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時間拉回到開平四年九月十六日。

位於綠柳莊東南面的荒林中,方銳的墓地被人挖開,屍骨不翼而飛。

裴越懷疑自己的親兵中有內鬼,否則南周的人絕對不可能在沒有驚動莊戶的前提下,時隔一年之久準確找到方銳的埋骨之地。

這是一樁令他格外憤怒的事情。

因為知道這個地方的人僅有七個,是最早跟在裴越身邊的親兵。

鄧載、王勇、戚閔、祁鈞、楊虎、耿義和陳大年。

這些人原本只是定國府的家生子,這輩子最大的出息無非便是當上田莊的莊頭。裴越不僅免去他們的奴僕身份,還幫他們請來席先生這樣的大才教導,要知道這種待遇連諸多勛貴子弟都無法享有。若非席先生悉心傳授,這些人哪來的能力獨當一面,更不可能像今日這般魚躍龍門。

裴越原本想要挖出親兵中的蠢貨,但是外事繁多爭鬥不休,緊接著就離京南下,故而只能暫時將這件事壓下去。

後來陳希之身死靈州,京都一切安好,裴越仿佛逐漸淡忘此事。

然而回京之後驚聞陳希之還活著,他不禁有了很多聯想。連葉七都會有自己的秘密,更遑論身邊這些二十歲左右並未見識過世間繁華的毛頭小子?面對幕後敵人的威逼利誘,這些親兵中難免會有人行差踏錯。

裴越從來不相信人間會有絕對的忠心,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那種將自己的心肺腸子都拉出來表明心跡的忠臣,應該只存在於美好的傳說之中。

具體到這七人而言,鄧載和王勇性格相似,敏於行而訥於言,兩人的家風都極好,應該不會在前途一片大好的時候犯錯。楊虎的父親在綠柳莊夜戰中亡故,他肯定不會向殺父仇人低頭。

戚閔則是裴越心中最不可能的人選,因為他能從此人眼中看到對權力的慾望和野心。裴越並不在意這種心思,因為戚閔很清楚,他只要離開裴越就會一文不值。對於這種將身家前程全都寄托在裴越身上的人來說,任何威逼利誘都起不到作用。

思來想去,或許有問題的人便出現在祁鈞、耿義和陳大年之間。

裴越對這三個人的關注和器重比不上另外四人,可他們畢竟是最早主動跟在裴越身邊的親隨。那時候裴越還只是一個庶子,與現在不可同日而語。這幾年他們任勞任怨,勤勤懇懇地完成裴越交待的任務,就算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這根刺一直扎在心中,雖然裴越沒有查到任何線索,不代表他就會徹底忘記。

此刻他坐在桌邊看著谷范審問那名護衛,心中的刺又隱隱泛了起來,讓他眉眼間的情緒愈發沉悶。

「四少爺,屬下不是叛徒!屬下真的不是!」護衛跪在地上,無比悽慘地叫喊著。

谷范盛怒之下出手非同尋常,一頓拳腳下去那人便已經面目全非,如果不是谷范還想從他嘴裡問出南琴的下落,恐怕此人早就成了一具屍體。

聽到他的哀求,谷范出離地憤怒道:「別喊我少爺,你也不配做谷家的護衛!說,他們給了你什麼好處,讓你會做出這種卑劣的叛徒行徑!」

護衛遲疑著不敢開口。

谷范冷笑兩聲,裴越見狀便說道:「你要是不想被他活活打死,我勸你最好老實一點。說起來你也挺厲害的,讓太史台閣一位主事帶著幾十名精悍密探全力排查,這可是四品以上大官才有的待遇。」

聽到太史台閣四字,護衛的臉色登時變得蒼白如紙,驚惶道:「四少爺,裴少爺,屬下確實有不得已的苦衷啊。」

「快說!」谷范的忍耐顯然已經到了極限。

護衛垂著頭,緩緩道:「四少爺,屬下收了八百兩銀子。」

谷范瞪大雙眼,一臉不敢置信的神情,楞道:「你說什麼?八百兩銀子?你就因為八百兩銀子背叛谷家?」

護衛抬起頭望著谷范,畏懼地道:「四少爺,您是否知道屬下為何會離開行伍?」

谷范冷聲道:「為何?」

護衛輕吸一口氣,心中仿佛多了幾分勇氣,答道:「屬下本是京軍南大營燕山衛步卒,後來輪轉去了南境。在一次與南周精銳平江陷陣營的遭遇戰中,我們燕山衛陣亡同袍上千人,屬下僥倖活了下來,卻也落下無法治癒的病根,已經沒有多少年頭可活了。」

谷范怔了怔,緩緩問道:「你這是在報復谷家?」

護衛連忙搖頭,誠懇地說道:「屬下從來沒有這樣想過,侯爺不僅給了我傷殘撫慰銀子,還讓我進入侯府的護衛隊伍,這樣的恩情如何敢忘?」

谷范不解道:「那你為何要這樣做?」

護衛沉默片刻,老老實實地說道:「屬下這身病根需要長期服藥,家中有老父母要贍養,還有三個兒女要撫養,屬下的婆娘平日裡照顧家裡就已經很辛苦,沒有能力也沒有精力去賺銀子。朝廷給的銀子一共三十兩,侯爺自己添了七十兩,這一百兩就是屬下家中所有的積蓄。如今在侯府做護衛,每月有二兩銀子,暫時還能維持生計。只是隨著日子久了,屬下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越來越差,說不準什麼時候就再也站不起來。等到那個時候,家中全是嗷嗷待哺的老幼婦孺,他們靠什麼活著啊?」

谷范只覺得胸中憋著很多話,但是看著此人悽苦的面容,一時間竟然無法出口。

裴越對此並不奇怪,很多武將勛貴會將自己的舊屬收到麾下,總覺得這些人不論能力強弱,至少忠誠不會有問題。像眼前這個護衛大抵屬於最低等級的人手,所以才會被安排到西城那個宅子做崗哨。

穀梁其實已經儘可能對這些跟隨他的人負責,然而廣平侯府又不是錢莊,不可能隨意拋灑銀票。

地位越高需要負責的人就越多,穀梁在軍中的擁躉何止千萬,如果每個人在戰場上負傷之後,他就得養這一大家子人,那麼廣平侯府就是變賣祖產都不夠。

即便他已經掏出很多銀子,但是這筆錢分到每個人的手中就不多了。

良久之後,谷范沉聲道:「既然你有這樣的苦衷,為何不早點告訴我?」

護衛一陣猶豫,愧疚地說道:「侯爺對我們這些人足夠好,沒臉再去懇求,只恨自己沒有賺銀子的能力。」

谷范氣不打一處來,怒道:「沒臉來求我,難道你就有臉做叛徒?老子真搞不懂你這種人的想法,莫非你以為做了這種事能永遠瞞天過海,誰都不會發現?孰輕孰重,難道你從來就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護衛低著頭,緩緩道:「四少爺,這筆銀子是姑娘身邊的貼身丫鬟給屬下的。」

裴越眼中猛然閃過一抹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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