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後,廣平侯府。

風和景明,青丘之上存朴亭中,穀梁與裴越對面而坐。

穀梁親自執壺為裴越斟酒,望著清冽的酒水緩緩流入,醇厚芬芳的酒香沖入鼻中,不禁微微眯著眼贊道:「以前大梁也有烈酒,比如我在南邊常喝的釣詩鉤,只是比不過南周的平江雙蒸。那時候我便在想,泱泱大梁萬里疆域,難道就沒有人能釀出更好的烈酒?」

他將酒盞推到裴越面前,微笑道:「你的破陣子問世之後,坊間議論平江雙蒸的人越來越少。由此可以觀之,很多事不是無法做成,只不過需要一定的時間以及機遇。」

裴越接過酒盞道了一聲謝,然後平靜地說道:「要做出破陣子這種烈酒相對來說沒有那麼困難,但是想要在王朝鼎盛之時改朝換代,縱觀史書無人能夠做到。」

穀梁微微一怔,輕嘆道:「你先生說的沒錯,那件事沒有提前知會你,必然會在伱心裡留下一些疙瘩。」

其實之前他便有這種感覺,因為在平定王平章的叛亂之後,裴越這段時間始終沒有登門拜望,只讓谷蓁帶著內眷來過兩次。

穀梁心裡很清楚,裴越不是得志便猖狂的小人,更不會因為身負匡扶社稷之功便目空一切。他之所以遲遲不肯登門,自然還是因為那場發生於南薰殿的爆炸。

裴越搖搖頭,依然溫和地道:「岳丈言重了。其實我心裡都明白,參與南薰殿爆炸的合謀之人,王平章是因為野心,陳皇后是因為憐子,沈大人是因為往事和蒼生,而岳丈這次出手的原因只有一個,那便是為了我的將來。王平章死後,大梁軍中能夠壓制我的人不多,陛下再怎樣器重我,都無法坐視我成為第二個王平章。所以不論他怎麼想,最後都肯定會對我下手,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他望著穀梁鎮靜的面龐,誠懇地道:「岳丈是在為我費心籌謀。」

穀梁頗感欣慰,同時感慨道:「你能這樣想,我自然很高興。」

裴越輕聲道:「雖然世事變化無常,至少我能分得清誰是真心待我。」

穀梁舉盞飲半,面上悄然浮現追憶往昔的神情,悠悠道:「陛下從未放鬆過對我的警惕,從當年他將我調回京都接手南營開始,便不斷往我身邊安插眼線。你應該也聽說過,陛下賜給我一個『公忠體國』的匾額,很多時候我坐在家裡望著那塊匾,再想到家中的某個家僕、親兵中的某人乃至於南營的某位武將,都會將我的行蹤一五一十地告訴宮裡,不免會生出諷刺的情緒。」

裴越的狀況則不同,他的崛起太過迅速且突然,身邊和府中的親信都是綠柳莊的人,兼之他用祥雲號和沁園將這些人緊緊綁在自己的船上,並不擔心會有人反叛。

當初耿義被方家的人算計引誘,裴越只是讓他離開並未苛責,而且還給了他一間西城的門面,足以讓他們一家人在京都過上富足的生活。

如是種種,裴越早已將身邊經營得猶如鐵桶一般,旁人就算想安插眼線也只能接近外圍,根本無法觸及核心區域。

但是像廣平侯府這樣的老牌勛貴府邸則很難做到乾乾淨淨,因為他們無法打碎一切重頭再來。當然,穀梁亦非等閒之輩,同樣會向外伸出自己的觸角。

裴越望著穀梁神色複雜的面龐,緩緩道:「其實我一直很好奇,陛下為何會在叛軍攻入京都的緊要關頭跑去南薰殿。直到我得知劉保被侯玉抓了起來嚴刑拷打,那時我才意識到,以往他與我交好並且讓家人收下祥雲號的股子,只是在演戲給陛下看,藉此來掩蓋他與岳丈之間的關係。」

穀梁聽出他的言外之意,不慌不忙地道:「倒也不是有意瞞你。越哥兒,你的心思與旁人不同,即便你知道在王平章死後,將來陛下不會放任你逐步強大以至無法撼動,你也很難下定決心弒君,因為你現在所擁有的一切既是自己的努力,也離不開陛下對你的賞識。」

裴越坦然應道:「是。」

穀梁將剩下半盞酒飲下,平靜地道:「但是你要知道,皇帝的心思無法猜度,伴君如伴虎並非戲言。不抓住這次機會的話,我們很難撬動層層守衛進而威脅到陛下。這一次若非王平章、陳皇后、沈默雲和我聯手,陛下又怎會遇刺?你不願做,我便替你做,即便你因此心生怨恨,我也必須要做。因為我不僅在意你的安危,也要讓蓁兒此生喜樂無憂。」

他直視著裴越的雙眼,正色道:「對於我來說,你和蓁兒沒有區別,所以我必須履行父輩的職責。」

開平帝的梓宮已經在兩日前運往皇陵,裴越身為皇帝臨終前指定的人選,與劉賢和莫蒿禮一道進入皇陵,目送梓宮落葬。

故人已逝,生者已矣。

縱然開平帝的駕崩讓裴越心中觸動頗深,卻也不可能因此對穀梁生出怨恨之意。

猶記得當年裴太君的壽宴上,面對一眾紈絝子弟的圍攻,是穀梁第一個站出來為他說話。

只能嘆一聲世事難料。

得失、生死與情感,本就是相生相伴無法割裂的存在。

良久過後,裴越對穀梁誠懇地說道:「岳丈,往後請不要再這樣行險了。」

穀梁微微頷首,應道:「以後的路雖然不平坦,但是我相信你能解決所有困難。」

裴越搖搖頭,苦笑道:「我是想說,這次陛下應該猜到了岳丈也有出手,只是出於大局的考慮,他沒有將劉保的問題公開。沈先生的離去讓我倍感神傷,倘若岳丈亦因此陷入危局,我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蓁兒姐姐和幾位兄長。」

穀梁正在斟酒的手猛然停下動作,神色凝重地望著裴越。

裴越直截了當地說道:「那會京都的局勢複雜且混亂,但既然我能想到劉保可能是岳丈的人,陛下自然也能想到。回看當時的情景,刺駕的關鍵便在於將陛下請去南薰殿,沒有劉保這樣身份的人出手肯定辦不到。」

穀梁放下酒壺,緩緩問道:「這是你的猜測?」

裴越點頭道:「是,不過陛下反覆對我提過,如果將來岳丈有不軌之心,讓我一定要攔住岳丈。並且,陛下雖未明言,但我能聽出來他話中的警告之意,一旦我和岳丈意圖窺伺皇權,他留下的暗手肯定會果斷地殺了我們。」

穀梁並不完全相信裴越前半段的推斷,但他深知開平帝的為人。

如果不是察覺到一些蛛絲馬跡,他不會在臨終之前特地反覆提及自己。

開平帝之所以未曾將那個蓋子掀開,一方面是考慮到要託孤於裴越,如果對穀梁動手的話,這段時間構架的朝堂格局頃刻間便會蕩然無存。另一方面則是沈默雲的求死之意讓他觸動,當年攜手並肩的那些人能夠善終的越來越少,故而在生命的最後時刻,此生殺伐果決的開平帝動了惻隱之心。

裴越嘆道:「陛下還說,他死之後,想來谷家與天家的恩怨能夠消解。」

這句話出口之後,對開平帝非常了解的穀梁終於能夠確認,不是他隱藏得足夠好,而是對方選擇留有餘地。

他緩緩吐出一口濁氣,轉頭望向亭外的天幕。

很多很多年前的那一幕湧入腦海,開平帝握著他的手殷切地說道:「谷卿,朕希望你能秉持先祖遺志,隨朕一道為大梁鑄就煌煌盛世。」

言猶在耳。

穀梁落寞一笑,笑容無比苦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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