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不知道答案。

從她記事起,她就是公主了。

她是聖上在繼位後得的第一個孩子,雖然不是兒子,依舊備受寵愛。

即便是她一年年長大,到了要指婚嫁人的時候,長安還是聖上的掌上明珠。

這份榮寵,從未失去過。

直到她殺害朝廷命官的事實曝光,才明白從雲端跌落的滋味,可就算她心狠手辣、謀害官員,聖上也只是把她禁足,不許她邁出公主府而已。

她失寵了,但沒有丟了性命。

但此刻,長安突然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她痛苦、害怕,更彷徨。

淑妃活不久了,那她呢?

失去了淑妃的愛護,失去了聖心,失去了她可以驕縱任性狠下殺手的身份,她還剩下什麼?

她一無所有。

她想把今日之遭遇怪罪旁人,只是,她又能怪罪誰?

怪淑妃嗎?怪淑妃生下了她?怪母妃給了她生命?她不能去怪,那樣就太可笑了。

她能怪的似乎只有自己了。

「母妃說得對,」長安哭得撕心裂肺,「本來所有的事情都瞞過去了,是我不知道天高地厚,聽了梁嬤嬤的話,害死了淑芳,把事情又翻了出來。不,我錯得更早,那玉佩是我翻出來的……」

李昀沉沉看著長安:「你是做錯了事,但出身不是你的錯,那不是你能選擇的。」

長安怔了怔,道:「我這株假金枝,還能在這公主府里待多久?」

「誰知道呢……」李昀搖了搖頭,道,「你若再去韶華宮前跪著,只怕是一天都待不了了。」

長安的出身是秘密,但又不是秘密。

偌大的宮中還有他人知道,看似風平浪靜,誰知下一瞬又要掀起什麼風浪,有人會拿長安做棋子,來替自己謀劃。

長安垂著頭沒有說話。

李昀緩緩起身,一面往外走,一面道:「你是公主,因而你不會替紹侍郎、謝知府兩家人以及其他牽扯在案子裡丟了性命的人償命,你只能留在這裡,等著父皇對你的懲罰。」

長安愣愣看著李昀的背影,想說什麼,又說不出來。

等待嗎?

等待是一把利刃,就懸在她的頭頂上,她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落下來,也許還有很久,也許就是下一瞬間。

除了害怕和不安,她無能為力。

比起一刀子定生死奪性命,這樣的等待,根本就是煎熬,是把她的心架在火上,一點點加溫炙烤,卻不給一個痛快。

長安騰地站了起來,踉踉蹌蹌要往外頭跑,剛跑了兩步,似是突然想到了什麼,整個人癱軟著摔坐在地上。

李昀想把長安扶起來,還未伸手,長安已經撐著地面,搖搖晃晃爬起來了。

長安根本站不穩,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明明是她最熟悉的書房,她卻分辨不清距離和擺設,又摔了一次,才勉強夠到了木炕邊緣,咬著牙坐好了。

「我讓人進來給皇姐梳洗。」李昀說完,掀開帘子往外走。

「小五,」長安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沙啞極了,「林勉清不愛我,但我知道他會想什麼,我捂不熱他的心,但到了最後,他是因為我才死的,呵……

是我的存在奪走了他的命,他想保護的東西,我就替他守到我守不住的那一天吧。

你若還有機會再見母妃,你幫我跟她說,我會好好活著,不會再任性妄為了,就在這公主府里,絕不會再去父皇跟前惹事了,我會想方設法多活一天是一天的。

如果有來世,我還當她的女兒,父親是官宦也好、農夫也罷,只要她給我一個清清白白的出身……」

「若有機會,我會說的。」李昀應了,大步走出書房。

外頭的雨依舊下著,李昀沿著廡廊往外走,認真思索著長安的話,良久,若有所悟地點了點頭。

他們誰也不知道林勉清墜馬前,何懷喻到底與他說了些什麼,但從長安的話來推斷,何懷喻極有可能知道長安的出身。

何家是潛府舊臣,從前就與白家、曹家關係密切。

白皇后母儀天下之後,白家藉此榮寵,得封恩榮伯府。

雖然比不得其他傳承數代的公候伯府,但也算是得了爵位,比尋常官宦人家高出許多。

地位高了,眼界也高了,與何家那樣不上不下的潛府舊臣就疏遠了些。

何家這幾年跟在曹家後頭,頗費了些工夫。

不過,這些是永正十五年白氏封后之後的事情了,在夏才人還住在延誼宮裡時,亦或者說,傅皇后還在時,何家與白家、曹家的關係都不錯,與其他潛府出身的嬪妃娘家亦有往來。

何懷喻是何家的小輩,即便長輩們知曉些內廷秘密,也不會讓他知道。

他許是聽到了隻言片語,又聽到房幼琳與紅鳶回憶童年舊事,曉得了長安與玉佩的關係,猜測出些許,最終尋了林勉清說話。

這也難怪,何懷喻那人自視甚高,他知道了房幼琳曾與林勉清議過親,而房幼琳的八字又是假的,他像個傻子一樣被騙了數年,定會忿忿地反過頭去尋林勉清的不痛快。

能動搖林勉清的,無疑是長安的出身。

何家雖然知道些內情,但沒有真憑實據,只靠一張嘴,又怎麼會去聖上跟前做那枉死的先鋒?

就算聖上為此震怒,何家一樣要倒霉,得了便宜的是其他人。

這等足以「傷筋動骨」的事情,自然要用在刀口上。

雖不是此刻,但也是遲早的事情。

一旦長安的身份曝光,夏家、淑妃、長安肯定沒有好結果,林家亦擺脫不了流言蜚語。

所有人都會說林勉清娶了個假金枝,林家要成了一場笑話,這是林勉清不願意看到的。

他不懼旁人說他風流與樂伶來往,不懼說他沒有功名只靠駙馬身份混日子,但他不願林家的聲譽受損。

不能和離,那就拿命填上吧。

只要他林勉清不在了,長安公主府與林家的關係會慢慢疏遠,時間越久,牽連就越少。

能過三年五年,哪怕事情見了光,提及林家的人也會少許多。

這數年間,若長安另尋了駙馬,對林家的影響就更小了。

李昀想,這些雖然只是猜測,但以長安對林勉清的了解,大抵能有七八分准。

畢竟,所有人都不信,精通騎射的林勉清好端端地會墜馬。

書房裡,長安癱坐在木炕上,一動也不動,沒有去擦臉上的淚水。

牆上掛著林勉清生前畫的冬雪寒梅,長安怔怔看著,喃喃道:「林家的名望,你竟看得那般重,比你自己的命還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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