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陳如師說中了,金仁生的面色陰沉,他緩緩地重新坐回去,雙手撐著膝蓋,捂著臉,痛苦極了。

韓德目瞪口呆,他一直不能相信金仁生會犯案,只要金仁生不親口認下,他便不信。

可現在,韓德想,哪怕金仁生一個字都不說,他心底也有答案了。

他拍了拍金仁生的肩膀,道:「金大人,都說出來吧,硬頂著也無用。」

金仁生從雙手間抬起了頭,目光混沌茫然,眼眶通紅一片,嘴唇囁囁,終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陳如師沒有催他,起身取了一冊案卷,遞給了陸毓衍。

陸毓衍翻開細細看了。

主簿記載清清楚楚,無論是當時倖存的、遇害的,名字一一都在,哪怕是分辨不清的,也都留了下來。

其中有這麼三個人。

清河莊梁夫人,以及她的丫鬟、婆子。

陳如師解釋了一句:「我打聽過,清河莊是烏孟叢老娘的陪嫁莊子。」

聞言,金仁生似笑非笑。

「陳大人,」金仁生的聲音沙啞,「我在你手下兩年,竟然不知你在刑獄上能如此敏銳。」

陳如師的嘴角抽了抽,這話聽著是贊,實則是貶,叫他極不舒服。

別說是刑獄了,但凡是官場上的風吹草動,陳如師自問都極其敏銳,若不然,他怎麼能在毫無背景的狀況下,三十四五就坐穩了應天知府的位置,還一坐坐到了不惑之年?

一著不慎,他早就被人拖下水了。

刑獄上的事情,他只是不管,又不是不懂。

卻沒想到,他這隻老虎閉著眼睛打盹,底下各個把他當貓兒看。

這到底是他笨,還是底下人蠢?

要不是陸毓衍在座,陳如師只怕要直接罵回去,他敏銳了幾十年,這回厲害了,許是要被底下這一個個給坑得丟了烏紗帽了。

「過獎、過獎!」陳如師咬牙切齒道。

金仁生無意與陳如師打口頭官司,道:「大人說得不錯,這些自盡、意外的案子,都是我做的。保德庵的大火,也的確與那梁氏有關。」

提及梁氏,金仁生稍稍平緩了的語氣又急切起來。

這是他心中的傷口,當日大火不僅燒死了金夫人,在金姑娘的臉上留下了一輩子的傷痕,也在金仁生的心中燒出了無法抹去的創傷。

作為知縣,金仁生徹查了那場大火,除了現場少了個不知身份的人,再查不出其他狀況了。

沒有縱火的證據,案子只能就此了結。

金仁生父女再痛苦,也只能認了這場意外。

直到他升任應天府同知,離開了六合縣,舉家搬入了舊都。

兩年前,舊都附近水系清淤,這些事關百姓生計的事兒,陳如師最是看重,底下官員沒一個能躲懶的,日日都要輪著去盯著。

金仁生當值那日,進了河邊村子裡歇腳,正好碰上樑氏回娘家。

梁氏做了烏員外的小妾,吃穿用度自然與村姑不同,穿金戴銀的,引得好些相熟的婦人眼紅,圍著她說話。

那梁氏炫耀了一番,話音一轉,又說深宅裡面一樣有糟心的事兒,別看她如今吃香的喝辣的,從前也鬧心得不想活了。

婦人們賠笑著,誰也沒把這話當真。

不愁吃不愁穿,還有人伺候,這日子舒坦,誰會不想活呢。

梁氏見她們不信,忙道:「我曾真想一死了之,烏家那老虔婆,變著法子折騰我,還把我趕去六合縣的莊子上,我在那裡受了大半年的罪,去上香時真是不想活了,可等那大火燒起來,我一想到父母兄弟,就不敢死了,連夜跑回了舊都,給我們老爺說了好些好話,這才……」

村婦們一陣鬨笑,有人問道:「也虧得你是大腳才能從六合跑回來,那大火怎麼樣了?」

梁氏似是不喜旁人說她腳大,啐了一口,道:「一個破庵堂罷了,誰知道呢。」

金仁生在一旁聽了個全,心跳一下比一下快,他不用去問梁氏,也知道她嘴裡的「破庵堂」是保德庵。

他治理六合縣整整六年,起火的庵堂也就這麼一處,當時宿在庵堂里的正好有一位「梁夫人」,而她又提起了烏家……

當時,六合衙門也與烏家報信,讓他們來認一認梁夫人。

烏家卻說,不過是個打發去了莊子上的妾室,既然已經沒了,也就無需認了。

金仁生一直沒想到,那個梁氏還活著,又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我直到那時候才知道,原來那場火真的不是意外,消失的那個人是真兇!」金仁生的聲音顫著,雙手緊緊攥成拳,「就因為她不想活了要自盡,就燒了庵堂,她不想死了一走了之,卻害了那麼多無辜的人!多麼可笑!她就該去死,她不該活著!她還有什麼資格活著!」

金仁生的眼淚落了下來,苦澀極了。

他到現在,一閉上眼睛,都是慘死的妻子,面目全非的女兒。

韓德搖了搖頭,道:「你該將她抓起來,而不是……」

「只要她有一丁點愧疚,我都不會殺了她,可她沒有,」金仁生打斷了韓德的話,「她一點點都沒有……所以我燒死了她,她當時不是想縱火自焚嗎?我不過是讓她如願罷了。」

韓德呼吸一窒,扣著金仁生的肩膀:「那砒霜是……」

「我誆了姐兒去買的。」金仁生答道。

陳如師握著茶盞,道:「那其他人呢?你為何謀他們性命?」

「其他人?」金仁生的笑容有些詭異,「他們不也想死嗎?就因為是自己的性命,想怎麼樣就怎麼樣。我是在懲罰他們,我是在讓他們知道,死一點都不難。我來送他們上路,好過他們到死的時候,都在牽連別人。連自盡都要牽連上那麼多無辜的人,他們還有什麼用!我,沒有做錯什麼。」

陳如師顯得很平靜,道:「殺人償命,你身為朝廷官員,卻知法犯法,該判什麼罪,想來你也清楚。是非對錯,你不用問我,我也不會與你爭辯,我心中的尺子與你不同,你認為你錯或是沒有錯,案子都是一樣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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