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京都。

興業坊,廣平侯府。

穀梁一絲不苟地用著晚飯,夾菜時看了一眼旁邊神色懨懨的趙氏,遂放下筷子溫和地說道:「當初就應該讓越哥兒帶著你一起南下,免得你這般茶不思飯不想。」

趙氏聞言勉強笑道:「老爺又說笑,妾身跟著越哥兒一起去像什麼話?雖說他已經和蓁兒定親,終究沒有完婚,若是不仔細禮節規矩,說出去怕是會被旁人笑話。」

穀梁其實能夠理解她的心思,以往他和三個兒子在外領兵,谷范又是個不著家的洒脫性子,只有谷蓁能夠在家中陪伴她。如今自己雖然在都中住著,但是因為王平章年邁的緣故,越來越多的軍務都壓在他身上,像今夜這般夫妻二人坐在一起吃頓晚飯都非常難得。

谷蓁又不在府中,難免她會思念漂泊在外的兒女們。

想到這兒,穀梁的神色愈發柔和,寬慰道:「越哥兒派人送回來的信你也看了,他帶著使團去南周迎親,蓁兒和那位葉姑娘留在南境各州遊玩,先後見了老大和老二,連谷范那個傢伙也見過面,一路縱情山水頗為暢快,你就不要擔心了。」

趙氏點了點頭,輕嘆道:「妾身倒也不是擔心,只是……罷了,老爺又要說妾身胡思亂想。」

穀梁笑道:「你我夫妻數十年,有什麼話不能說?」

趙氏看著他溫和的眼神,遲疑道:「老爺,陛下為何一定要讓越哥兒南下迎親?妾身當時沒察覺古怪,可是現在越想越不明白,難道這不是文官老爺的事兒?」

穀梁面不改色地說道:「南邊乃是文華鼎盛風流之地,陛下只是希望越哥兒的殺性能中和一些,不是什麼壞事。」

趙氏對自己的夫君有一種近乎於盲從的信任,聞言便放下心來。

穀梁微笑道:「吃飯罷。」

趙氏頷首道:「是,老爺。」

用過飯後,夫妻二人又閒談片刻,穀梁便來到書房,坐在窗前繼續翻閱最近西府一些需要他核准的請示。

大梁軍制不算特別複雜,西府通過五軍都督府管轄近百萬將士,其中指揮使、統領和游擊這三級軍職的調動都需要軍機親自批准。當然在絕大多數情況下,游擊和統領的任免可由大營主帥決定,只需要事後形成奏本送到西府存檔。

簡而言之,穀梁身為右軍機主管的便是大梁七十多個指揮使的調動和任免。

他看著面前一份關於南境昌平大營信陽衛指揮使新任主將的奏請,眉頭漸漸皺了起來。

「啟稟侯爺,府外有人拜訪。」親兵統領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穀梁面色如常地問道:「何人?」

親兵統領垂首答道:「他說他叫席思道。」

穀梁遽然扭頭望去,眼中精光射出,說道:「請他進來。」

片刻過後,風塵僕僕的席先生走進書房,穀梁起身相迎,望著這位消失快一年的中年男人,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請席先生坐下,然後親自為其斟茶,再屏退所有護衛之後,目光複雜地感嘆道:「你怎麼弄得如此狼狽?」

席先生並非像裴越那個噩夢裡看見的那樣滿身傷痕奄奄一息,只是穿著一件簡樸甚至顯得很寒酸的長袍,而且衣袖上滿是髒污。雖說他從來不是那種貪圖享受的人,但在穀梁的印象里,其人十分講究乾淨舒適,極少以這般形象出現。

席先生接過穀梁遞來的茶杯,風輕雲淡地說道:「我從靈州趕來,用了七天時間。」

穀梁心中一震,靈州到京都足有兩千餘里地,就算對方的武道修為比自己還要強大,這區區七天時間也稱得上搏命。

他不解地問道:「為何如此急迫?」

席先生瞧見穀梁眼底深處那抹緊張,神情沉重地說道:「國公爺過世了。」

穀梁極其罕見地楞在原地,許久都沒有開口說話。

裴貞當年假死脫身,穀梁起初並不知情,畢竟他當時還在南境帶兵。後來通過席先生的轉述知道這件事,他能理解裴貞為何要這樣抉擇,畢竟這大梁終究是劉氏皇族的天下。

西境之戰過後,裴越大勝凱旋,但是席先生留在靈州,那時穀梁便已經猜到裴貞的身體出了問題。

方才聽說席先生深夜突然來訪,穀梁心中便有了猜測。

良久過後,他搖頭喟嘆道:「不值……」

席先生當然明白這兩個字的意思,緩緩道:「這是國公爺自己的選擇,我又何嘗沒有勸過,但終究無濟於事。罷了,斯人已逝,徒增傷痛也無益處。」

穀梁重重呼出一口濁氣,鎮定心神之後說道:「你這般急著回來,應該不是只為報喪。」

席先生聞言正色道:「你為何不勸阻皇帝,不要讓越哥兒南下迎親?」

在這位中年男人面前,穀梁當然不能用安慰趙氏的理由糊弄過去,他稍稍沉默之後堅定地反問道:「為何不能這樣做?」

席先生搖頭道:「我在聽聞這個消息之後,若非國公爺已在彌留之際,定會立刻趕回來。穀梁,我不知道你究竟有多大的把握,但是你真的不該讓越哥兒這麼早就面對那些事情。」

穀梁神色複雜地笑了笑,輕聲道:「什麼事情?」

席先生神色凝重地說道:「冼春秋會告訴他所有事。」

穀梁平靜地說道:「他早晚都得知道。」

席先生沉聲道:「讓越哥兒安安穩穩做個權臣有何不可?」

穀梁聞言嘴角扯出一抹譏諷,緩緩道:「既然想做權臣,何來安穩一說?」

席先生靜靜地看著他,良久之後說道:「這些年你一直在越哥兒的心裡種下造反的影子,故意藏著掖著不讓他知道當年的那些事,我原本以為你是真的為他好便答應了你,可你根本沒有想過萬一事敗之後的結局!」

穀梁冷靜地反駁道:「我從來沒有想過要讓他造反,所以才不肯讓他知道當年那些恩怨,只希望他能一步一步活出自己的人生。他也沒有讓我失望,甚至比我想像得更好,他的父母在天之靈若能看到,想必一定會十分欣慰。」

席先生盯著他的雙眼,沉聲道:「既然如此,你更不應該讓他南下。」

穀梁是何等人物,根本不需要對方述說詳細就能反應過來。

他滿面肅容地看著席先生,忽地起身走到書桌邊翻起幾份此前略有些奇怪的奏報,神情越來越凝重。

席先生長舒一口氣,他對開平帝天然就有著濃重的戒備和警惕,不像穀梁這樣有著複雜的觀感,所以只會將對方往最下作的方向去想。

艱辛跋涉兩千餘里地,他只是想確認穀梁是否還像當年那樣值得託付。

片刻過後,穀梁猛地將那幾分奏報拍在桌上,怒道:「原來如此!」

席先生起身問道:「沈默云何時離京?」

穀梁應道:「半個月前。」

席先生沉吟道:「算算日子,他現在應該到了南境,只是不知他能否察覺到那邊的動靜。罷了,事不宜遲,我明日一早便離京追上去。」

穀梁斂去怒容,語調異常果決:「好,我會安排後續諸事,配合你在南邊的行動。」

席先生離去之前,遲疑道:「你在京都注意安全。」

穀梁點頭道:「放心。」

書房內安靜下來。

穀梁沉默良久,忽地扭頭望著北面,那是皇宮的方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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