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遠東上了城頭。

不遠處,長安大軍的游騎正在游弋,很是愜意,甚至敢在床弩射程內挑逗守軍。

鄭遠東沒問為何不發射床弩,他眯眼看著左右。

守軍大多有些緊張,也有些惶然。

桐城守不住,而守軍能堅持到現在,在鄭遠東看來,不過是習慣性的畏懼帝王威權罷了。

當這威權不再時,偽帝還有什麼?

「那有條狗!」

一個軍士指著城內說道。

鄭遠東回頭看去。

一條癩皮狗正衝著一個抱著孩子急匆匆路過的婦人狂吠,當它感受到城頭守軍的目光時,夾著尾巴就跑。

還不戒嚴嗎?

鄭遠東很是好奇,心想就算是皇帝不知曉此刻該全城戒嚴,可他的身邊人呢?

比如說那些將領。

大廈將傾啊!

鄭遠東不知怎地,生出了些茫然的情緒。

半生奮鬥,為的便是此刻。只不過此刻城外的卻是另一個人的大軍。

輔左明君成就盛世,這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人生目標啊!

那位孝敬皇帝的幼子,用鐵腕一統大唐,更是用鐵腕壓制住了關中大族豪強,已經展現出了雄主的姿態。

所謂明君,除非是遇到了賢臣,否則必然是雄主。不是雄主他壓不住臣子,僅有的精力都會耗在和臣子的爭鬥中。

鄭遠東心中生出了這等明悟。

按照他的夢想,若是政變成功,便把孝敬皇帝兩個兒子中的一人推舉為帝,而他和趙三福等人,將會輔左這位新帝成就盛世。

可貞王和庸王被囚多年,早已沒了銳氣。就算是成為帝王,也只是平庸之輩罷了。

那麼,盛世何來?

唯有臣子出色。

臣子出色,帝王必然被壓制。

也就是說,他要想達成目標,必須要做權臣。

鄭遠東此刻把目標徹底丟開後,才恍然發現自己錯了。

「權臣吶!進一步便是逆臣!」

世間有幾人能擋住權力的誘惑?

鄭遠東們心自問,自己也不能!

噠噠噠!

馬蹄聲傳來,有人喊道:「全城戒嚴!」

此刻才想著此事,晚了!

鄭遠東說道:「敲鼓!」

冬冬冬!

鼓聲響起,在鼓聲結束前還滯留在外面的百姓,將會被當做密諜抓捕。

可那些密諜該做的事兒,大抵都做完了吧!

想到黃春輝等人的消失,鄭遠東眼中多了譏誚之意。

黃春輝消失了,人質也就沒了。

偽帝,果然是亂了方寸。

此刻,花花就在街上。

她挎著竹籃,看著有些惶然的跟著人流跑。

轉過幾個巷子,她回到了住所,進去後,花花說道:「外面戒嚴了。」

「晚了!」黃春輝摩挲著馬槊,澹澹的道:「那些懂行的將領和老卒,定然知曉,這是偽帝慌了。」

「聽!」正在看小說的魏靈兒突然抬頭。

眾人側耳傾聽。

外面各種嘈雜的聲音傳來,接著慢慢消散……仿佛有一隻大手把這些聲音壓了下去。

天地間仿佛都凝固了。

直至一個細微的聲音傳來。

噗!

噗!

噗!

這聲音整齊有力,不慌不忙。

噗!

噗!

聲音在接近。

噗!

噗!

聲音漸漸雄渾。

魏靈兒覺得地面在顫慄。

噗!

噗!

地面是真的在震動。

仿佛有無數巨獸在迫近桐城。

接著,一切安靜了下來。

整座桐城都在安靜的傾聽著。

黃春輝側耳,嘴角微微翹起。

魏忠定定的看著門外。

周遵張開嘴,仿佛是想到了什麼。

宮中,正在喝酒的李元拿著酒杯,手在顫抖,酒水不住的往下滴落。

正在殿內焦急轉圈的李泌止步,回頭看著外面,那眼中,儘是驚懼之色。

「萬歲!」

沒有任何徵兆,城外突然爆發了山呼海嘯般的歡呼聲。

「陛下萬歲!」

「陛下萬歲!」

「陛下萬歲!」

李元的手一松,酒杯落地。

他顫聲道:「那個孽種,他來了!」

李泌嘴唇顫動著,「朕……桐城固若金湯,固若金湯。」

誰都沒發現,低著頭的韓石頭的眼中淚光隱隱。

正在鏡台的趙三福起身,嘆道:「他來了。」

那個當年的小兄弟,帶著他的無敵虎賁來了。

在這個時候,趙三福並未去想局勢,而是想到了當年的那個少年。

那個少年會對一切不平事感到憤怒,哪怕是螳臂當車,他也要出手。

當初晏城被殺後,趙三福親眼目睹了李玄冒險伏擊何氏幕僚杜句,險些被堵住。後來二人相熟後,趙三福問少年:「為了一個萍水相逢的人冒險,值當嗎?」

趙三福至今還記得少年的神色:他微微抬起頭,用一種很認真的姿態對趙三福說道:「不殺陳句,我心不安。」

「良心嗎?」趙三福問。

「是。」

「良心?!」

那一夜,趙三福喝的大醉。

良心這個詞早已被他丟到了垃圾堆里。

要想改變大唐,必須得把良心丟了,撿起狠心。

那個少年天真的正義感,讓趙三福感動了一個晚上。第二日,依舊是那個狠心的趙三福。

後來二人喝酒,少年喝多了,醉態可掬的指著趙三福說道:「我知曉自己有些中二,可人不中二枉少年!」

這是趙三福第一次知曉中二這個詞。

接著,少年便去了北疆。

放著貴妃這條大腿不抱,去北疆那等鳥不拉屎之地,在趙三福看來,這便是少年所說的中二氣息發作了。

為國戍邊,真是天真的正義感和責任感啊!

丟棄良心的趙三福依舊在鏡台內蠅營狗苟,距離自己的目標漸行漸遠。

多年後,當年那個天真的中二少年回來了,且在無數人的簇擁下登上帝位,成就大業。

「誰錯了?」

趙三福走出值房,看著那些神色慌張的麾下,們心自問。

蠅營狗苟的我。

還是天真的他。

「好像,是我錯了。」

……

城外,大軍雲集。

皇帝在眾人的簇擁下策馬到了城下。

「陛下,王大將軍求見。」

皇帝頷首,王老二被帶了過來,行禮,「陛下,我已掃蕩了桐城周邊。桐城周圍二十里,再無敵蹤。」

「好!」

皇帝微笑讚許。

「陛下。」前鋒大將楊略稟告:「臣封鎖桐城期間,無人進出。臣斷定,偽帝依舊在城中。」

「好!」

皇帝微笑點頭。

他抬頭看著城頭守軍,說道:「掌教,老林,陪朕上前看看。」

「是!」

在兩大好手的陪同下,皇帝策馬接近城下。

林飛豹換了鐵棍子,盯著城頭的床弩。

寧雅韻甩甩麈尾,若是城頭床弩發動,他只會一把拽住皇帝,飛掠而退。

可城頭的氣氛此刻卻緊張到了極致,壓根就沒人想著用床弩去偷襲皇帝一把。

皇帝策馬到了弩弓的射程之外,看看城頭,「不高。」

「是!」林飛豹緊張的看著那幾架床弩。

「人也慌張。」

皇帝搖頭,策馬掉頭,「不堪一擊!」

沒有喊話,沒有仔細的觀察。

看了一眼後,丟下一句不堪一擊就回去了。

這是無視。

城頭,看著人馬如龍的皇帝衝進了大軍陣列中,鄭遠東輕聲嘆息,「果然是雄主。」

皇帝回到中軍,說道:「後撤五里紮營。游騎盯著四門。」

「是!」

憋著一股子勁等著長安大軍攻城的守軍一下就泄氣了。

楊明和也在城頭上,和陳瀟形影不離……在房州被攻破後,二人擔心被皇帝當做替罪羊,從此走到哪都是一群心腹跟著。

「楊逆不攻城,一下讓士氣泄掉大半,果然是用兵大家。」楊明和很是悲觀。

「傳聞楊逆用兵不拘一格,自成一家,今日一見,果然。」陳瀟說道:「你覺著,桐城能堅守幾日?」

「哪怕皇帝的心腹,楊松成等人的心腹齊集城頭督戰,可在老夫看來,桐城堅守不了三日。」

「三日內必破?」

「對,其一,守城軍士除去你我的麾下之外,都是沒見過血的新卒。其二,你我的麾下一直擔心因落鳳坡兵變被皇帝清算,故而心神不寧,全無戰心。其三,據聞皇帝和楊松成等人悄然遁逃,被攔截回來,隨後與淳于山等人翻臉,如此,內部便亂了。三日,這還是老夫往寬裕了說。」

「大廈將傾!」

「是啊!大廈將傾,你我當如何?」

……

「陛下,楊逆大軍後撤紮營了。」

韓石頭帶來了讓偽帝父子心中一松的消息。

「好!」

李元喝著酒,笑道:「看來,那個孽種也知曉桐城不好攻打。」

「是啊!」李泌也笑了起來,坐下,和李元舉杯相慶。

曾幾何時,這對父子曾執掌大唐,令天下人懾服。

時至今日,這對父子卻在行宮中為了能多活一日而自欺,歡喜不已。

李泌在大口吃肉,胡亂咀嚼幾下就吞咽了下去。他被噎著了,拿起酒杯一口乾了。大概是這口酒水沒把咽喉中的肉送下去,他拿起酒壺就灌。

粗魯的就像是惡少。

這是帝王?

韓石頭看了一眼那些內侍宮女。

在貴人身邊伺候的人都有個本事,那就是偷窺。

只需飛快的瞥一眼,就能把貴人的神色牢牢記住,隨後據此判斷出貴人的心情來。

這些內侍宮女都是箇中好手,此刻,人人面無表情。

恭謹,沒了!

韓石頭走出了大殿,深吸一口氣。

「舒坦!」

身後,李元放下酒杯,「咱們不能坐以待斃。」

「朕知曉。」

「朕當初準備了度牒。」

「你……」

「若非你看守的緊,朕早已逃出了宮中。就算是鏡台出動,在搜索方外時也會謹慎些,擔心得罪神靈。如此,可避過一劫。」

「有幾份?」

「三份。」

「另兩份給誰?」

「備用而已。你我父子,你還想帶走誰?」

李泌抬頭看了殿外的韓石頭一眼。

「石頭!」

韓石頭回身,行禮。

忠心耿耿的看著李泌。

「陛下,奴婢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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