏月的身世又著實可憐,除了前些日子那夜發生的事情之外,他將林疏月的過往和自己的關聯娓娓道來,頗為打動人心。

葉七原本只是想轉移話題排解他心中煩悶,最後竟是聽得十分感慨,柔聲道:「倒也是個可憐人,能夠遇到你算是她的造化。」

裴越小心翼翼地道:「葉七,你不會揍她吧?」

葉七搖頭道:「不會。」

裴越鬆了口氣,如今他對葉七的感情愈發深厚,這丫頭要是真的擺出大婦架子教訓林疏月,他一時間竟想不到好的辦法應對。

葉七轉頭望著他,冷笑道:「我會揍你,等你傷好之後。」

裴越朝她那邊靠近了些,討好地笑道:「隨便你揍,別打死就成。」

「無賴!」

葉七一臉嫌棄地伸手將他推開,動作卻很輕柔。

用完清水和乾糧,裴越望著葉七被風吹亂的鬢髮,認真地說道:「葉七,謝謝你。」

「謝我作甚?」

「你懂。」

葉七沒有繼續口舌之爭,她沉思片刻之後,柔聲說道:「師父過世之前很喜歡講道理,我不怎麼愛聽,倒是陳希之不肯錯過任何一句話。不過我記得他有句話說得很好,這世間的一些事總要有人去做,過程肯定會很艱難,會流血會死人,但如果沒有這些人的付出,天下將變成什麼樣子?如果你瞻前顧後,那麼不如不做,歸鄉隱居有何不可?既然你決意踏上這條路,那麼所有的猶豫和遲疑都只會害了你自己,還有那些你在乎的人。」

裴越靜靜聽著,良久之後沉聲道:「我沒有後悔過,可這次是我的責任。如果我再小心一些,他們原本不必陷進這樣的險地里。」

葉七凝望著他的面龐,溫柔地說道:「錯了就改,這世上哪有什麼常勝將軍?最重要的是不能再犯同樣的錯誤。」

裴越認真地點頭。

葉七忽地抬手撫過他的臉頰,然後主動移過來,將腦袋靠在他的肩膀上。

這一刻裴越心中無比安寧。

葉七望著頭頂的星空,緩緩說道:「軍陣之事我不懂,所以不給你亂出主意,但是那些傷亡將士的撫恤一定要做好。如果商號那邊銀子不湊手,你讓人將我存在太平錢莊的銀子取出來使。」

裴越抬手摟著她的肩膀,頷首道:「放心,我不會虧待任何一個人。」

葉七微微閉上眼,輕聲問道:「陳希之不會輕易上當的,我很了解她。雖然這次她元氣大傷,心裡恨你到了極點,可越是這種情況她就越不會露面。」

裴越拍了拍她的胳膊,冷聲道:「我不必用陰謀詭計,可這次她若不敢現身,那麼將來她就會變成孤家寡人。」

葉七微微一怔,旋即明白裴越的心思,她稍稍猶豫之後,終究沒有開口,只是輕輕地嘆了一聲。

裴越知道她因何嘆氣,但就像之前所說,既然決意踏上這條荊棘之路,總不能時時刻刻想著和光同塵。

峽谷之中的慘烈已經告訴他,這個世界便是如此,你不殺人,人便要殺你。

沒有道理可言。

葉七忽然伸出雙手抱著他,然後緩緩睡去。

借著星光,裴越看見她臉上的疲憊之色,想起她奔波二千里地來到此處,不禁泛起濃濃的愧疚和心疼。

他便這樣抱著她,紋絲不動,靜待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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