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馬車走得很快。到了一個小巷子裡,白薇停下了馬車,小心道:「到了。」

我撩開車簾,向外看了看。從巷子口看出去,外面是一幢高大的建築,十分富麗,門口還停了幾輛大車,正是何從景的車隊。

「這是遠人司的夜明樓,倭人就下榻此處。」

那幢樓房雖然占地沒有慕漁館那麼多,卻要華麗得多。我小聲道:「怎麼進去?」

「何城主今天給他們接風,不會太久。南武公子已經安排好了,等一會有兩輛柴草車進去,你躲在車下混到裡面,躲到柴房裡,等何城主一走就動手。」她從懷裡摸出一張帛書,道:「這兒是夜明樓的布置圖,倭人首領住的房間用紅筆標出來了。」

這絕對是南武公子早就計劃好的圈套了,白薇也畢竟不擅長勾心鬥角,居然這樣就拿出來,她也沒有想到我會不會問她怎麼會預備下這些東西。我接過來,道:「謝謝你。」心中卻一陣厭惡。白薇到底還是想利用我,我也不必太注重她了,萬一失手,就只能用文侯的秘計,讓五羊城陷入混亂。我正想著,白薇忽然握住我的手,小聲道:「楚將軍,如果覺得沒有機會的話,不要硬幹了,我叫老周馬上送你去碼頭。今天何從景想不到你們會走,碼頭上守備不嚴。」

白薇的話輕得如同耳語,我心中卻是一震。這種計劃不會是她背後的人布置的,儘管白薇也在利用我,但她畢竟對我也有真情。我握了握她的手,也極小聲道:「希望成功。」

白薇怔怔地看著我,眼裡突然滾下了兩滴淚水,湊過臉來極快在我嘴上吻了一下。這是第二次了,上一次她離開高鷲城時,也這樣極快地吻了我一下,也許她想到了在高鷲城時我對她姐妹兩人很是關照,心有內疚吧。我心中微微一痛,小聲道:「這不僅僅是為了你,白薇,即使你在利用我。」

白薇呆住了,結結巴巴地道:「你你」

我按住她的嘴,道:「倭人狼子野心,兇惡不下於蛇人,與他們聯手,實是與虎謀皮,五羊城定不會有好結果的。白薇,如果我失敗了,你一定要把這句話轉告給何城主,讓他三思。」

我正想下車,白薇猛地抱住我,低聲哭道:「不!楚將軍,我確是受南武公子之命來騙你的。你不要去,這件事成功的機會太渺茫了。」

不僅僅是渺茫,可以說就是不可能成功,但我已經打定了主意,也只有走下去。白薇最終也對我說了實話,讓更讓我欣慰。我撫了撫她的額發,道:「白薇,我很喜歡你,也喜歡這世界上每一個人。我希望所有人都能好好活下去,所以你也為我祈禱吧,讓我順利。」

白薇沒有再說什麼,她擦去了淚水,道:「楚將軍,如果你真的死了,那我也會跟你去的。」

我苦笑了一下,道:「你可是鄭夫人,跟我同生共死做什麼?好好跟鄭先生過日子,如果可能,我來做你孩子的義父。」

雖然白薇臉上還掛著淚痕,卻也苦澀地一笑,道:「你說什麼呀,你不知道。」

我下了車,白薇忽然又拉住我。我不知她還有什麼話要說,轉過頭,白薇湊到我耳邊道:「我讓老周等在下一個巷子口,如果失敗,你馬上衝出來,老周會帶你去碼頭的。」

我點了點頭。在心底,我已經原諒了白薇,卻更加痛苦。除了她,白薇大概是第一個讓我真正有那種感覺的女子了,只是她已經是鄭昭的妻子。

下了車,等了一會,聽得巷子後傳來車輪之聲。白薇道:「來了。」她拉了拉我,讓我站在路邊,一個人已走了過來,小聲道:「段將軍麼?」

白薇迎了上去,道:「車備好了?」

那人道:「南武公子已經交待過了。那位先生來了麼?」

白薇道:「來了。」她拉了拉我,道:「來,去那輛車底下。」

這是兩輛柴草車,車上裝的柴禾不少,在車上裝得滿滿的,四周幾乎壓到了地面,如果車底下躲一個人,自然發現不了。我緊了緊腰帶,把腰刀別到衣服裡面,便要爬到車下,白薇又拉住我,小聲道:「小心點。」

我看了看她,她眼中帶著憂傷,我微微一笑,道:「我命很大的,你放心。」    鑽進車下,這車底盤離地還不到兩尺,釘了兩根木條,我可以抓住木條,把身體貼在底盤上。雖然這樣很累,但從這兒去那夜明樓只不過一點點距離,這樣一段我還受得了。

一鑽進車下,抓住那兩根木條,我的臉幾乎要擦到地面了。從這兒只可以看到白薇的雙腳。這時白薇又彎下腰,小聲道:「保重吧,別勉強。」

在這兒連點頭都不行,我只是回答了一個「是」車子便開動了。

五羊城的街道都是青石板,清掃得很乾凈,我也暗中感激何從景。如果是泥地的話,車子開動時騰起來的灰塵便足以嗆死我了。車走轔轔,轉眼便出了那巷子,到了夜明樓門口。門口一個守衛喝道:「幹什麼的?」那趕車的道:「林大人命我們送柴草來的。」

這時從裡面有個人出來,叫道:「你們可來了,快點快點,菜都上鍋了,再不來,連飯都要夾生了。」一邊說著,嘴裡還罵罵咧咧地道:「他媽的,明明知道今天有客人來,怎麼不多備些柴草,弄得人手忙腳亂。」想必是個廚子頭。

這也是那南武公子安排好的吧,我暗自佩服不已。蒼月公這個兒子我雖然還不曾見過,但這人心思如此縝密,考慮得大是周到,如果夜明樓里柴草並不缺乏,莫名其妙地送兩車柴草來一定會讓人懷疑。這個人把前因後果都想進去了,單從這一點上來看,也大是不凡。現在他是個有力的臂助,但將來,這個人一定會是個危險的敵人。

車子一進門,那廚子頭道:「就停這兒吧,我們來卸,不用你們了,你們去帳房領賞錢吧。」

趕車的道:「那可不成啊,我們還要把車卸了送回去呢。」

那廚子頭道:「不用了,城主交待過,今天外人不得靠近夜明樓,這兩輛車會有人送回遠人司去的。現在也急用,不必送到柴房了,直接去廚房門口。」

一聽這話,我心中暗自叫苦。南武公子再厲害,看樣子也沒能買通這廚子頭,如果柴草車被帶到廚房門口的空曠之地,在那兒要是下車定會被人發現,我還沒行動便已穿幫了。

我正想著該如何是好,邊上忽地有個人大叫道:「停車!停車!」這人叫得甚響,那廚子頭也嚇了一跳,道:「齊大人,怎麼了?」

那姓齊的道:「媽的,這柴草擦到城主的車了!快閃開。」

從車下看出去,只能看到那些人的腳。我躲的這輛車走在前面,那姓齊的叫的是另一輛車。他一叫,幾個人都湊了過去,那廚子頭嘴裡道:「哪兒哪兒?謝天謝地,還沒碰到。」說到最後時如釋重負,看來柴草是差點要被擦上了。

此時兩輛車都停了下來。我看了看周圍,左邊是一大堆人,右邊則是另一堆車,那多半便是何從景的車隊了。我心頭靈光一閃,鬆開了手,極快地一翻,從車輪前翻了出去。我身上穿著短衣,腰刀也已放在裡面了,流星錘和手弩這些零碎又沒帶,翻出去時無聲無息。

一出這輛車,我正想找個暗處躲藏,但定睛看時,卻不禁暗自叫苦。右邊是一大列車子,都是靠牆停放的,柴房卻是在左牆根。此時所有人都聚在第二輛柴草車後面,現在還沒人發現我,但我要躲進柴房的話,就非得在大廳廣眾之下跑過去不可了。我連忙閃到一輛暗地裡的車後,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聽得有個人喝道:「出什麼事了?」

這人看來地位更高,那姓齊的連忙跑過去道:「明大人,這輛柴草掛到城主的車子了。」

那明大人看來也嚇了一跳,道:「什麼?該死!沒碰壞吧?」

廚子頭道:「沒有沒有,差點碰上,還沒碰上。」他說得很急,看來要是真碰上了,這罪責可不小。

那明大人道:「那快挪開,別碰上了。要是碰壞了城主的車子,連我也得吃不了兜著走了。」

那廚子頭道:「是,是。快把車卸到柴草房去。」這後一句話是對那兩個趕車的說的了。我一聽柴草車又要到柴草房去,心中大是著急,正要再鑽到車下,卻聽得那明大人道:「等等,讓我看看。」

這明大人大踏步走過來,竟是走到靠牆這一邊的。我嚇了一跳,將身子縮下來。幸好這兒很暗,他也沒有注意到身後。這明大人繞著柴草車走了一圈,站住了,伸手拍了拍柴草垛,忽然拔出腰刀來,猛地向車上的柴草刺去。

這一刀刺出,趕車的那馬夫「啊」了一聲,那明大人冷冷掃了他一眼,喝道:「城主有令,今日外人誰也不准靠近夜明樓。老齊,你們去卸柴草,你們兩個,到帳房領賞後在外面等著。」

這明大人拔刀出手,隱隱便是斬影刀的架式。

那兩個馬夫肯定已是叫苦不迭,我也暗叫僥倖。幸好沒有鑽回去,否則被他們逮了個正著。但現在躲在這兒也不是個辦法,我正想著該如何離開這裡,那明大人忽然一哈腰,迎上前道:「城主,您怎麼出來了?」

從夜明樓上走下來的,正是何從景,站在他身邊的,赫然便是鄭昭!

一看到鄭昭,我不由叫苦。有鄭昭在,我躲得再好也會被他發現的。鄭昭似乎是支持與帝國聯手的,但如果他發現我混到夜明樓來,只怕會把事情搞砸。而何從景的臉色有點不好,也不知在想些什麼。到了這時候,我也只有硬著頭皮來了。我打量了四周,何從景的車最大,也很好認,我揀了一輛最不起眼的小車,故技重施,一下鑽到了車下。

一到車下,我吃驚地發現這車下竟然有個夾層。那些柴草車的底盤只是臨時添了兩根木條,這輛車底下卻做了半邊架子,我可以躺在上面。

這竟然是輛藏人的車子!一鑽進這車裡,我就覺得不妙。千不選萬不選,我卻選了這樣一輛車。這下面一定是藏何從景的保鏢的,等一下他的保鏢鑽進來,豈不是瓮中捉鱉。但這時何從景已經和鄭昭到了近前,無論如何也不能再換一輛車子躲躲了。

我聽得何從景小聲道:「這是真的麼?」

鄭昭也小聲道:「千真萬確。」也不知說什麼千真萬確。何從景沉吟了一下,道:「明士貞,輓車,我們去望海館。」

車子晃了晃。

何從景竟然沒有上他那輛大車,上的是這輛小車!

我正在暗自叫苦,那明士貞道:「是,是。」忽然又低聲道:「要不要叫小馬下來?」

何從景道:「不必了,讓他在這兒守著。」忽然他壓低了聲音道「鄭先生,你在這兒看著,他們到底想做什麼,我去去便來。」

鄭昭道:「是,大人。」

那明士貞牽了一匹馬過來,道:「大人,就我們都走麼?」

何從景道:「不要驚動別人,你給我趕車吧。快一點,我還要趕回來。」

明士貞道:「是。」他跳上馬車,一抖韁繩,馬車登時出了夜明樓。

這輛馬車很不起眼,出了門,車子卻停了停。何從景低聲道:「怎麼了?」

明士貞道:「沒什麼。城主,到底出什麼事了?」

何從景哼了一聲,道:「士貞,你的話太多了。」

明士貞沒有說話。我也將身體縮成一團,動也不敢動。現在馬車進了一條陰暗的小胡同,如果我跳下去的話,多半他們發現不了,但我心中更加好奇了。何從景方才一定在為倭人接風洗塵,但他為什麼這麼快就出來了?到底發生了什麼意外?現在已經出來了,要再進夜明樓看來已是不可能,何況南武公子也想不到我居然會和何從景一起出來,就算他在騙我,現在也騙不到了。

何從景坐在車裡,我聽得到他的腳在「啪啪」地踩著地板,心中定是焦躁不安。

明士貞駕車之術大是高明,馬車走得很快,在周圍的寂靜中,馬蹄聲如不斷落下的鐵屑。過了一程,車子慢了下來,有人道:「是什麼人?」剛問好,那人忽地立正,低聲道:「小人該死,小人請安。」大概發現來的是何從景。

我躲在車下,從縫隙里看出去,只能看到一堵高牆。這堵牆高得嚇人,竟然有兩丈許,平常人家一般也不會築這麼高的牆的。開門的聲音也很是沉重,看來這扇門同樣非常厚實。馬車進了院子,停了下來,我聽見有兩個人快步過來,道:「老朽見過城主。」聽聲音,正是木玄齡和郁鐵波兩人。

何從景下了車,低聲道:「海老呢?」

木玄齡道:「稟城主,大哥在懸針台夜釣,可要我去請他來?」

何從景道:「不必了,我自己過去吧。」

那個「海老」多半便是望海三皓中第一位那個了。聽木玄齡的口氣,他們雖然並稱「三皓」但語氣間幾乎讓那「海老」當成主人一般。而木玄齡此時沒半點在談判時的囂張,當時與郁鐵波兩人似乎水火不容,但現在他們卻好似全無芥蒂,看來,談判時他們針鋒相對,其實全是做給我們看的戲吧。

有一件事白薇也不知道,這望海三皓雖然號稱是何從景言聽計從的人,但何從景真正言聽計從的,只怕只有那個海老。

木玄齡道:「是,城主隨我們來。」

何從景道:「士貞,你在這兒等著,我們馬上過來。」

明士貞道:「遵命。這個,大人,小人想出個恭,不知行不行?」

何從景罵道:「拉屎還要請示做什麼,去吧,車子放在這兒不會有事的。」

他說著轉身走去。

聽得明士貞說什麼要出個恭,我心中便是一動。運氣實在太好了,我正擔心明士貞守在這兒,我沒辦法下車追蹤何從景,沒想到明士貞偏偏這時候要離開。聽著聲音漸遠,我先從車下探出頭來看了看,四周死寂一片,周圍一個人也沒有。

我輕輕鑽出車下,閃到了一塊石頭後面,打量了四周一下。這個院子與慕漁館和夜明樓都有所不同,占地大得驚人,裡面假山怪石林立,樹也種得極多,房子卻很少,大概是只給這望海三皓住的。何從景隨著木玄齡與郁鐵波兩人走在了幾十步外,明士貞不知到了什麼地方。

這是個好機會。

我正要向何從景那邊走去,哪知剛直起身子,突然覺得頸後一寒,一把刀架在了我脖子上,明士貞的聲音低低地在背後響起:「你到底是什麼人?」

我一個激凜,登時出了一身冷汗,心知自己太過大意,小看了這個人了。我躲在車下,使得車廂重量重了許多,何從景是坐車的,還感覺不出來,明士貞卻趕慣了馬車,一定早有覺察了。可是他的行為卻有點怪,按理,他發現我後應該立刻喊人過來,可是他卻把聲音壓得極低,好象怕別人聽到一般。

他這麼做到底是什麼用意?轉瞬間我便想了好幾種可能。他想獨占功勞?不會,便是喊人來,他的功勞也仍是最大的,那麼,最大的可能就是他是個有另一種身份的人,這般低聲問我,定然也是擔心我與他是同一路的。

想通了這一點,我倒有點放心了。現在只有猜一猜他是哪一路的,是南武公子派在何從景身邊的細作,還是別的勢力的內間?

能在何從景身邊派細作的,現在到底有哪些勢力?

我正想著,何從景忽然把刀尖往我背後一頂,低低道:「快說,你是誰?」

他大概想讓我見見血,因此頂得不輕,可是我只覺得有點微微的刺痛,他的刀尖卻沒能刺下去,被我襯在衣內的海犀甲擋住了。明士貞見刀刺不下去,也「咦」了一聲,道:「你穿的是鮫織羅還是鮫滿羅?」

聽他這麼問,我腦海中登時一亮。軍中的軟甲雖然有個「軟」字,其實還是很硬的,穿上去很不舒服。而那件鮫織羅又薄又軟,穿在身上幾乎與平常內衣差不多。朴士免給我的這件海犀甲雖然比鮫織羅要厚和硬一些,仍然比軍中常見的軟甲要軟薄許多,怪不得明士貞會誤認。不過,他會問出這樣的話,我可以肯定他是五峰船主的人了。我忙壓低聲音道:「我叫方登雲,這是堂兄方摩雲給我的鮫滿羅。」心想方摩雲那件鮫滿羅已隨著方摩雲的屍首進了大海,死無對證,怎麼都不會有錯的。

哪知我剛一說出口,卻聽得明士貞哼了一聲,接著便聽到他吸氣的聲音。

他要喊了!我只覺頭「嗡」地一聲,冷汗直冒。我說錯了?難道他知道方摩雲穿著鮫滿羅墮海了麼?現在,我只剩下一個機會了。

殺了他!只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立刻殺了他!凡是要大喊之前,總要深吸一口氣,而這時候四肢也是最無力的時候。我顧不得多想,手往腰間一按。百辟刀扎在了外衣裡面,現在根本沒功夫撩衣拔出,我的手指隔著外衣摸到了刀柄,立刻連衣服抓住刀柄,猛地拔刀,刀尖向外一挑。

「嗤」一聲輕響,百辟刀裂衣而出。我猛地一扭身子,一腳已然離地,以左腳為軸,身體向左邊轉去。此時刀柄還靠在腰間,貼著我的身體掠了過去。雖然這樣根本用不出力,但原本就隔得近,我只消轉半個身,成為與他相對,這刀子便可以旋過去割斷他半個胸膛。明士貞此時這口氣還沒吸完,我的刀已揮了出去。現在,只有賭一賭,是他先喊出聲來,還是我這刀子先切入他的胸膛。

我對自己的刀術很有自信,隨著身子轉過去,明士貞驚愕的腰也一點點出現在我的視線中。再快一點!我默默地想著,再快一點,一定要在他喊出聲以前殺了他!

刀子已經碰到了明士貞的衣服了,只要再轉過去一點,就可以切入他的身體。以百辟刀之利,這一刀足以將他當胸橫著割開一條深深的口子,到時他自然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了。可是,這時候我的身體也疼得象要斷裂。

這樣扭轉身體,實在有點過於逞強了。我咬緊牙關,右腳又是一蹬,想借一下力。哪知還沒點上,明士貞的刀忽地閃過來,正架在百辟刀上。兩刀相交「當」一聲響,他的刀斷成兩截,刀頭落地。

他的刀遠沒有我的百辟刀好。我還沒來得高興,手腕忽地一疼,如遭利斧斫擊,痛得我都差點叫出聲來。

這正是斬鐵拳!明士貞這人一定和周諾有什麼關係!可還沒等我想出有什麼關係,後面忽地有人叫道:「明大人,出什麼事了?」卻是門口那兩個衛兵在喊。這兒與門口雖不是太遠,卻有一塊大石頭擋著,他們看不見我們,卻聽到了明士貞刀頭落地的聲音。

完了!我心中一寒。現在我唯一的辦法就是趕緊逃。可是,這望海館的牆如此高法,要翻牆出去,幾乎是不可能,何況這明士貞還在邊上,那侍衛發現情況有異,一定馬上會過來查看的。我又急又氣,背後冷汗直流。只一剎那,內衣登時被冷汗濕透了。

明士貞突然大聲道:「沒事,我出恭時刀掉下來了。」

他是什麼意思?為什麼要幫我瞞著?我不由一怔,那問話的衛兵卻笑罵了一句,道:「明大人,沒沾到你的屎吧?」

明士貞也笑道:「站你的崗吧,被你一嗓子,我都嚇了一大跳。」

他嘴上說著,眼睛卻看著我,慢慢向我走來,兩手攤開,分明是表示自己手中沒有武器的意思。我不知他到底想做什麼,只是握著刀默不作聲。

明士貞看著我的刀,忽地輕聲道:「百辟刀?」

我點了點頭。到了這時候也不必瞞他。他多半認出了百辟刀才為了掩飾的,如果我再不承認,反倒弄巧成拙。明士貞忽然微微一笑,道:「原來你是楚休紅將軍。」

我大吃一驚,幾乎以為他是個能掐會算的神仙了。我狐疑地看著,低低道:「你是誰?」

明士貞從地上揀起那半截斷刀,塞進了刀鞘,低聲道:「文侯大人麾下明士貞,見過楚將軍。」

他是文侯在這裡伏下的暗樁!我恍然大悟,不由暗叫僥倖。沒想到明士貞會是文侯派來的人,真是死裡逃生。此時我背後仍是涼涼的,身體卻軟軟得幾乎要摔倒,方才太過緊張,現在一鬆懈,但有種說不出的疲倦。

明士貞低聲道:「久聞楚將軍大名,你所統龍鱗軍現在來了沒有?」

我道:「我現在帶的是前鋒營,來了三十個」順口剛說到這兒,卻見明士貞微微一笑,右手食指按在嘴唇上,示意讓我住嘴。我心中一亮,恍然大語。原來他這話是確認一下我的身份,如果我只是順著他的話承認,那一定也會順口說龍鱗軍如何如何。

不愧是文侯派來的人,這短短一瞬,他立刻考慮到那麼多,與他相比,我仍然太過莽撞了。我看了看他,目光中已多了三分敬佩之意。

明士貞又低聲道:「何從景今日與倭島使者見面,不知出了什麼意外。另外,楚將軍,你要忘記我這個人。」

他把後半段殘刀也塞進刀鞘,轉身背向著我。我看了一下他的背影,也不再說話,轉身向何從景走的方向走去。

明士貞在何從景身邊已經有好些年了吧?文侯真箇細緻入微,不放過任何可乘之機。正想著,忽然身子一震。

不對!

明士貞可能瞞過何從景,但他一定瞞不過鄭昭!而明士貞在何從景身邊的時間一定不會短了,這麼多年,難道鄭昭從來沒有讀過他的心思麼?何從景可是知道鄭昭有這本領的人,以何從景多疑、精細的性格,豈有不試探身邊人心思的道理?難道,我又上當了?

我心中越來越寒。方才只有明士貞試探我,我卻根本沒去試探明士貞說的對不對。可是如果明士貞在騙我,他又有什麼用意,究竟是何方神聖?

我想得頭昏腦脹。現在也沒功夫想這些了,不管怎麼說,明士貞現在在幫我,他的底細以後再查吧,當務之急是去聽聽何從景到底與那個「海老」說些什麼。幸好這望海館雖在城中,布置得卻大有野越,高樹林立,枝翻葉茂,借樹木藏身,誰也發現不了。

小心走了一程,前面忽然有一片空地。那是一座很大的假山,做成一個懸崖模樣,下面是一個大池塘。這池塘也做得象個海灣,大概是望海館得名所在。假山上有四個人,一個人手握釣竿坐在懸崖邊上,另三個人一前兩後站立著,後兩人皆是滿頭白髮,正是木玄齡與郁鐵波,站在前面的自是何從景了。

我站在一棵大樹後,把手伸到耳邊,側耳凝神聽去。幸好海風是吹向我這邊的,他們聲音雖然不大,卻還可以隱約聽清楚。此時正聽得何從景道:「海老,他們到底是何用意?」

何從景說完,那個海老卻沒回答,伸手把釣絲甩出去。這人既稱「海老」年紀自然很大了,但甩釣絲的動作乾脆利落。從我這邊看過去,只能看到那人的背影,此時月光正明,映下一片銀輝,遠遠地看得那老人極是瘦小。何從景身材甚長,那老人站起來大約也不到他肩頭,此時更是連何從景的腰都不到。

我正看著,忽然,聽得那老人道:「是不甘被拋棄。」

這聲音非常熟悉!與他的話相比,這聲音本身更讓我震驚。我一定認識這個老人,可是怎麼都想不起來了。我認識的老人有不少,武侯和文侯都算老人了,安樂王、真清子也都是,這老人自然都不是他們,可是怎麼想也想不出到底是誰。

何從景沉吟了一下,道:「海老,您以為該如何?」

老人道:「這些海賊倒是膽色過人,不無可取,能用則用之,不能用則殺之。只是,若用了他們,倭人那面就必要斷了。」

是五峰船主!我心頭一亮,已約略猜到了端倪。

來的那些人,是五峰船主。五峰船主依靠倭人勢力,在海上搶劫過往商船,自然與靠商船得利的五羊城是不共戴天的死敵。當倭人與五羊城聯手,五峰船主勢必不能再劫商船了,怪不得他們要竭力破壞五羊城與倭島聯手之計,不惜秘密將倭人的使者斬盡殺絕。而為了保守這個秘密,也不惜代價要消滅正撞上此事的天馳號。那時還想不通海賊為什麼會突然與倭人翻臉,原來當中有此玄機。而五峰船主居然敢冒充倭島使者來與何從景談判,真箇如那老人所說,膽色過人。

他們的意思,是要使倭人與五羊城的聯手告吹。告吹後,倭人只道五羊城將使者盡數殺死,自然結下深仇,便會更加支持五峰船主劫掠商船了,而五羊城便會覺得是由於倭人使者太過無禮,使談判告吹後還惱羞成怒,試圖報復。如此一來,雙方都被五峰船主玩弄於股掌之上,最為得利的便是海賊了。

這些海賊確實非同一般,在兩股勢力的夾縫中遊刃有餘,堅持到現在,五峰船主的確有他的過人之處。

何從景此時沉吟了一下,道:「只是,海賊的胃口可不小,在海上飄忽不定,以前總找不到他們。此番既然送上門來,不如將他們殺了,再派人與源氏幕府聯繫。」

那老人低低一笑,道:「城主,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利之所在,正如釣鉤之香餌。五峰船主的胃口不小,源氏幕府的胃口可更大,若將倭人引來,只怕尾大不掉,難以收拾。」

何從景默然不語。看來他也未必沒有與倭人聯手將蛇人與帝國消滅後,倭人再消滅自己的憂慮。他想了想,道:「只是,帝國已是外強中乾,與帝國聯手,付出較多,所得卻又較少,實在有些不甘。」

那老人手忽地一抖,釣竿一下舉起,鉤上掛著的一尾魚不住跳動,在月色中銀光閃閃。待那魚到跟前,他伸手一把抓住了魚身。這魚力道不小,身上又都是滑滑的粘液,本來很不好抓,他卻輕描淡寫地便抓在了手裡。他將魚從鉤上摘下扔進身邊一個桶里,又在鉤上放上了餌料,重又擲入水中,道:「城主,正因帝國已是桑榆晚景,才會急於聯手,不惜以一王一侯為質,再提供輜重,源氏幕府可不會答應這等條件的。」

何從景道:「海老,您的意思是與帝國聯手較好?」

老人道:「以當前而論,蛇人勢大,不論帝國還是五羊城,獨力皆難抵擋,唯有兩方聯手,方能與之抗衡。至於說帝國的實力不如倭人,倒也未必。去年我去符敦城,見西府軍能擊退來犯蛇人。雖然那支蛇人並不強,但以西府軍便可得勝,帝國軍自然更勝一籌。何況倭人去年犯句羅之境,最終鎩羽而歸,可見倭人實不強於帝國。何況倭人皆貪利忘義之徒,與之聯手,定不願全力在前,只想坐收漁利,與之合兵,所得更少。」

何從景想了想,道:「若與帝國聯手,將來帝國對五羊城下手,又該如何是好?」

老人頓了頓,道:「如今這帝國,當年是如何得來的?」

何從景怔了怔,馬上一躬身,道:「謝海老指教。」

帝國是大帝當年率十二名將,東征西討,最終建立起來的。大帝初起時,力量也很小,前後共花費了九年時間,其間三起三落,有一次甚至眾叛親離,連一同起事時的十八子也有一個背叛了大帝,但最終大帝還是得到了這片廣袤的領土。老人的意思,也是說何從景一樣可以在其間發展勢力,走上與大帝同樣的路吧。何從景顯然明白了這個意思,我聽得暗自吃驚。雖然何從景最終放棄了倭島是件好事,可是如果他知道我已經聽到了這些,只怕又要有變數了。

正想著,何從景忽道:「海老,我不再打擾,請海老歇息吧。」

他轉過身,又向木玄齡和郁鐵波兩人行了一禮,卻沒有向那老人行的禮恭敬,看來在何從景眼裡,木郁兩人雖然也位列三皓之一,比那老人的地位卻低多了。我閃到樹後,一動不敢動,只怕被何從景發現。

雖然此次談判出了些變故,最終還是成功了,只是何從景有不臣之心,我一定要向文侯報告。想到「不臣之心」四字,我突然想起了路恭行死前跟我說的話。路恭行也說文侯有不臣之心,倒是無獨有偶,便是西府軍的陶守拙,也未必就是肝腦塗地地效忠帝國。

野心象一尊帶毒的美酒,人人都想,只是看有沒有這個胃口吞下去。我不禁暗自失笑,如果我手握重兵,我會不會也動這個腦筋?

不知道。未必不會,也未必一定會。我暗自嘆了口氣,只覺茫然。雖然也知道刀兵四起,只會使生靈塗炭,可如果我有能夠席捲天下的實力,我也未必不會去做。此時何從景的身影已經漸漸消失在路上了,看著他的背影,我心中也不知是什麼滋味。

都一樣。如果我是何從景的部下,那麼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對的,可現在,我必須要把他的企圖上報給文侯知曉。雖然今天沒什麼實質成果,可是知道了何從景的決定,我也放下了心。現在我要做的是神不知鬼不覺地出去,和進來相比,也不見得太容易。

我慢慢向後退去,一邊看著那個山崖上的人。木玄齡和郁鐵波兩人湊到那老人跟前,正小聲說著什麼。看來一切都沒什麼意外,我扭過頭看了看身後,正想找一個能出去的地方,突然,眼前只覺一暗。

有暗算!

我大吃一驚。此時我把頭扭過去了,卻怎麼都沒想到有人在這時候暗算我。這人來得好快,如果我再轉頭面對他,只怕頭還沒轉過去便要被擊倒了。到了這時候,也只有硬著頭皮硬碰硬,只希望還來得及。我也不再扭頭,人極快地向後一躍。還好我的頭是轉向後面的,側著身子跳開也不至於撞到樹幹上。

剛跳開一步,邊上忽然有人長長吁了口氣。這聲音很低沉,吐氣悠長,但也沉重之極。我還沒回過神來,一個人已重重一掌擊在我肩頭。

這一掌力量大得驚人,我的肩上象一塊巨石重重一擊,疼得彎下腰來,半邊身子都快麻木了,一個踉蹌,人也差點摔倒在地。借著微光,我才看見打了我一下的赫然便是那郁鐵波。我大吃一驚,方才我明明看見他站在那海老跟前,沒想到竟然這麼快便到了我跟前,這兩個老人方才在那海老跟前活象兩個跟班,我也小看了他們,沒想到這兩個竟然是極厲害的拳術好手。

此時我已顧不得要不驚動旁人了,伸手一把抽出了百辟刀,哪知還沒劈出去,只覺刀身比平時沉重了許多,根本不聽指揮。

是木玄齡。他極快地閃到我身後,用兩根手指夾住了刀背。按理他只是用手指夾著,力量再大也不可能比我一隻手的力量大,可是我的右臂被郁鐵波打了一掌,這時已比不上他的力量了。

完了麼?

我腦海中閃過了好幾個念頭,但哪一個看來都不可行。這木玄齡和郁鐵波的本領高得異乎尋常,在馬上以槍術對敵,他們說不定不是我的對手,但在步下,我卻比不過他們這種神奇莫測的拳術了。

我還不想服輸,正待再想個別的主意,郁鐵波又是一掌向我頭部擊來。他用的不知是不是周諾的斬鐵拳,威力不會比斬鐵拳小。我曾見過唐開使出斬鐵拳,他一掌能把一根槍桿斬斷,郁鐵波這一掌帶起的風聲極厲,雖然未必真能斬斷精鐵,但擊中我的話,我多半會被打昏過去,偏偏右臂被他打了一掌又使不出力來,就算要硬碰硬,也一定不是他的對手。

不行,我至少還有一個反擊的機會。我的右臂仍然很是酸痛,乾脆將身體向後一靠「砰」一聲,肩頭撞在木玄齡身上。木玄齡身材沒有我高,也沒有壯實,被我擠得一個踉蹌,抓不住我的刀了。我極快地將刀交到左手,一刀削向郁鐵波的手掌。他的拳法再高強,也不可能比百辟刀鋒利,他的手一掌,左手極快地一托我的手腕,右掌從刀下疾伸過來。但我左手的刀只是虛招,只要他緩一緩,下面一腳蹬了出去。

腳比手臂要長,力量也比大,因此當初教拳術的老師曾說過,拳訣有謂「手是兩扇門,全憑腳打人」只是身為武將,主要還是靠馬上刀槍取勝,拳腳只是輔助而已,我的拳術算不得太高明,只是這一腳踢得無影無蹤,郁鐵波也沒料到我居然還能反擊,一腳正中他的小腹。一踢中,我只覺腳尖疼得象要斷裂,好象踢中的是塊大石頭,郁鐵波也被我這一腳踢得彎下腰去,頭上冒出冷汗。可我還沒來得及高興,卻覺得兩邊肩頭一陣酸痛,卻是木玄齡又閃上來,雙手如鐵鉤抓住我的雙肩,我的兩條手臂一點力氣也用不上來了。

我一陣絕望,但仍不死心,方才一腳蹬翻了郁鐵波,一腳還沒收回來,另一腳一點地,人一躍而起,顧不得肩頭疼痛,反著向後踢去。這一腳用不出太大的力量「砰」一聲踢在身後的木玄齡膝頭,木玄齡哼了一聲,身形只是晃了晃,手上卻加了一把力。我只覺得身體象落入了一把鐵鉗中,再也用不出力了,不禁疼得低低呻吟了一聲。郁鐵波已搶上來,一把從我手中搶過百辟刀,低低道:「居然敢到望海館來行刺,小子,這些年來你可是頭一個。」

我疼得說不出話,眼中望出去,郁鐵波的樣子都有點變形。郁鐵波舉起刀便向我胸口刺來,我情知已到絕路,再也無計可施,不禁閉上了眼等死。哪知剛閉上眼,卻聽得那海老的聲音傳過來:「把他帶過來吧。」

他們方才就已經發現我了吧,我居然還自以為得計,偷聽得不亦樂乎。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帶到那老人跟前,無非是晚死一刻,而談判的事出了這樣的變故,說不定也要功虧一簣,現在該怎麼辦?可是到了這時候,再怎麼想也想不出一個好主意來。

木玄齡年紀老邁,力量卻著實不小,拖著我向前走,郁鐵波拿著刀站在一邊,仍是戰戰兢兢。看來我這一腳將他踢得不輕,他走路時也有點踉蹌。到了那老人跟前,那老人忽然道:「放開他吧。」

這話不僅是木玄齡和郁鐵波,連我都大吃一驚。木玄齡道:「大哥,這刺客本事不小」

「放開他,不用擔心。」

老人收起釣竿,站立起來轉過身,微微一笑:「楚休紅,好久沒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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