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一天你能成為天使,你的背上會插上翅膀。」

蕭子彥在操縱飛行機進行今天的例行巡查時,看著地面上那些方方正正的農田和一幢幢象是玩具一樣的房子,突然想起小時候有人對自己說過的一句話。

那時他還是個孩子。那時他每天想的,都是有朝一日能和飛鳥一樣自由在藍天翱翔。當有一天他在對一群大人說出這個志向時,惹來了一片笑聲,其中有人對他說了這麼一句話。

帝國風軍團第三百人隊的百夫長蕭子彥在飛行機穿過白雲時,突然又想起了這句話。

也許是少年時的夢想,每當架駛著飛行機飛過藍天時,他總是象第一次飛行那樣激動。

天空是柔嫩的藍色,透明得象一汪水,好象連自己的人都能溶在裡面。蕭子彥熟練地操縱著飛行機的機關,讓飛行機象一隻輕快的鳥一樣掠過白雲。每一次飛上天空,他總有一種驚喜,每一次掠過白雲,聽天風吹過耳邊時,他的心總會象第一次嘗到愛情滋味的少年一樣跳動起來。白雲慵懶如醉,風聲也溫柔得象少女的私語,也許只有在這兒,他才真正找到了只屬於自己的所在吧。

想著,他不禁抬起頭,看了看更高處。

飛行機並不能飛得太高,太高了便無法起到巡查的作用。但是每一次執勤時,他總是不由自主地向高處飛,總是希望天風將自己吹到白雲深處,飛到那個無人可知的世界去。

他的手指不自覺地滑動,飛行機的速度和方向都有了微妙的改變,坐在后座的湯維不由自主地叫道:「蕭隊官!」

「嗯?」

蕭子彥熟練地操縱著飛行機。巡查時並不需要嚴格編隊,各人可以任意發揮,只要一隊相差不太遠就可以了。但是現在蕭子彥的飛行機已經離其他幾架都有了相當的距離,他雖然統率的是個不滿員的百人隊,實際能夠飛上天空的只有二十多人,而飛行機也只剩了十一架而已。現在跟在他身邊的只有五架,那五架飛行機正努力地跟隨著他,但他們都做不出蕭子彥那種花哨的動作,只能循規蹈距地飛行,因此相距已越來越遠了。湯維是風軍團新來的士兵中成績最好的一個,但也仍然不能獨自飛行,今天跟隨蕭子彥巡查,也是為了讓他多點經驗。

「間隔越來越遠了,蕭隊官,這樣不好吧。」

蕭子彥把手擱在操縱杆上,笑道:「小湯,你害怕了?」

湯維沒說什麼。沒有否認,那就是默認吧。蕭子彥有些想笑,他想起自己第一次飛上天空時,讓那些老兵大吃一驚。

我好象是天生屬於這天空吧,對於大地,反而更顯得陌生。

蕭子彥有些自嘲地想。他的飛行成績一向為風軍團之冠,但馬術卻糟糕之極,只能說勉強不會從馬上掉下來而已,這也使得他一直只是風軍團的百夫長。

蛇人被掃平時,風軍團到達了全盛時期。那時有八百人,五百架飛行機,是四相軍中編制最小的一個。以如此小的編制能與龐大的地、水二軍團並列,功勞甚至還在火軍團之上,風軍團的統領邵風觀功不可沒。但是隨著戰勢日益嚴峻,風軍團的減員極為嚴重。而風軍團對士軍要求極高,以前的新兵沒有訓練三個月以上是不能上天的,只有兩年以上的老兵才可以單獨駕駛飛行機,現在卻只能訓練一個月,但即使如此,要補充士兵還是難而又難。現在的風軍團一共只剩了三百餘人,象蕭子彥這樣進入風軍團已有三年的老兵只剩了不到一半,以前的八個百人隊每一個都已大大不滿員,象蕭子彥這個第三百人隊實際上只剩了四十幾人,一大半還是從沒飛行經驗的新兵。風軍團的大部跟隨楚帥正在天水省與來犯的共和軍激戰,蕭子彥他們這支百人隊則被借到東平城助守。

戰事交錯,前哨屢次易手,現在攻來的共和軍不論從軍力還是攻擊力都與帝國軍相埒,可以說從一開始就註定了這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拉鋸戰。只是,經過七年對蛇人之戰,帝國已是國庫空虛,民心也開始離棄帝國了。雖然帝國的上層官僚們仍在日日宣稱民心所向,共和叛匪指日可滅,但蕭子彥知道,那只是一句假話。不僅是大江以南共和軍的地界上,便是大江以北帝國一向控制的地區,許多民眾都在偷偷傳說共和軍的好處。共和軍不徵稅,不納糧,在那兒人人有飯吃,人人有衣穿,生活幸福,連那兒的天空都似乎比帝國要明朗許多。

共和軍現在真的那麼好麼?蕭子彥不知道。只是他記憶所及,共和軍的大本營五羊城卻絕對沒有傳說的那麼好,那時依然是哀鴻遍野,餓殍滿地。為了準備還未到來的與帝國軍的戰爭,早在與蛇人戰爭時期,共和軍也一樣抽取極重的賦稅,僅僅比帝國稍微少一些而已。

離開五羊城也有五年了。他嘆了口氣,他是五年前加入帝國軍的,那一年楚帥發動了對蛇人的毀滅性攻擊,一舉摧毀蛇人大本營,將蛇人盡數消滅。那一年他只道戰爭已經結束,和平終於到來,可以解甲歸田,安享太平了,可誰都沒想到戰爭遠遠沒有結束,在與蛇人交戰時並肩作戰的帝國軍和共和軍又開始了同室操戈的新一輪角逐。

難道戰場永遠都不會結束麼?蕭子彥的心頭微微一陣疼痛,耳邊仿佛又響起了小靜的聲音。

十八歲以前他就一直住在五羊城。他是個孤兒,連父母是誰都不知道,只知道父母死在蛇人刀下,自己還是個嬰兒時就由師傅收養。師傅是五羊城有名的鏢師,如果按師傅的意思,蕭子彥以後娶了小靜,就可以繼承鏢局,安安穩穩地過日子——雖然也不見得如何安穩。可是他自幼就想著要從軍,殺盡蛇人,在十八歲那年偷偷離開了家,加入了軍隊。

他的本意是想加入當時駐守在五羊城的共和軍的,可是陰差陽錯,他加入的卻是路過五羊城的帝國軍軍隊。這些年來,隨軍東征西討,眼看著帝國軍和共和軍的關係一天天惡化,直至分道揚鑣,刀兵相見,他就時常有種造化弄人的苦笑。他想起小時候師傅常常說的「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的話,有時,生命中一個小小的意外就會把將來全都改變了。那一次如果不是提前離開了家,自己一定會加入共和軍吧,說不定,現在就會是自己要對付的敵軍中的一員了。

「蕭隊官,我們該回去了吧。」湯維在后座有點不安地說著。

「好吧。」蕭子彥看了看身後,那幾駕飛行機已經落後很多了,而且越飛越低。看來,那些士兵已經到了極限,畢竟風軍團中蕭子彥這樣的優秀隊官也僅僅三四個而已。他熟練地搬動著飛行機的機關,正準備掉頭,眼角處忽然看到遠處的一點煙塵。

這樣的煙塵他看得多了,是軍隊行軍時揚起的塵土。他道:「小湯,發信號,讓他們回去,我再去看看。」

湯維也已經看到了南邊的異樣,他道:「好。」從座位邊取出了兩面小旗,舉起來打了幾下旗語,另幾艘飛行機見到信號,掉轉頭向東平城飛去,蕭子彥等他發完信號,道:「小湯,坐穩了,我們走。」

飛行機雖然裝著噴射器,可以在空中得到二次推進,但畢竟飛不了太遠。駕駛飛行機,必須不斷捕捉上升氣流,這樣才能在空中盤旋上升,否則很快便會落地。蕭子彥操縱飛行機極有天賦,可以在空中停留大半天,一般人卻做不到這一點了。那些煙塵隔了數里路,以風軍團另外人的水平,還飛不到那裡。

隨著他扳動機關,飛行機忽然一側雙翼,鑽天直上,速度也快了許多。湯維雖然隨蕭子彥執勤許多次,卻還是第一次見飛行機飛行這等快法,雙手緊緊抓住座位前的把手,動都不敢動,一臉色都有點白了。蕭子彥膽大包天,飛行機沿著氣流急速飛行,有時甚至翻過身來,那時湯維幾乎以為天地霎時翻轉,看著下面那些山山水水都變得渺小不堪,他的心幾乎要跳出喉嚨口。

湯維剛入伍時,風軍團的老兵便和他們這批新兵說起風軍團有「四子」蕭子彥正居其一。這四子戰功赫赫,以操縱飛行機時的技巧著稱,雖然名列第一的趙子能已經戰死,但剩下的三子也足以讓敵人膽寒。這一次風軍團統領邵風觀將軍將蕭子彥這支百人隊派到東平城,自是對蕭子彥大為器重,也希望蕭子彥能夠不負重託,守住東平城。可是,蕭子彥自己知道這擔子有多重。雖然現在帝國軍仍然捷報頻傳,可是他在楚帥和邵將軍臉上看到的卻是另一回事。

和一場戰役的勝負無關,戰爭必須是全面的。雖然四相軍團屢戰屢勝,可是每次勝利後得到的不是民眾的歡呼,而是他們的冷遇。與戰事相反,帝國的口碑在民眾心目中越來越差。前線將士浴血奮戰,帝都的宗室和大小官吏依然醉生夢死,一派歌舞昇平的景象。在這種現狀下,帝國軍依然還能作戰,已經算得上是個奇蹟了。

「蕭隊官,快到了。」

此時飛行機已快到下面那支部隊上方。在飛行機上看下去,可以看得到有些共和軍士兵正向上指指點點,他們多半也看到這架飛行機,正在談論。風軍團主要在西北一邊協同作戰,對於這兒的共和軍來說還是很新鮮的,可能很多人從來沒見過飛行機。

在這些談論的共和軍中,會不會有童年時的玩伴?不知為什麼,蕭子彥突然想起了這些。雖然這完全有可能,但從軍以來,他還從來沒有在共和軍中發現自己認識的人。

如果碰到那時的同伴,是不是也該生死相搏,難道真的要殺了他麼?蕭子彥一陣茫然。他到現在為止,還沒有直接殺過一個人,但死在他手上的敵人只怕也有上百個了。每次從飛行機上擲下震天雷時,他的心中就是一震。聽到下面的巨響,他總是在計算著會有多少人死在這一聲爆炸中。

這一次又要開始了吧。雖然帝國的收入有一大半都充作軍費,但還是越來越少,連風軍團的飛行機都得不到補充,帶到東平城來的震天雷並不太多,但蕭子彥還是相信一定能擊退敵人的攻勢。

飛行機在空中打了個盤旋,下面的情景已一覽無餘。這次共和軍派出的部隊綿延數里,浩浩蕩蕩,將一條大道都占滿了。蕭子彥微微皺了皺眉,默默地算著敵人的數目,湯維忽道:「大約有六萬人。」

「六萬人麼?」蕭子彥也不想再去算了。湯維測算的本事在風軍團中也是小小有名的,以前那些新兵閒來無事,拿一小把白米賭著玩,要人看一眼馬上報出一個數字,誤差在十粒以內的算嬴,湯維幾乎每次都大獲全勝。他既然說是六萬人,那誤差最多不會超過一兩千。現在東平城有兵力兩萬多,共和軍的大部隊都在天水省與四相軍團角逐,還能派出六萬人的大部隊攻打東平城,即使這支部隊不是身經百戰的精兵,也是難以應付的,看來共和軍對東平城是勢在必得。

「六萬人!」

鍾禺谷手中的茶杯一晃,茶水都濺了一些在几案上。作為剛提升的下將軍,被授予守御大江東部重鎮東平城之責,這個年輕將軍本該意氣風發,不可一世,然而經歷過的幾場大戰讓這個年輕人也變得畏頭縮尾。

蕭子彥道:「鍾將軍,敵人數量雖重,但隊列不整,看來也都是些新入伍的士兵,戰鬥力不會太強。」

「可畢竟有六萬的兵力。」鍾禺谷將茶杯放到桌上,沉思著看著牆上的一張地圖。

那是東平一帶的設防圖。東平城附近山丘林立,卻都是些低矮的小山包,樹木高大,很利於設伏。在東平城南門外有兩座名為左輔、右弼的小山,上面各設了一個石堡,駐有兩千人的兵力,與東平城成犄角相倚之勢,因此東平城的防禦力在帝國諸大堅城中也是數一數二的。鍾禺谷看了看,忽道:「叛軍幾時能到城下?」

「按他們的行軍速度,明日便到了。」

鍾禺谷想了想,道:「傳令下去,讓輔弼二堡守軍退回城中,將城堡毀去。」

蕭子彥還沒說出話來,邊上的眾將先都大吃一驚,有個將領叫道:「鍾將軍,這可使不得!」

這人名叫馬耀先,軍銜是都統,僅次於鍾禺谷的下將軍,是東平城的第二號將軍,也只有他能當面反駁鍾禺谷。他比鍾禺谷要大十多歲,但現在官職反在鍾禺谷之下,向來對鍾禺谷不服氣,因此說話也很不客氣。

鍾禺谷看了他一眼,道:「馬將軍,你有何高見?」

馬耀先捋起衣袖,道:「鍾將軍,輔弼二堡與東平城唇齒相依,若失二堡,敵軍便能以此為據戰進攻城內,東平城的守御將會更加困難。而有此二堡,敵軍無法攻到城下,防守要容易得多。」馬耀先的口齒遠不及鍾禺谷,這一席話也說得磕磕絆絆,但這番話卻也大有道理,蕭子彥不由暗自點頭。

鍾禺穀道:「若兩軍兵力相若,自然不錯。但眼下叛軍兵力是我軍三部,防守二堡要分兵四千,一旦敵人將兩堡團團圍住,無法補充補給,馬將軍以為兩堡能守幾天?」

馬耀先道:「左輔右弼二堡的輜重可以堅持十餘天,而這十餘天內,從東平城發兵,足以將敵軍擊退,那時再趁機補充輜重,有何不可?鍾將軍若是膽小,末將願領四千人守御二堡。」

他這番話已是大不客氣了,幾乎在直斥鍾禺谷膽怯。鍾禺谷臉上微微發紅,猛地站起來,喝道:「馬將軍,你若真能守住,自然是好。可萬一左輔右弼二堡失守,東平城軍力大損,此罪你可能擔當?」

馬耀先道:「當然可以!若二堡失守,我義不獨生,唯死而已。」

馬耀先的喉嚨原本就很響,此時一急,臉紅脖子粗的更象是在吵架,幾個官職低一些的臉都嚇得有點白了。敵人還未到城下,守將就已經先起了內訌,這可不是個好兆頭。蕭子彥是個客將,也不好多插嘴,心中卻有些失望。

帝國真箇已是到了末路了吧,連將領都不團結。他無聲地嘆了口氣,正想打個圓場,忽然聽得有個人道:「兩位將軍,請聽我一言,不知可否?」

這人聲音溫和,字正腔圓,語氣也不緊不慢。蕭子彥認得這人,此人名叫許寒川,是東平城的行軍參謀之首。這人雖是文職,長得也文質彬彬,據說槍馬嫻熟,便是尋常武將也不是他的對人。這許寒川年紀不到四十,頗饒智謀,在東平城算得上是鍾、馬二將之下的第三號人物。

聽得許寒川的聲音,馬耀先倒是平靜了許多,道:「許參謀請說。」

「東平城城中兵力不足,若敵人有長久圍困之舉,守輔弼二保較諸守城確是要難上數倍。當初風軍團統領邵將軍建此二堡,實是著眼於進攻,蕭將軍你說可是?」

蕭子彥聽他問到自己,站起來道:「許參謀所言甚是。但攻守原是一體,不可執於一端,輔弼二堡與東平城相輔相承,確是不可輕言棄守。」

馬耀先聽蕭子彥這般說,點了點頭道:「蕭將軍說得很對。我說」

許寒川心知若被馬耀先搶過話頭,只怕又要磕磕絆絆地說上一大通,忙道:「正是此理。但鍾將軍所慮亦有道理,要守左輔右弼二堡,付出的代價也不在小,東平城兵力不足,分兵四千去守這兩個堡,便是本末倒置。」

馬耀先聽得一頭霧水,道:「許參謀,你既說不能失去,又說不能守,到底是什麼意思?」

許寒川捻了捻鬍鬚,微笑道:「我是說,若敵軍有圍城之議,二堡守御得不償失。兩全之計,是要充份發揮左輔右弼二堡之效,一舉破敵。敵人想打持久戰,我軍便給他們一個下馬威,將其殲於城下。」

馬耀先聽到此時才明白許寒川是附和自己的,忙不迭點頭道:「正是正是。叛軍烏合之眾,不值一哂,一鼓作氣,定能將他們擊散。」

他說得勇氣十足,一些將領也都隨之抬起了頭,似乎正如馬耀先說的一樣,勝利已是唾手可得。蕭子彥雖然覺得鍾禺谷棄守左輔右弼二堡之議過於保守,可也不同意馬耀先說得那麼輕鬆,他先前以為許寒川定是同意鍾禺谷的見解,沒想到許寒川居然會附和馬耀先,不由大為吃驚。他印象中的許寒川頗為持重,怎麼也想不到居然會如此冒進。他張了張嘴,正待說句什麼,鍾禺谷已先道:「許先生,你以為憑藉輔弼二堡與叛軍決戰,正是上策麼?」

許寒川走出隊列躬身一禮,道:「鍾將軍深通兵法,難道忘了百里行軍而蹶上將之理麼?據寒川看來,我軍有三勝之機。其一,敵軍遠道而來,定已疲憊不堪;我軍以逸待勞,正是生力軍。其二,據蕭將軍所言,敵軍隊伍散亂,定是烏合成軍;我軍身經百戰,精銳無匹。其三,敵軍補細既難,駐紮之地又無險可守,我軍卻有高城大寨為據,足以抵敵。有此三勝,寒川以為各有敵軍雖眾,實不足懼,我軍勝券在握矣。」

許寒川是仕人從軍,雖然一身戎裝,此時滔滔不絕,仍是咬文嚼字。馬耀先雖聽不太懂,但總算知道許寒川是在說敵人必敗之理,叫道:「許參謀這話說得太好了,我也正是這個想法。」

鍾禺谷的臉上也不知是什麼表情,有些尷尬。蕭子彥來東平城並不太久,卻也知道這許寒川算得鍾禺谷推心置腹的謀士,原先也與鍾禺谷接近得多,但此事許寒川卻大力支持馬耀先,鍾禺谷心中定有眾叛親離之感。不知為什麼,他心中突然感到了一陣寒意。雖然許寒川說得有條有理,無懈可擊,但戰爭絕非三言兩語可以解釋得通的。雖然許寒川的話大有道理,但事實說不定卻是大相逕庭。鍾禺谷撤防輔弼二堡之議雖嫌保守,但一旦成為持久戰,這個決議更為合理一些。照馬耀先和許寒川的計劃,那已是在孤注一擲,將勝負都寄托在城下一戰上了。可是要他來說出一條萬全之策,卻也想不出什麼。和軍校出身的鐘禺谷與馬耀先不同,他從沒進過軍校,連兵法都背不全,列席戰前會議無非因為他是風軍團派來的客將,算是代表一支獨立的隊伍而已。

鍾禺谷深吸了一口氣,忽道:「馬將軍既然敢戰,我也不好折了馬將軍銳氣。只是若叛軍未能一鼓擊散,還望馬將軍能儘早回城,少受損失。」

馬耀先挺起胸膛道:「遵命。鍾將軍放心,末將定能斬將立功,讓叛軍不敢小看了我們東平城。」

鍾禺穀道:「事不宜遲,請馬將軍即刻點齊兵馬,左輔右弼二堡便全在馬將軍身上了。其餘將佐回去立刻準備,不可輕敵。」

散去了眾將,鍾禺谷對親兵道:「今日我要休息,你們好生看守,不得有誤。」那親兵心知鍾將軍定是惱羞成怒,慌忙到門外站崗,生怕鍾禺谷脾氣發作砍幾個人泄憤。這鐘將軍年紀雖輕,卻是帝國新一代將領中的翹楚,除四相軍團統領以外,便數得他了,可是萬萬得罪不得。

將帳中人都打發出去了,鍾禺谷走進內室。東平城名列帝國十二名城,將軍府也造得高大巍峨,只是鍾禺谷好靜,用的下人不多,將親兵打發出去,一個大堂里冷冷清清,鴉雀無聲了。

鍾禺谷進了內室,從腰間取下了腰刀,抽出刀來細細擦拭。這口刀還是鍾禺谷畢業時由現在的帝君御賜的,那時鐘禺谷在數百畢業生中成績名列第一,名列畢業生中「金刀十傑」之首。過去這幾年,那時的金刀十傑後來真正能出類拔萃的並不多,但鍾禺谷卻能一帆風順,從一個百夫長成為下將軍,也是帝國軍中難得的。

剛擦了一下,鍾禺谷忽然輕聲道:「進來吧,沒人了。」

門微微地推開一條縫,進來的卻是許寒川。在會議上許寒川侃侃而談,此時臉上卻帶著一股諂媚的笑容。一進來,他便跪下道:「鍾將軍神機妙算」

「把門關上。」

鍾禺谷用刀指了指門,許寒川連忙關上門,才小心翼翼地道:「鍾將軍,正如你所料,馬耀先這莽夫果然一下子便跳了出來。」

鍾禺谷將刀擦了擦,拿到眼前,側身看了看,道:「事情都辦好了?」

「方將軍說了,他與向大統領稟報此事,大統領說鍾將軍識大局,為共和政府立下這等大功,定是共和國的開國功臣。」

鍾禺谷冷笑了一聲,道:「功臣?共和軍不是以人為尚,以民為本的麼?怎麼還會有功臣一說。」

「這當然只是個說法了,嘿嘿。」許寒川訕笑了兩下,道:「鍾將軍,東平城一失,帝國門戶大開,將來便是想劃江而治也是不能夠了。大統領的共和軍得了天下,鍾將軍就是大將軍了。」

鍾禺谷的手指在刀面上輕輕一滑,差點連手指也割破。但他臉上仍是聲色不動,道:「這是將來的事。軍中軍心如何?」

許寒川臉上的笑容一下褪去了:「不好說。卑職也打探了民心,沒想到居然有近一半還對帝國抱有幻想,尤其是馬耀先那一軍七千人,根本搬不動。」

鍾禺谷垂下頭,只是沉思著。許寒川接著道:「其實,鍾將軍,趁馬耀先兵發在外,派個死士過去將他刺殺了,豈不一了百了,輕輕易易?何必要這等曲折。」他還待再說,忽然看見鍾禺谷臉色已變得鐵青,後面的話已嚇得吞了回去。

鍾禺谷長吁一口氣,道:「寒川,不是這等簡單的。我向共和軍投誠,是為了黎民百姓免受刀兵之苦,馬兄終究是軍中同袍,我不忍為一己之利出此下策。反正到時輔弼二堡定擋不住共和軍的鐵蹄,讓他象一個勇士戰死沙場,也算對得起他了。」

「鍾將軍真是仁者之心。」許寒川又諂媚地笑了笑,道:「只是這麼一來共和軍就會受到無謂犧牲,只怕」

「不用多說了,戰士總要死在戰場上。」鍾禺谷將金刀插入刀鞘,重新掛到腰間。「寒川,你要注意馬耀先一部動向,在輔弼二堡被攻破後他們定會鼓譟,要注意彈壓。」

許寒川行了一禮道:「寒川遵命。」

「你去吧。」鍾禺谷揮了揮手。這個計劃太過險惡,鍾禺谷也覺得有種說不出來的疲憊。可是許寒川卻沒有走,反倒長身,露出一絲詭秘的笑容,道:「等等,鍾將軍,我還有句話。」

「什麼?」鍾禺谷看著他的樣子,心中一沉。許寒川做他的幕僚也有好幾年了,可是今天這個熟悉的人卻好象變得那麼陌生。

許寒川淡淡地笑著,道:「鍾將軍,你還在猶豫,是吧?」

象是被擊中要害,鍾禺谷臉上閃過一絲驚恐,道:「當然不是,你怎麼這麼想?」

「鍾將軍獻城,是為天下百姓著想,請鍾將軍不要三心兩意了,否則的話,事情又要出個差池。」

「你在威脅我麼?」鍾禺谷心頭升起一股怒火。此事雖是許寒川提議,他也向來首肯,而許寒川對他向來恭敬之至,此時卻仿佛有恃無恐,一下跋扈起來。

「卑職不敢。卑職一生無他長處,只是行事從不後悔。鍾將軍,天下無難事,最怕的就是躇躊不前,開了弓,就沒有回頭的箭了。」

鍾禺谷眉頭皺了皺,手在腰間的刀環上握了又松,半晌才道:「好吧,一切由你便宜行事。」

許寒川微微一笑,心知鍾禺谷權衡再三,終於打消了猶豫之念。他躬身深施一禮,道:「多謝鍾將軍以大義為重。」

他倒退著走出門去。剛把門掩上,只聽得內室里傳來鋼刀出鞘之聲「嚓」一下,想是那口金刀深深斫入了桌面之中。他淡淡一笑,向將軍府後門走去。

一走出後門,兩個等候已久的隨從迎上來,將他扶上了馬車。馬車不太寬大,車簾垂下,裡面黑糊糊的,他一進車廂,一個人輕聲道:「許先生,鍾將軍主意定了麼?」

「是,他不再猶豫了。」

這人聲音尖細,似乎還是個少年。許寒川應道:「是,他不再猶豫了。」

車中的那人頓了頓。等車開了起來,那人耳語一般地道:「忠於帝國的部隊你想過怎麼辦了?」

許寒川淡淡一笑,道:「請胡先生放心,他們大都安排到左輔右弼二堡中。馬耀先以為這兩個石堡固若金湯,打死他也不相信會遭這等攻擊。」

那人也低低哼了一聲,道:「城中還有一支風軍團的百人隊,你準備怎麼對付?」

許寒川道:「那是客軍,我沒辦法指揮,也派不進人去。不過,」他抬起頭笑了笑「這支百人隊只有十來架飛行機,炸雷也不多,何況我可以調走他們一半。如此以共和軍的飛艇隊進攻,他們自然不在話下。」

那人乾笑了一下,道:「自然,許先生。」

此時忽地有一陣陰風吹過,將車簾也吹了起來。天色並不很晚,但是空中已是彤雲密布,很是昏暗。許寒川撩起車簾看了看天色,微笑道:「胡先生觀天之術真箇了得,明天真要起大風了,風軍團的攻擊力又會打一個折扣。」

他撩起車簾時,車中才透進一些光線來。那姓胡的正襟危坐,雖是坐在車中,頭上還戴了一個大大的斗笠,四周還垂著薄紗。車簾一開,薄紗被吹起了一些,依稀可見這人白皙瘦削的臉。

蕭子彥剛將飛行機上的螺絲擰緊,一陣風吹過他的臉龐。他因為乾得有些累,額上也沁出些汗水,這陣風吹過,讓他感到一陣寒意。他直起身子,擦了一把汗水,道:「小湯,你那麼怎麼樣了?」

湯維正拿著一罐黑油加入螺栓之中。飛行機在空中順風飛翔,需要不時調整雙翼,因些這些螺栓必須十分靈活,否則一不當心,整架飛行機都會一個倒栽蔥落下來的。他將黑油加了一些,從飛行機後探出頭來道:「蕭隊官,好了。」

「明天多半會有一場大戰,千萬要小心。」蕭子彥看了一眼擺得整整齊齊的十一架飛行機,不由嘆了口氣。戰事越來越吃緊,飛行機也得不到應有的檢修。這次帶來的工匠只有兩個,日常維修已經讓他們焦頭爛額,戰事一起,他們根本來不及。風軍團與旁人不同,一旦飛行機失事,士兵就只有死路一條。

無論如何,這十一架飛行機一定要發揮出最大的效用。

這時其餘的士兵也已將飛行機檢查停當,蕭子彥一架架看過去,檢查一遍後才將眾人解散。飛行機的最為重要,失去飛行機後的風軍團可以說一錢不值。也許,風軍團的價值也僅僅就是這幾架飛行機吧。蕭子彥不由自嘲地想著。他回到原位,正要招呼湯維回去,卻見湯維仰頭看天,他道:「怎麼了?」

「明天好象要下雨。」湯維從架子上跳下來「這樣的天能升空麼?」

我當然可以,別人恐怕很難。蕭子彥想著,只是笑了笑:「看了。要是風太大,升空就太危險。不過馬將軍勇冠三軍,明天不行,後天風止了我們再出戰也不遲。」

馬耀先守輔弼二堡,無論如何守上一天總不在話下。如果風太大,明天風軍團無法出戰,後天就可以讓共和軍嘗嘗震天雷的滋味了。

湯維臉上仍然不見笑容,蕭子彥拍了拍他的肩,道:「今天鍾將軍請我們喝酒,想開點吧。當戰士的,那是把腦袋別在腰帶上,有一天就樂得快活一天。」

湯維這才勉強笑了笑。蕭子彥雖在說笑,可是在他看來,這笑話也未免太不可笑了。蕭子彥又看了一眼排列得整整齊齊的飛行機,對留守的兩個士兵笑道:「別擔心,我們會給你們帶東西回來的。」

鍾禺谷在東平城的一個酒家請客,山珍海錯,百味雜陳,風軍團的士兵們吃得不亦樂乎,蕭子彥端著一杯酒啜飲著,眼裡卻有點猶豫。他經歷過的戰事已有不少了,不知為什麼這一次有點心神不定。共和軍曾經兩次進攻東平城,那兩次都鎩羽而歸,勞而無功,所以馬耀先才能有此信心一舉擊退共和軍吧。

他剛喝完一口,邊上一個士兵端著杯子叫道:「蕭隊官,來來,我敬你一杯。」

平時蕭子彥對下屬頗為嚴厲,但他畢竟只是個百夫長,儘管在風軍團中名氣不小,也不算什麼了不得的大官,不在操練時,別人也不見得怕他,這人是個老兵,自然更可以隨便了。蕭子彥淡淡笑了笑,端起杯子來和那人碰了碰,道:「少喝點,明天可能就要出差了。」

「腦袋掉了碗大個疤,蕭隊官,你放心好了。」那人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爽朗地一笑,叫道:「來來來,有誰再來和我喝一杯?」

酒樓的一角,一隊女樂正在彈奏著柔靡的樂曲。那士兵又和人喝了一杯,叫道:「什麼曲子,軟綿綿的。喂,小娘兒,會彈國之殤麼?」

國之殤是帝國軍的葬歌,因為慷慨悲涼,簡單易唱,常被當成軍歌。只是這支曲子得用鐵板銅琶才能奏得出來,那些女樂的纖纖玉指哪裡彈得動這等曲子?那個帶領女樂的老頭子面有難色,站起來道:「將軍,彈是會彈,只是」

「彈吧。」

一直在上首喝酒的鐘禺谷突然發話道。他一邊說著,一邊從身邊取出了一支黑黝黝的笛子。帝國軍的上層將領多半有吹笛之好,便是楚帥,自己雖然不會吹,身邊卻總帶著一支鐵笛,當初蕭子彥也見過幾次。他見鍾禺谷取出鐵笛來,心中不由有些好奇,只想聽聽這個不善言辭的年輕主將笛技如何。

鍾禺谷拿出鐵笛來,先在袖口擦了擦,放在唇邊試了兩個音。剛吹出聲響,蕭子彥不覺有些失望。他雖不擅音樂,但平素便十分喜歡,好壞是一聽便聽得出來的。鍾禺谷的笛技不算差,但也絕算不得好,只能說是泯然眾人,平平而已。好在那些士兵們也聽不出好壞,只覺嘹亮的鐵笛聲夾在一片柔靡的琵琶聲中,頗有幾分氣慨,也不識分寸地叫起好了,有人先應和著唱著那支國之殤,旁人紛紛應和,一片混亂。蕭子彥皺了皺眉,他倒更喜歡方才那班女樂奏的那支舊夢曲。

那支曲子大概算得上靡靡之音,可是他喜歡。在那飄忽不定的樂聲中,他仿佛依稀看到了舊日的夢境,那時自己穿著寬大的衣服,跟著師傅每天在五羊城習練刀法拳術,那時的小靜才三歲,穿著紅襖,坐在對她來說太過寬大的藤椅里,笑咪咪地看著他,手上拿著一個筷子插著的米糰子。這個場景也有好多次真的出現在他的夢中,以至於蕭子彥有些懷疑這究竟是自己的夢還是記憶了。

太久了。即使對於他這麼個年輕人來說,這個記憶也是太久了。

鍾禺谷一曲甫畢,那些士兵唱的國之殤還沒唱完,便已是紛紛叫好。鍾禺谷有禮貌地笑了笑,站起來向蕭子彥拱拱手道:「蕭將軍。」

蕭子彥連忙站起身,回了一禮道:「鍾將軍,有何吩咐?」

「我尚有軍務在身,先行告退。請各位盡興,不必顧忌,我會讓人結帳的。」他說著,臉上露出一絲詭詭的笑意,又道:「這兒的女子溫柔似水,愛的便是英雄,可不要讓她們失望啊。」

鍾禺谷的言外之意已甚是明顯,所以他話音未落,風軍團的士兵都歡呼起來。這酒樓頗為豪華,若非東平城主將請客,他們原本也沒錢來這兒消遣。東平城的女子以前就以美貌著稱,這兒的更是個個嬌艷如花,鍾禺谷這次請客可是大手筆了。風軍團八十多人雖然也有一些已經成家,但幾乎沒有一個是之江省來的,在外面本來就憋得狠了,哪裡還肯假惺惺的謙讓,幾個急色的拚命盯著那些女樂,只想找個身體健壯些的。看那樣子,只怕鍾禺谷一走便要撲上去,扯到內室廝混去了。

蕭子彥心頭略略有些惱怒。四相軍團是帝國軍精銳中的精銳,軍紀也都是最好的。楚帥明令,士兵有奸、掠、妄殺三斬之罪,犯此三斬之罪,不論是誰,一律處死,因此四相軍團從來沒出過什麼醜聞。鍾禺谷雖是帝國軍將領的後起之秀,但他所統的不屬四相軍團一支,大概對於他來說,女色根本算不了什麼,可對蕭子彥來說,找這些賣身女和犯了奸罪一樣。他抬起頭,正待反對,鍾禺谷想必也已猜到他要說什麼了,搶先道:「蕭將軍,飲食男女,人之大欲,你也不可掃了各位弟兄的興啊。」

鍾禺谷的話帶著玩笑出之,但蕭子彥也聽得出他話中的警告之意。若是自己拒絕,鍾禺谷只怕會發怒,而自己的手下同樣不會認為自己做得對。他反對之語本已到了嘴邊,此時突地又咽了回去,沒再說什麼,只是又行了一禮,道:「鍾將軍請便。」

鍾禺谷哈哈一笑,拍了拍蕭子彥肩頭,道:「蕭將軍,春宵一刻值千金。戰場上要勇冠三軍,閨房裡可不要丟盔卸甲啊。」

他的話中有言外之意,邊上幾個士兵都哈哈大笑起來。鍾禺谷話語不多,所以一出口反倒沒有架子。到了這時候,蕭子彥想要反對也沒辦法了,只是嚅嚅道:「可是,明日的軍情」

「蕭將軍放心,正因為要上戰場了,才要讓弟兄們放鬆一下。我相信風軍團的各位弟兄錚錚鐵骨不會給美女泡酥的,哈哈。」

鍾禺谷打了個哈哈,將手中的鐵笛往腰間一插,又拱拱手道:「各位請便。」轉身出了門。他一出門,幾個老兵迫不及待的撲向一邊的女樂,將那幾個女樂嚇得花容失色,手中的樂器卻先好好地擱到了椅子下,防著被撞壞,方才尖聲邊笑邊叫。

蕭子彥心中怒意更增,但此時的局面他已沒辦法控制了,一屁股坐了下來,拿過桌上的酒杯,將杯中餘瀝一飲而盡,道:「小湯,我們走。」又大聲對幾個什長道:「洪勝東,倪興武,嚴平,明日別睡過了頭!」

那洪勝東便是先前來敬酒的老兵。他與蕭子彥資格差不多,平時關係也不錯,此時摟著個女子,已是醜態百出,聽得蕭子彥的聲音,轉過頭道:「蕭隊官,你還要去哪兒?不在這兒留宿了麼?」

蕭子彥差點就要破口大罵,卻還是忍住了,道:「我要回去看看。明天不要誤了點卯。」

「放心,誤不了。」洪勝東說著,已撅起嘴向懷中那女子臉上湊去,那個女子嬌笑著,半推半就地擋著。蕭子彥再也看不下去,整了整佩刀,便向門外走去。才出門,卻見湯維一步三回頭地似是十分留戀,他低聲喝道:「小湯,你也要去鬼混麼?」

湯維嚇了一跳,道:「是,是。」他知道蕭子彥最是一本正經,自己是蕭子彥直接指揮的,若是惹惱了他可不好玩。可是耳邊傳來屋裡男女的歡笑聲,又讓他心中癢蘇蘇的似有什麼小蟲子在爬,實不願隨蕭子彥回去。蕭子彥見他不情不願地跟著自己出來,心中忽地一軟,嘆道:「好吧,你想去就去吧,省得死了還是個童子身。」

湯維聞聽,臉上一下堆滿了笑意,道:「蕭將軍,那我們回去?破了童子身,那死了也沒什麼好遺憾的。」

「你去吧,我不去。」

蕭子彥冷冷地說了一句,加快了步子向前走去。雖然在走,但聽得那些女子的尖聲笑語,便是他也有些挪不動步子,他心知若不快走,只怕自己也要轉回去了。走了十餘步,身後的聲音漸漸輕了,卻聽不到湯維跟上來,他轉過頭看了看,酒樓的門已掩了起來,聲浪還在一陣陣傳出來,湯維早已鑽了進去。他心頭著惱,低低斥了一聲:「好色之徒!」

剛罵了一句,卻也罵不出來了。這二十三年來,他還沒有碰過女人。在五羊城,是師傅管得嚴,到了軍中,卻有軍紀約束。雖然楚帥所定軍規只是嚴禁姦淫,卻士兵成婚卻沒有半點阻礙,只是風軍團太過吃重,蕭子彥也從來沒找到一個肯嫁給自己的。五年來雖有機會去花街柳巷走走,但每一次他都不知不覺地想起了小靜。

五年了,那年小靜才十五歲,胸脯剛象花蕾一般綻放,也剛開始在看自己時羞紅了臉,自己就離開了她。蕭子彥總是覺得有朝一日自己還是會回去,以至於每一次到了花月場所就避席而逃,所以到了明天,風軍團中的童子身恐怕只剩了自己一個吧。

蕭子彥沒來由地覺得好笑。夜風凜冽,帶著刺骨的寒意,這一年天氣冷得早,雖是晚秋,卻沒有半分秋高氣爽之意,鎮日的陰雲密布,寒風呼嘯。

從酒樓到軍營還有不少路。蕭子彥將手插在口袋裡,雙手冷得象剛從冰水中取出來,沒半分暖意。他加快了步子向前走去,此時天已晚了,只怕已起了白霜,每走出一步時鞋底都象粘在路面上,以至於抬起腳時象要撕開一層。

他們在酒樓尋歡作樂,自己卻冒寒回來,到底是做什麼?他不覺有點後悔。逢場作戲的道理他也知道,可總是做不到。也許不是做不到,自己骨子裡仍然是個一本正經的偽君子吧。蕭子彥有些自嘲地想著。

不管怎麼說,現在後悔也已來不及了,前面就是軍營,到了這兒,總不能再回去,和那些屬下說自己也想找個賣身女吧。他苦笑著,伸手去推營門。

手剛碰到門板,蕭子彥突然象被針刺著了一樣,渾身打了個寒戰。

有異樣!

風軍團的軍紀是非常嚴的,既然有兩個人留著守衛,那他們不可能離開。也許這些士兵也不是太靠得住,但受命以後,卻是絕對可以信任的,可是現在門裡一點動靜也沒有,他們難道離開了?

不可能。蕭子彥的手按在了刀柄上,只覺背後已沁出冷汗。喝了幾杯酒,腦子多少有點發暈,但隨著冷汗一出,他又已回復了冷靜。

肯定出了意外!

風軍團因為要檢修飛行機,所以所有的飛行機都已裝配完全,整整齊齊地排列在裡面。那人正在用一根細鋸鋸著一根幅條,突然聽得門發出了響動,登時停住了手,緊緊貼在飛行機的一側。

今夜風軍團本該都在酒樓胡鬧,怎麼會回來一個人?這人從縫隙里看去,只見有個男子東倒西歪地走進來,一邊叫道:「王璇,吳帆,快起來,就等你們兩個了!」說著還打了個飽嗝。

那是來叫那兩個留守的士兵吧。這人心中一寬,無聲地冷笑了一下。早知道也不用理會那兩個士兵了,等一會兒再來,那這兒就一個人不剩,更加方便。這人倒有點後悔自己來得太早了點,可是如果來人發現了留守的士兵有異,倒是件不好辦的事。

說不得了,把來人幹掉吧。這個人從腰間摸出了兩根細刺,一手一根握在掌中。這兩根刺只有七寸來長,筆管粗細,磨得極尖,因為在毒藥中煉過七次,刺尖變成了藍汪汪的。那種毒藥也極為厲害,見血封喉,如果不是來的人太突然,這人還不想用這兩根毒刺。

這人緊緊貼著飛行機,默數著來人的腳步。來者步履虛浮,走得拖泥帶水,看來酒勁也不小了。殺這種醉鬼,實在有些勝之不武,但現在不是比試,而是任務,只能怪他運氣不好。

來人越來越近了,一邊走,嘴裡還在罵罵咧咧的。聽著他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已走到了一邊,這人突然一躍而起,手中的尖刺猛地刺出。

可是,和預料的不同,來人方才還醉態可掬,突然間象變了個人似的,雙腿一錯,猛地退出三步,已閃過這必殺的一擊,等雙刺用老,本已退後的一步又突然向前,腰刀從下而上劃來。

「流華妖月斬!」

這人招式已然用老,蕭子彥只道這人定閃不過這一刀,哪知此人驚叫一聲,卻在千鈞一髮之際一躍而起,身體縮成了一個團,在空中一連翻了三個跟斗,輕輕巧巧地落到了邊上一架飛行機上。

蕭子彥一刀落空,本來可以撲上前去補上三個後招,但這人的叫聲卻讓他一下站住了。他抬起頭看著這人,道:「你知道流華妖月斬?」

「這是五羊城俞先生的刀法,你怎麼會用?」

這人站在飛行機上,胸口卻在不住起伏,喘息不定。這人沒料到蕭子彥刀法竟然高到這等地步,方才雖然只過了一招,但這一招可謂死裡逃生,這人也幾乎用盡了力量。

蕭子彥沒有回答,只是上下打量了一下這人,道:「原來叛軍已經混到了城裡來,真想不到,受死吧!」

他雙足一蹬,也已躍上了飛行機。這人知道單憑手中的兩根刺是鬥不過蕭子彥的流華妖月斬刀法的,雙手一合,兩刺交叉一分,身體忽地模糊起來。蕭子彥喝道:「還想逃!」他手中腰刀一翻,已成反手之勢,一刀飛掠,向這人攔腰斬去。

這一刀使得有如行雲流水,這人站在飛行機上,動還沒動,蕭子彥的腰刀已攔腰截過。但並沒有預料的血肉橫飛,這人象一團煙霧一樣,被蕭子彥的刀拍散了。

「奇門遁甲!」

蕭子彥的眼睛猛地睜大了。如果這人的雙刺只讓他隱隱約約地有種熟識的感覺,但是看到這路奇門遁甲,他再也不懷疑這人的來歷。

他的師傅在五羊城時有個朋友就是奇門遁甲的傳人。雖然師傅那個朋友來得不多,自己也沒學過,但也知道一些。怪不得這人知道流華妖月斬,這人一定就是師傅那個老友的傳人了。

奇門遁甲並不是擅長攻擊的招術,但是其中的八法遁可以讓人隱藏形跡,此道高手幾乎可以稱得上是個隱身人,因此最適合的就是用於暗殺。這人的奇門遁甲非同一般,功底已相當深厚,到底是什麼人?

他皺著眉頭,努力想著當初的情形。只是在他記憶中已記不起什麼了,連師傅那朋友有沒有弟子都忘了。如果真是的話,蕭子彥實在有點想問問這人關於師傅的事。畢竟已經過去了五年,不知道師傅和小靜現在怎麼樣了。

可現在實在不是敘舊的時候。他搖了搖頭,睜大了眼,仔細聽著周圍動靜。八法遁使出後,以肉眼是發現不了的,但敵人若要進攻必定會發出聲音。他將刀舉到前心,慢慢轉動身軀。

留守的兩個士兵多半已中暗算,周圍死寂一片。但蕭子彥已算定了,來人打的是破壞飛行機的主意,那肯定不會走的,一定還躲在某處準備發動攻擊。

這間屋子面積很大,卻只有兩盞油燈,暗得只能依稀看到一些飛行機的輪廓。蕭子彥乾脆閉起了眼,靜靜地站著。在這等情形下,眼睛看不到反而更增驚恐,不如乾脆不去看,讓自己定下神來。

他站在當中慢慢轉動,一邊調勻呼吸,仔細聽著。他耳力頗佳,幾可以耳代目,此時全神貫注,方圓數丈之內的任何動靜都逃不過他的耳朵,只要那人動一動,一定能聽到的。

轉了兩個圈,突然從東北角上發出一聲輕響。這聲音很輕,但蕭子彥全神貫注之下,卻不啻如聞驚雷。他身形一閃,身體象被彈出去一般,猛地向東北方衝去。

他剛一動,西南邊的一個角落裡,突然閃出了一個人影來。

那地方本來只是一塊影子,毫無異樣,蕭子彥身體剛一移動,這塊影子卻象風吹過的水面,起了一絲波動,象是從水中鑽出來一般,這人突然從影子裡鑽了出來,兩根尖刺直刺向蕭子彥咽喉。

這是奇門八法遁的影遁,匪夷所思,任誰也想不到。這人蒙著黑布的臉上也露出一絲冷笑,心知敵人定躲不過這一招。可是眼看那兩根尖刺要刺中蕭子彥了,突然間卻象是被一堵無形的牆壁擋住,連動作都一下子變得慢了起來。

這人大吃一驚,還不曾反應過來,蕭子彥猛地轉過身,手中刀斜斜掠過。這一刀當真厲害,這人身法不靈,哪裡還閃得開,這一刀正削在這人右手腕上,一隻手被砍得飛了起來,這人疼得尖叫一聲,重重摔倒在地,什麼奇門八法遁的厲害後招,全都用不出來了。

此時蕭子彥方才轉過身,冷笑道:「真是個笨蛋,我一布好陷阱你就迫不及待地往裡跳。」

這人後悔莫及,心知這個看上去象個醉鬼一樣的軍官實是個了不得的好手,此時一隻手已被蕭子彥砍斷,不住喘著氣,只是向陰影里退去。

蕭子彥將刀指著這人,喝道:「快說,是誰帶你來的?老實說了,我就給你個痛快。」風軍團駐紮的軍營並不顯眼,這人能到了這兒,定是有內間接應。

這人哼了一聲,道:「不錯,你本領比我強,不過你本事再大,休想讓我說出一個字。」

蕭子彥皺了皺眉,道:「別以為我不會用刑,你若不說,我就」

他正待說出幾樣厲害的刑法,忽見這人眼睛一翻,心中一震,暗道:「他自盡了?」便搶上前去,伸手試這人鼻息。哪知他剛蹲下身,這人的眼睛突然睜了開來,一隻左手猛地向他面門拍來,指縫中夾著那根藍汪汪的尖刺。

雖然來得突然,蕭子彥卻仍不慌亂。他雖不曾想到這人是詐死,但此人神出鬼沒,他哪敢小看。這根針還不曾刺中他的面門,蕭子彥的一腳在地上一蹬,人借力退出了一尺許,手中腰刀忽地在身前展開,若這人再刺來,那自己的手先要被斬掉了。

這人見這一招仍然無功,一腳在地上一跺,身體忽地又象溶入水中的一撮細鹽一般消失在黑暗中了,蕭子彥這一刀雖快,仍是撲了個空。

這一刀蕭子彥本有必中之心,哪知仍被這人躲過。隨著這人的身形消失,蕭子彥突然覺得眼前一下子變得漆黑一片。這裡本來也有幾盞小燈,一霎時卻什麼都看不見。他大吃一驚,只道眼睛瞎了,手中刀在面前舞了個花,護住面門。

但這人卻沒有趁勢攻上。屋中也只是暗了短短一瞬,馬上他又能看清眼前景像了。蕭子彥定了定神,知道方才定是這人使出的遁甲術。他側耳傾聽,卻再聽不到什麼。難道這人逃走了?他從懷中摸出火鐮點著了柱上的油燈,又看了看四周。被他砍落的那隻手還在一邊,地上還沾著一些血跡,循著血跡看去,斷斷續續地消失在一架飛行機後面。他將手中的刀緊了緊,喝道:「出來!」

仍然沒有人。蕭子彥循著血跡慢慢向前走著,忽然在角落裡見到那兩個留守的士兵。這兩人橫躺在地上,蕭子彥只道他們已被殺死,但試了試鼻息方知他們只是被打昏過去。他又看了看四周,已感覺不到那人的形跡,心知這人定已逃走。他蹲下來拍了拍其中一個,道:「醒醒。」那士兵醒過來,一見面前是蕭子彥,嚇了一大跳,叫道:「是,是,蕭隊官,我們太睏了,才打了個盹。」

蕭子彥暗自嘆了口氣。這人的奇門遁甲本領非凡,那兩個士兵受了暗算居然自己還不知道。他直起身子,道:「快起來,看看飛行機有什麼異樣。」

那士兵忙不迭道:「是,是。」他拉起另一個士兵,兩人慌忙去檢查了。蕭子彥又點著了一盞燈,將燈拿在手上看著邊上一架飛行機。他知道這人定是在破壞飛行機,一時卻看不出有什麼地方壞了,仔細看了看,方才發現控制飛行機雙翼的一根曲軸被鋸了一條縫。

這曲軸是飛行機中極重要的零件,用精鋼鑄成,一旦曲軸斷裂,飛行機也無法控制,馬上就會掉下來。由於這曲軸製作困難,手頭的備用件只剩下一個了。蕭子彥心中一寒,叫道:「你們檢查一下曲軸。」

那兩個士兵戰戰兢兢地過來,道:「有五架飛行機的曲軸被鋸過了。」他們留守在這時,卻出了這事,心中忐忑不安,不知蕭子彥會如何處罰他們。可是蕭子彥只是呆呆地站著,也不知想些什麼。一個士兵又叫了他一聲,蕭子彥方才「啊」了一聲,道:「再仔細看看,還有沒有別的飛行機被破壞了?」

明天,不,是今天了,風軍團很可能就要上陣。現在卻幾乎損失了一半飛行機,此時蕭子彥心中痛悔不已。不該去酒樓喝酒啊,只是他也實在沒想到東平城的戒備會如此不嚴。

這時一個士兵驚叫道:「蕭隊官,那兒有隻手!」他直到現在才發現地上那隻斷手。蕭子彥道:「收拾一下,不能再出亂子了。」

他到了內室取出一根備用的曲軸,給一架飛行機換上。雖然這架飛行機還能用,可另外四架卻已上不了天了。那兩個留守的士兵惶恐之極,也不敢多嘴,將那隻斷手拿出去埋了,又仔細看著另外幾架飛行機的曲軸。

等蕭子彥將這架飛行機修好,天色已然發亮。他直起身子,道:「別的還有破損麼?」

一個士兵戰戰兢兢地道:「回隊官,小人看過,另外都沒問題。」

蕭子彥其實自己也看過一遍了,心知另外六架那人還沒來得及破壞。這曲軸是精鋼所鑄,要鋸斷也不是很容易。他嘆了口氣,道:「我要去向鍾將軍稟報,你們在這兒看著,要是再出亂子,你們自己把自己首級送上來吧。」

那兩個士兵齊聲道:「是!」只是聲音雖響,卻沒什麼底氣。

走出門,天色剛開始發亮。風很大,在這樣的大風天氣飛行機要升空非常困難,現在這一隊風軍團中,能在這種天氣升空的人並不很多,充其量只有五六個而已,而這一晚的花天酒地,真不知他們還能不能保持旺盛的鬥志。

戰爭還沒開始,蕭子彥心中卻已經有了不好的預感了。他摸了摸額頭,觸手之處,只覺掌心一片濕潤。方才的惡鬥,讓他也出了一身冷汗,現在被風一吹,只覺得身上冷得難受。

「有刺客?」

鍾禺谷看了看蕭子彥,蕭子彥咽了口唾沫,道:「是。此人趁夜潛入我軍營中,破壞了五架飛行機。」

鍾禺谷站起來,踱了兩步,道:「還能修理麼?」

「稟鍾將軍,他破壞的是飛行機的曲軸,現在沒有備用的,暫時無法修理。」

鍾禺谷的手按在刀上,低頭沉思著。猛地,他抬起頭來,道:「蕭將軍。」

鍾禺谷的聲音很突然,蕭子彥一震,道:「是,末將在。」

「敵軍兵臨城下,已無餘暇肅清內奸了。今日敵軍定會進攻,此戰干係之大,先應付這一仗再說。」

蕭子彥怔了怔,低頭道:「遵命。」

鍾禺谷居然不把城中有內奸之事放在心上,蕭子彥只覺茫然。鍾禺谷年紀雖輕,戰功卓著,實在不該如此大意的,難道這一場即將到來的大戰讓他也亂了方寸?只是現在鍾禺谷是城中的最高指揮官,自己卻只是個指揮四十多人的客將,實在沒辦法多說什麼。他躬身行了一禮,走了出去。

那個會奇門遁甲的刺客不知還會不會有別的舉措了。雖然那人丟了一隻手,但此人本領非凡,而且能如此清楚風軍團駐地,只怕軍中已出了內奸。蕭子彥兵法讀得不多,卻也知道這是行軍大忌。兵法有雲,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敵人顯然對雙方力量卻知根知柢,兩相比較,帝國軍倒是將帥不和,而且眾寡懸殊,此戰勝負幾乎已經定了。

也許,率領風軍團投奔共和軍,那才是上上之策?

蕭子彥一呆。他從沒想過臨陣投降,可現在不知為什麼突然有了這種想法。如果自己不是風軍團的一員,只怕早就回到五羊城去了吧。忠君愛國,這是帝國軍訓令第一條。可是蕭子彥覺得自己實在沒有半點忠君愛國的念頭,他忠於的只是風軍團的統領邵風觀將軍。邵風觀御下極嚴,但對待士兵也非常仁厚,蕭子彥剛加入風軍團時,有一次奉命攻擊蛇人,結果那時因為操作飛行機不熟練,迫降到了蛇人軍營。那一次看到周圍黑壓壓一片蛇人時,他幾乎就確定自己已經完了,沒想到邵風觀親自架駛飛行機前來救援,將他們兩人於千鈞一髮之際救出。自從那次以後,他對邵風觀的忠心就再無變更,根本不會想背叛帝國的事。

可是現在自己卻有了這樣的想法,也許,只是因為邵風觀沒在這兒吧?他有些想苦笑。四相軍團中,只有楚帥是不注重士兵對統兵大將的忠誠的,因此也只有地軍團廢除了對臨陣脫逃的斬刑。他還記邵風觀為了此條和楚帥起過爭執,風軍團仍然對臨陣脫逃者處以極刑。不過現在邵風觀沒在東平城,就算自己臨陣脫逃,斬刑也是句空話,自己只是因為邵風觀才放棄這種念頭吧。他不禁有點好笑。

又有一陣風吹過。他抬起頭看了看天空,天色越發陰暗。沒有太陽的凌晨,比黃昏更加陰冷。

許寒川推開門,還沒走進去,便聽得那人低聲道:「關門!」

聲音很虛弱。許寒川吃了一驚,連忙掩上了門。天還剛亮,關上門后里面就漆黑一片,他幾乎看不清一切。他眨了眨眼,讓眼睛適應一下周圍的黑暗,才看到了那人。那人坐在角落裡,身上沾著些血跡,臉色煞白。許寒川急忙走到那人身邊,道:「怎麼了?」

那人淡淡一笑,道:「風軍團名不虛傳,我丟了一隻手。」

那人的話十分平靜,好象在說旁人的事一樣。許寒川看了看那人的斷臂,皺起眉道:「弄壞了幾架?」

「六架。」那人笑了笑「可惜沒能全部破壞。沒想到,居然還有人會回來。」

讓風軍團留連女色,是許寒川的主意。風軍團都是些年輕力壯的小伙子,女色一途,都看得極重,他也覺得自己這條計策百發百中,哪知居然還會有人回來。許寒川臉色變了變,嚅嚅道:「是我失算了。」

「沒什麼。」那人居然又笑了笑「只希望剩下的風軍團不會對飛艇隊造成麻煩。」

許寒川道:「風軍團真的對飛艇隊有這麼大的威脅?」

「風軍團和飛艇隊都是空中部隊,帝國還不知道我們有飛艇隊,唯一能對飛艇隊產生威脅的只有風軍團了。只是飛艇隊攻擊力遠大於風軍團,機動力卻遠為不及,可以說風軍團是飛艇隊天生的剋星。」

許寒川道:「飛艇上不是裝了雷霆弩了,還不能對付風軍團麼?」

那人嘆了口氣,道:「雷霆弩威力雖大,但那是在空中的,如果風軍團全軍在此,飛艇隊必敗無疑。還好,嘿嘿。」說到這兒,那人又笑了笑「只有這幾架飛行機,風軍團的威力也不會大,何況又是這樣的大風天。」

許寒川沒再說什麼。大戰在即,他本來覺得東平城主將已有投誠之心,此城必下無疑。但如今看來,實在不是那麼容易的,鍾禺谷內心還在搖擺,大概仍存觀望之心。說到底,就要看飛艇隊能不能破左輔右弼二堡了。馬耀先敗亡,則鍾禺谷不會再有猶豫。但要破馬耀先,又必須打破風軍團不敗的神話。

這風軍團雖然才四十幾人,沒想到卻已成為勝負的關鍵。雖然那人說得輕鬆,他仍然有些擔心。

不敗的風軍團,這一次絕不能再讓他們勝利下去了。

共和軍已在距東平城南門一里以外紮下了營。

天風獵獵,東平城裡也聽得到從共和軍處傳來的鼓角之聲。此時馬耀先的四千人已進駐左輔右弼二堡。這兩個堡壘中各設神龍炮兩尊,雖然每個堡中只有兩千駐軍,但在神龍炮的輪番轟擊下,城門口幾無死角可以讓敵人進攻。東平城北門為水門,東西二門外也有高山作為屏障,唯有這南門外是一片曠野。當初從蛇人手上奪回東平城後,有鑒於此,才建了左輔右弼二堡加強對南門的防禦。後來與蛇人的戰事一度曾陷入不利,但東平城一直沒再易手,蛇人再也沒能渡江北上過,其間這二堡的輔弼之功實不可沒。

這兩座堡都是用巨石搭成的,又因為搭建在兩個土山上,比東平城還高出丈許,幾乎堅不可摧,唯一的弱點就是補給不便,不利久守。當初工部的薛文亦尚書曾設計過一種名為「天橋」的工具。這天橋其實是一根鋼索,與東平城城頭相連。而在東平城城頭則有一個鐵木製成的高架,可以用絞車隨時升起放倒。升起時,東平城一頭比輔弼二堡處為高,降落時又比輔弼二堡低。通過這根鋼索,東平城便可與二堡之間輸送人員物資。只是這天橋太過精密,若暴露在露天,用不了多久便會因風雨侵蝕而損壞,只能在需要時臨時搭建,而搭建時時若無風軍團幫助,又極為困難。當戰事緊急時自然騰不出手來,因此每當大戰來臨,首先任務便是將這天橋搭起來。

蕭子彥和湯維兩人剛把一根長繩拖到左輔堡上,馬耀先與一些士兵已迎了上來。因為鋼索太沉重,飛行機帶不動,只有先把繩子帶過來,再利用這根繩子將鋼索連接起東平城與輔弼二堡。緊急時用拋石機也可以做到,不過用飛行機來傳遞,自然要方便得多。

他們剛跳下飛行機,馬耀先已迎上來道:「蕭將軍,你們來了,右弼堡怎麼樣了?」

與右弼堡相連的任務是由洪勝東擔任。洪勝東雖然好色如命,不過駕駛飛行機之技也很是高明,這點事自不在話下。蕭子彥看了看那頭,只見洪勝東的飛行機拖了一根從東平城頭放出的長繩子正在空中盤旋著準備著陸,道:「不會有意外的,馬將軍放心。」

馬耀先長吁一口氣,道:「別出意外就好。此番共和叛賊來的人馬太多了,真有點擔心啊。娘的,那些百姓真不知道給叛賊們灌了些什麼迷湯,怎麼這等支持他們?」

蕭子彥不由默然不語。楚帥曾力諫帝君,要求輕薄徭役,可是共和軍所到之處便是宣稱廢征徭,罷賦稅,大開糧倉賑濟平民,因此百姓極為擁護。這等收買民心之策實在僅僅是權宜之計,蕭子彥不相信共和軍真的在建立政權後還能不收征徭賦稅的,可是對於平民來說,想的卻沒有那麼遠,眼前的共和軍顯然比帝國要好得多。楚帥僅僅是減輕了一些賦稅,自然比不上共和軍的大統制的這些宣言了。

「吃他娘,穿他娘,共和國里不納糧,男女老少喜洋洋。」這支由共和軍傳播出來的謠曲不脛而走,連大江以北,帝國統轄下的百姓也會唱了。不管怎麼說,共和軍的確有他們自己的一套,還有謠言說帝都的達官貴人們每天只知尋歡作樂,不顧百姓死活,這多半也是共和軍放出來的。可悲的是,這並不僅是謠言而已。

蕭子彥微微嘆了口氣,馬耀先卻已看在眼裡,笑道:「蕭將軍,你嘆什麼氣,你們風軍團可是帝國最精銳的四相軍團之一啊,你要是一嘆氣,可別把我們都弄沒了士氣。」

蕭子彥笑了笑,道:「馬將軍取笑了。」他也知道馬耀先實是心中沒底,才這般說幾句話打打趣。這時馬耀先扔過一個小酒葫蘆,道:「來,蕭將軍,喝兩口解解乏吧。」

駕駛飛行機需要全神貫注,絕對不可飲酒。蕭子彥接過酒葫蘆,還給馬耀先道:「馬將軍,我現在不能喝」他還沒說完,馬耀先揚揚手道:「那先擱著,等你不上天了再喝吧。這酒可是我弄來的雪梨酒,是用雪梨釀的,好得很。」

雪梨果是東平城這一帶特產的一種水果,鮮甜多汁,只是多來沒聽說過這也能釀酒。蕭子彥道:「雪梨果也能釀酒?」

馬耀先已拔出葫蘆上的塞子喝了一口,道:「當然可以,人什麼想不出來。」他咂了一下嘴,意猶未盡,笑道:「蕭將軍,你可別看輕了,這酒很是難得的。釀酒用的是雪梨果原汁,一斤酒大概要用百十來斤雪梨果,再三蒸三釀,埋在地下大半年才行。現在兵荒馬亂的,雪梨果也少了,我一共也只釀了十來斤,這一小葫蘆里倒有半斤呢。」

蕭子彥奇道:「馬將軍,原來這是你自己做的?」

馬耀先道:「是啊,我家原先就在東平城開酒坊,不過從我爸那一代起就關門了。好在釀酒的手藝仍然傳下來了,要是以後不打仗,我倒可以把酒坊再開起來,生意一定紅火,不會輸給以前南邊來的木穀子酒。」

木穀子酒是南疆特產。只是如今自然不會再運來了。蕭子彥道:「是啊,要是不打仗了,你一定要請我大喝一頓。」

馬耀先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土,道:「先有命活到那一天再說吧。喂,加把勁,別象沒吃飽飯似的。」卻是幾個士兵正在將鋼索扯過來。鋼索沉重之極,那幾個士兵也扯得臉紅脖子粗,馬耀先走過去,抓過繩頭,幫著拉過來。

蕭子彥見已沒自己什麼事了,右弼堡那邊也已開始拉鋼索,看來再過一會兒天橋便可搭成。他也站起身,又看了看南邊。南邊的共和軍正在紮營,灰塵漫天,大概也過不了多久就會殺過來了。他叫道:「小湯,我們走吧!」

湯維正坐在飛行機邊看著本書,聽得蕭子彥的聲音,探出頭來道:「蕭隊官,走了?」

「走了。」

飛行機的起飛需要發射架,在輔弼二堡也都有備用的,現在飛行機已擱在發射架上,幾個士兵大概還沒見過,正在指指點點。蕭子彥將那酒葫蘆掛在腰上,對著正拉著鋼索的馬耀先道:「馬將軍,我先回去了。」馬耀先升起一隻手揚了揚,又用力拉著手頭的繩子。此時那鋼索的頭已經到了,一個士兵抓住了鋼索頭掛到絞盤上,準備將鋼索繃直。蕭子彥和湯維兩人坐進飛行機里,蕭子彥等湯維坐穩了,又掛好防護帶,踩了一腳腳底的扳機,身子隨之一震,飛行機輕盈地飛了出去。

降落到城頭,幾個風軍團的士兵過來將飛行機抬走,洪勝東也已到了。洪勝東一跳出飛行機,便大聲道:「蕭隊官,今天若有戰事,我們要上陣麼?」

風軍團的任務是飛到敵軍頭頂投擲平地雷、轟天雷一類的炸雷。如果風軍團全軍在此,數百架飛行機密密麻麻地將炸雷扔下,敵人營地定會大亂。蕭子彥道:「若有必要,自然要出陣的。」

洪勝東也已聽說了昨晚出現刺客的事,他走了過來,小聲道:「今天風可大啊。」

的確,現在風越來越大,似乎暴雨也要來了。這等惡劣的天氣,飛行機出發十分危險,蕭子彥也知道,在這種天氣里出發,只怕只有自己和洪勝東有把握能飛回來。只是在城頭上,也不好說泄氣的話,他道:「看吧,今天出不去,明天也成。」

這時邊上有個士兵過來道:「風軍團蕭將軍麼?」蕭子彥抬起頭,道:「我是。有什麼事?」

「鍾將軍請蕭將軍過去議事。」

蕭子彥眉頭一揚,道:「我馬上過來。」他轉身想對湯維吩咐兩句,卻見湯維又捧著一本書看著,他叫道:「小湯!」湯維一驚,抬起頭道:「蕭隊官!」

蕭子彥皺了皺眉,道:「你看什麼書啊,這麼有勁?想單飛的話,眼睛看壞了可不成。」

湯維陪笑道:「那是一位法師給我的書,是些草藥之類。蕭隊官,我可不是看著玩,我是想萬一到了野外,說不準有用」

蕭子彥也沒心思聽他解釋,小聲道:「再檢修一下飛行機,千萬不可大意,除了風軍團以外,絕對不能讓別人靠近。」昨夜那刺客沒能將飛行機全部破壞,蕭子彥也不敢擔保今天就不會出事。湯維立直了,行了個軍禮道:「小人明白。」

蕭子彥又向洪勝東說了幾句,讓風軍團全體集合待命,他跟著那士兵向前走去。大戰就在眼前,鍾禺谷已把中軍營帳搬到了城頭上。到了帳門口,那士兵道:「鍾將軍,蕭將軍到。」

「進來吧。」

一聽到鍾禺谷的聲音,蕭子彥大吃一驚。鍾禺谷的聲音極是頹唐,他自己也是身經百戰了,雖然共和軍兵臨城下,他仍然沒半點驚慌,可是聽到鍾禺谷這等聲音,他不禁大為不安。

大戰在即,主將未戰先餒,這一仗可不容易打了。蕭子彥只覺心頭一陣空落落的,不知是什麼滋味,那種後悔加入帝國軍的念頭又涌了起來。那士兵見蕭子彥怔了怔,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輕聲道:「蕭將軍,鍾將軍請你進去呢。」蕭子彥這才回過神來,走了進去。

洪勝東一邊在雉堞上磨著腰刀,一邊道:「小湯,老蕭現在好象有點心不在焉啊,昨天那刺客讓他丟了魂了?」

湯維仍在看著手頭的書本,聽得洪勝東的話,抬起頭道:「我也不知道。不過蕭隊官說了,讓我們當心點。」

洪勝東此時已磨好了刀,舉起刀來看了看雪亮的刀鋒,笑道:「腦袋掉了碗大個疤,老蕭這人就是太較真了,反正打得過就打,打不過,這條命交待了也就完了。」

湯維聽洪勝東嘴邊把死活說得如此輕易,不由心驚,強笑道:「勝哥,你好象什麼都不怕?」

洪勝東舔了舔嘴辰,笑道:「打了那麼多年仗,先是跟著屠將軍,後來跟著邵將軍,前前後後,都十多年了。從二十歲到現在,你算算,哪場戰役我洪勝東不是刀頭舐血地過來的,腦袋也一直別在褲腰帶上。小湯啊,」他忽地嘆了口氣,道:「你還是頭一次上戰陣吧?」

湯維臉一紅,道:「是。」他年紀也不算太小了,不過也是剛入伍,一參軍就加入的風軍團,還沒正式打過仗。

「頭一回上陣,大概會嚇得你拉一褲子尿。等你五六場仗下來,看著身邊的朋友一個個少下去,也就沒法子多想了。小湯,不怕你笑,我頭一次上陣時還是冬天,那次厚厚的綿褲都拉得爛濕,結果又被凍住了,叮呤噹啷的,哈哈。」

洪勝東說著這些醜事時,卻毫無拘束之意,便如談別人的事。湯維道:「現在你不怕了?」

「怕也沒用。我算過命,說我這條命是狗命,大難不死,所以我也不怕了。小湯,實話跟你說,刀劍臨頭,你越是怕死,死得就越快。」

他還待再說說自己的英雄氣概,湯維將書往懷裡一放,道:「蕭隊官,你回來了。」卻是蕭子彥板著個臉過來了。洪勝東直起腰,道:「老蕭,鍾將軍有什麼話要吩咐?」

蕭子彥道:「鍾將軍問我們今日能不能發兵。」

洪勝東看了看天,道:「風是大了點,不過還成。只是」他想到現在風軍團中大多是新兵,現在的天氣勉強還能順利升空,可要是風再大起來,洪勝東自己還有自信,對別人可就沒什麼把握了。

蕭子彥也看了看天空,嘆了口氣道:「叛軍看來也是拿穩了這個天氣進攻,只怕就是對我們有所忌憚。老洪,若風再大起來,只怕只有我和你可以出發了。」

洪勝東道:「怕什麼,就算只有兩架飛行機,我們也能打他們個落花流水!」他說得甚得響亮,只覺豪氣干雲。蕭子彥也沒再說什麼,只是道:「大家集合待命,看來叛軍的使者也快到了。」

共和軍即將攻城。以共和軍進攻的慣例,一般都是先下戰書,戰書上也是「以人為尚」、「以民為本」、「解民倒懸」之類的大道理。現在這使者還沒派來,一旦來了,也就是戰爭正式開始。洪勝東聽蕭子彥這般說,向城外一望,叫道:「來了來了!老蕭你看,那個準是叛軍使者。」

從城頭望下去,一騎打著面白旗過來,已經快到城下了。這人馭馬之術甚是高明,雖然號稱南船北馬,大江以南的人騎術一般沒有北方人高明,此人騎在馬上卻靈便之極。馬行如風,一面旗子迎風獵獵招展,湯維心中大為佩服,暗道:「這人單人獨騎過來,膽子可也不小。」雖說兩國相爭,不斬來使,那是戰爭的慣例,不過湯維覺得若是讓自己充當使者去敵軍營中下戰書,縱然壯足了膽子,自己也沒這般瀟洒。

那使者已來到城下。停住了馬,將白旗揮了揮,叫道:「城上諸人聽真,我是共和軍方若水將軍麾下戚孟雄,現來向東平城鍾禺谷將軍下戰書,請開城。」

這人說得不卑不亢,聲音卻極是響亮。城上士兵已經去向鍾禺谷稟報去了,湯維卻聽得蕭子彥在身後喃喃贊道:「好個漢子!」

鍾禺谷和一隊親兵已大踏步走上城頭,他一上城頭,親兵隊馬上列成隊伍,鍾禺谷大聲道:「開城,讓他進來。」

城門開了,那戚孟雄帶馬進了城,又上了城頭,走到鍾禺谷跟前,行了個禮道:「請問閣下是東平守將鍾禺谷將軍麼?」

鍾禺穀道:「正是鍾禺谷。」

戚孟雄微微一笑,從懷裡取出一卷帛書,道:「鍾將軍,這是我家方將軍所下戰書,請鍾將軍過目。」

他將帛書遞給鍾禺谷,又嘆了口氣道:「久聞鍾將軍英武過人,還望將軍能一思識時務者為俊傑之意,使東平城免遭塗炭。」

鍾禺谷冷冷掃了一眼,展開來看了看,道:「戚將軍,請回吧,鍾禺谷敬候攻城。」

鍾禺谷的話中也不見喜怒,戚孟雄又嘆了口氣,心知多說無益,行了一禮,轉身下城。他周圍儘是帝國軍的士兵,而這戚孟雄身上全無寸鐵,但他走得坦然之極,好似周圍人等全不放在眼裡。洪勝東在一邊忽然啐了一口,輕聲道:「當真是條大膽漢子。老蕭,南邊人也有這等好漢啊。」

蕭子彥卻沒注意洪勝東在說什麼話,只是盯著鍾禺谷看,聽得洪勝東在跟自己說話,他才回過神來,道:「是麼?你說什麼?」

洪勝東有點哭笑不得,道:「我是說,南邊人中好漢也有不少,這一仗當真有點棘手。」

蕭子彥沒說什麼,只是輕聲道:「老洪,讓弟兄們在這兒等著,我有幾句話跟你說。」

「什麼!」

洪勝東大叫起來,全然忘了蕭子彥要他小聲了。蕭子彥看了看外面,外面的風軍團士兵也被洪勝東這突然其來的一聲大叫嚇了一跳,不過他們都知道洪勝東這人向來一驚一乍的,平時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也會吼上一句,倒也並不很在意。蕭子彥道:「你小聲點,別亂說!」

洪勝東也自知失態,湊上前來,小聲道:「鍾將軍真的會有怯敵之心麼?這可怎麼辦?真的假的?」

蕭子彥皺了皺眉,道:「我也不知道,只是隱約覺得,鍾將軍在戰前未免太過悠閒了,準備也不怎麼做。昨日開的戰前會議中,鍾將軍曾提議棄守輔弼二堡。或非馬將軍竭力堅持,只怕此議已行,東平城的南門已是門戶大開了。」

洪勝東並沒權列席戰前會議的,也不知昨天的會上發生了什麼事。聽蕭子彥這麼說,他也皺了皺眉,道:「鍾將軍可是帝國後起的第一名將啊,素有敢戰之名,這回怎麼如此膽小?」

蕭子彥苦笑了一下。其實誰都有膽小的時候,只是鍾禺谷現在的表現大失水準。大戰來臨,最擔心的就是令出多頭,將帥不和。鍾禺谷縱然起了怯敵之心,可是馬耀先這樣事事與鍾禺谷頂著干,只怕對戰事更為不利。

如果我是東平城的主將有時蕭子彥也這樣想過,但也只是想想而已。一旦將自己放到東平城主將這個位置,才會想到有太多的事要自己去考慮。眾將的協調、輜重的調度配給、士氣、民心的高低,都得在主將的考慮之中。這些事越想越多,越想越煩,當真還不如做個百夫長來得輕鬆。每次上陣,只消做好自己這一片就行了。他垂下頭,道:「有些事也不是我們想的一樣,一兩場勝利,有時對全局無濟於事。」

「可是」洪勝東還要說什麼,蕭子彥打斷他的話,道:「還是再操練一下。今天風大,可是要是戰事吃緊,只怕我們還得上陣。」

洪勝東笑道:「老蕭,你放心,我老洪跟貓一樣有九條命,怕過誰來。就算只有我們兩人上天,也要把叛軍炸得稀里嘩啦。」

雖然共和軍的戰書已經下了,但和蕭子彥預料的不同,宣告戰事已起的鼓角之聲遲遲沒有響起來。他帶著風軍團操練了一陣,皺起眉頭道:「叛軍怎麼還不進攻?」

以往共和軍下戰書後,頂多一個時辰就發動攻擊,這時足足過了兩個多時辰了。現在已過了晌午,也到了午飯的時間,東平城的帝國軍本以為今天這頓午飯得在戰火中抽空吃一點,沒想到還能安安穩穩地吃下去。

風軍團的伙食比平常士兵都要好得多,因為人少,每天也湊成了四桌酒席,一塊兒吃。現在戰事緊急,酒是沒了,菜倒不少。洪勝東大口啃著一根肉骨,見湯維小口小口地喝湯,笑道:「小湯,你姓湯了,就別再喝這個湯。要不吃飯,打起仗來沒力氣可不成。」

湯維抬起頭,道:「是,是。」洪勝東雖是開玩笑,他卻象聽到了什麼命令一般。蕭子彥撕開一個饅頭,在裡面夾了幾片肉慢慢嚼著,道:「小湯,是吃飽點。要是打起來,那時可吃不上了。」

洪勝東嘴裡滿是肉,嘟嘟囔囔地道:「那個叛軍的首領是叫方若水是吧?這人看來沒多少本事,磨磨蹭蹭的也不來進攻,這場仗,我們可是贏定了。」

方若水是共和軍七天將之一。蕭子彥依稀還記得,當初在五羊城時,就傳說共和軍有七個年輕的勇將,個個都有萬夫不擋之勇。七天將之首的丁亨利如今已是共和軍的大元帥,楚帥的四相軍團戰無不勝,但只有在丁亨利面前占不了多大的便宜。楚帥親自統領的地軍團自成軍以來,便是與蛇人交戰也無一敗跡,唯一的一次敗北便是敗在丁亨利手下。這個方若水縱然比不了丁亨利,也不會相差太遠,絕不會象洪勝東說的那樣沒用。他一定知道共和軍人數占優,也不急在一時,所以才會步步為營,先紮好營寨,再慢慢進攻,這樣在會議上許寒川所稱的「三勝之機」中敵軍遠道而來,疲憊不堪這一條便不存在了,真不知道鍾禺谷斗不鬥不過他。其實更好的做法,是冒險出擊,趁敵人立足未穩一舉突破,那才是上上之策吧,只是不知為什麼鍾禺谷卻放棄了這條雖然有點冒險,卻更為有效的計策,同樣嚴陣以待,步步為營。難道鍾禺谷沒有想過,東平城的兵力不及共和軍,這般正面對抗,最終定要失敗麼?

吃完了飯,共和軍仍然沒有發起進攻。看來那方若水也準備休整一日,等第二天再發動攻擊了。今天晚上蕭子彥再也不敢大意,命令風軍團所有人都住在庫房裡加緊戒備,守夜的人也加了一倍。

又看了一遍,沒發現什麼異樣,蕭子彥也覺得有了點睡意。湯維輪到守上半夜,正捧著本書在油燈下看著,蕭子彥走到他身邊時也沒發現。蕭子彥拍了拍他的肩,道:「小湯。」

湯維收起書,站起來笑道:「蕭隊官,你還不去休息?」

蕭子彥道:「你這本書這麼有意思麼?看得這麼入神。」

湯維訕笑了笑,道:「蕭隊官,我想以後當一個醫生。」

蕭子彥眉頭一揚,道:「當醫生?呵呵,好志向。」他心頭卻有點疼痛。他小時候就想當一個武將,現在也的確成了個武將,可是湯維想當醫生,恐怕不太會實現了,誰知道能不能活到戰爭結束。他也沒說這些,只是笑了笑道:「當心眼睛。」

正想去睡一覺,湯維忽道:「對了,蕭隊官,明天我們會不會出陣?」

外面風還很大,明天不知道會不會停。蕭子彥有些茫然地道:「也不知道。你怕了?」

湯維又訕笑了笑,道:「不怕,一點都不怕。」可是聲音也有些微微顫抖,實是句假話。蕭子彥道:「會害怕也不難為性,我第一次上陣,比你還怕得多。」

湯維聽洪勝東說過他第一次上陣嚇得尿了褲子,聽蕭子彥也自承害怕,不由笑了起來:「洪大哥說他第一次上陣時,嚇得褲子都尿濕了。」

蕭子彥也被逗得笑了,道:「這個老洪。所以啊,誰都會害怕的,最要緊的是克服自己的恐懼。在戰場上,越是怕死,死得越快。」

湯維點了點頭,道:「是,我懂了。」

蕭子彥打了個哈欠,道:「我也該睡了,你好生守著,這回千千萬萬不可再出亂子了。」

雖然有了睡意,可是四十來個人擠在一塊兒,幾個士兵鼾聲打得如雷一般響,蕭子彥實在睡不著。閉著眼躺在床上,那一陣陣鼾聲象尖利的刀子,拚命刺著他的耳朵,便是把頭都蒙住也沒用,翻了幾個身,方才的一點睡意便無影無蹤了。蕭子彥越睡越是清醒,終於也死了心,知道今天是睡不著了。他躺在床上,閉著眼養神,只是想著過去的事。

小靜現在已經成為一個二十歲的年輕女子了,也不知道她有沒有出嫁。想到這些,他的心頭又是微微一陣疼。如果自己當時沒有離開五羊城,現在多半已和小靜結了婚,連孩子也可能有了。他時不時會有悔不當初的念頭,但平常這念頭總是一轉即逝,今夜卻不知為什麼,這個念頭總是冒出來,壓也壓不下去。

燈光昏黃,這屋頂也沒有藻井,露出橫七豎八的橫樑和椽子。蕭子彥本以為沒有睡意了,可是一想到小靜,卻突然又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睡夢中,他仿佛又回到了五羊城,師父在斥責自己的動作不對,小靜則坐在寬大的椅子裡,踢著雙腿,笑眯眯地看著自己。

許多年了。迷迷糊糊中,他想著,不知不覺地眼中淌出了淚水。

「轟!」一聲巨響。蕭子彥一下驚醒,翻身坐起。他睡下時連軟甲都沒脫,坐起來,極快地穿上了鞋,叫道:「出什麼事了?」

天還沒亮,只怕正是午夜,邊上的士兵也都被這聲巨響驚醒。這時一個守夜的士兵衝進來叫道:「蕭隊官,叛軍攻城了!」

共和軍居然夜襲!蕭子彥心頭一凜。敵軍的部署與往常大不一般,不知城頭如何了。他站起身,高聲道:「全體集合待命,小湯,小湯!」

湯維不知從哪裡鑽了出來,道:「蕭隊官,我在這兒。」

「備馬,你和我一塊兒上城頭看看情形,其餘人把飛行機抬到城頭安裝好。」

蕭子彥也不多說什麼,一下衝出營房。這時洪勝東也已穿好衣服跳下來,帶著幾個士兵開始搬動飛行機,見蕭子彥衝出來,他大聲道:「蕭隊官,馬上出發麼?」

風很大,天上無星無月,說不定會有一場大雨。蕭子彥看看天,咬了咬牙道:「先到城上吧,說不定就要出發。」

在這樣的天氣升空,的確是件很危險的事,但事情緊急時,再危險也只能做了。他和蕭子彥到城邊時,周圍的炮聲已響成一片。東平城南門外的左輔右弼二堡中所設神龍炮不住交替轟擊,燈籠火把盡皆燃起,照得城上一片通明。他跳下馬,把馬匹交給湯維,自己快步拾級而上。

一上城頭,正好看見鍾禺谷與幾個親兵站在高處觀看戰勢。蕭子彥衝到他跟前,跪下道:「鍾將軍,末將風軍團百夫長蕭子彥前來待命。」

鍾禺谷看了看他,道:「蕭將軍,你來得好快。」別的卻不再說什麼了。蕭子彥站起身,站立在他身邊,看向城下。

輔弼二堡如同東平城伸出的兩隻巨臂,正好將大門圍在當中,共和軍要攻城,勢必經過輔弼二堡。馬耀先老於行伍,準備充份,兩座堡上的神龍炮交替向正在沖向城門的共和軍轟擊,火焰騰空,烽煙遍地,共和軍的前鋒被阻住了沖不過來。但蕭子彥知道,這等威勢不能持續很久,神龍炮不能無休無止地轟擊下去的,再轟出十餘炮,炮口會變得象剛鑄出來一般火紅,那時就不能再加火藥了。

當神龍炮的炮火稀下來時,就必須要城中支援了。風軍團如果全軍在此,數百架飛行機居高臨下,投擲炸雷,敵軍不能越雷池一步。現在的風軍團雖然只有不到十架,但也可以給馬耀先以喘息之機。蕭子彥本以為鍾禺谷馬上會命自己出擊,可是鍾禺谷卻不知在想什麼,只是看著下面蜂擁而至的共和軍,嘴象貼了封條一樣,再不張開了。

炮火漸漸稀下來了。蕭子彥的心也懸了起來,但又不敢多嘴。正看著,身後一陣喧譁,卻是洪勝東他們將飛行機抬上城來。

現在還能使用的飛行機尚餘七架。七架飛行機在城頭一字排開,洪勝東和風軍團的士兵們極快地安裝好了,走過來行了一禮,道:「蕭隊官,飛行機已準備停當,隨時待命。」

蕭子彥看了一眼鍾禺谷,鍾禺谷卻象沒聽到一般,仍然不吭聲。他心中大急,走上前道:「鍾將軍,馬將軍那兒吃緊了,快支援吧!」

鍾禺谷轉過頭,看了看蕭子彥,道:「蕭將軍,共和軍一共有多少人?」

蕭子彥怔了怔,道:「六萬餘。」

「現在進攻的只有三四千人而已,可見他們只是在佯攻。若是我們出城支援,正好中了他們的計,敵軍定會大舉撲上了。」

蕭子彥心頭一凜。他沒有指揮兵團作戰的經驗,兵法讀得也不多,從來沒想過敵人會用這種計謀。他看著那些正在撲向左輔右弼二堡的共和軍,道:「可是,鍾將軍,若是馬將軍頂不住了,那該怎麼辦?」

鍾禺谷冷冷道:「那帝國就多了四千烈士。」

即使天並不很冷,蕭子彥還是打了個寒戰。也許,在鍾禺谷看來,馬耀先不聽從自己的安排,堅持要在輔弼二堡堅守,便是戰到全軍覆沒也是咎由自取。而共和軍,那些沖在最前的佯攻部隊,豈不也是被當成了可以犧牲的棋子麼?他不敢再多說一句話,只是看向城下。

左輔右弼二堡經營多年,十分堅固,雖然神龍炮已經稀疏下來,只怕再放幾炮就得停了,可是共和軍攻勢雖猛,卻沒多大進展。倒是倒下了許多屍首,沒一個能越過二堡衝到城門下的。他提在半空中的心此時也放下了一些,心知馬耀先久歷行伍,雖然鍾禺谷說得冷酷,恐怕更多是相信馬耀先能頂住敵人的攻擊。

他正看著,手忽然碰到了腰間一個圓圓的東西。那是白天去搭天橋時馬耀先給自己的一個酒葫蘆,一直沒喝過。現在當然不是喝酒的時候,可蕭子彥突然很想再喝一口了。

正當鍾禺谷與蕭子彥都在城頭觀戰的時候,在許寒川的宅中,兩個人正站在樓上向上望著。

許寒川的宅子在城中,這兒根本看不到城下的情景。廝殺聲遠遠地傳來,一陣接一陣,許寒川忽然嘆道:「方將軍這個虧只怕也吃得不小。」

那姓胡的冷笑道:「為了勝利,犧牲在所難免。」

許寒川又看了看天,道:「飛艇隊為什麼還不來?難道任由步兵白白犧牲麼?」

「等神龍炮放完了,飛艇隊就會行動了。」

許寒川也打了個寒戰。除了風軍團,神龍炮也會對飛艇隊造成一定的威脅。方若水將軍是故意讓一支偏師佯攻,先耗掉帝國軍的神龍炮,然後再從上發動決定性的一擊。從戰術上來說,這計策無懈可擊,可是那些擔任佯攻的部隊卻等如白白送死。他咬了咬牙,雖然眼前只是一片黑瓦白牆,但在他眼裡似乎看到了成片成片倒下的共和軍將士。

他這神情被那人看在眼裡,那人冷笑一聲,道:「許先生,你覺得這計策太殘忍了?」

許寒川道:「犧牲在所難免,只是,這樣子也太」

他話還沒說完,那姓胡的道:「如果不一舉突破東平城,那在城下戰死的將士還要成倍的增加,難道你倒看得不過去?」

許寒川嘆了口氣,沒再說什麼。那姓胡的又道:「鍾禺谷這人到底在想些什麼?會不會有變故?」

許寒川想了想,道:「他是不見棺材不落淚,若不能給他看看我們的戰力,恐怕還會猶豫。」

那姓胡的笑了笑道:「只怕要是方將軍敗了,他馬上就翻臉不認帳,反而將我們滅口是吧?」

許寒川心頭一震。他實也一直在為此擔心,一直不敢明說,沒想到這姓胡的其實早已想通此節,只是毫無畏懼。他頓了頓,道:「若真箇走到這一步,我們該怎麼辦?」

「犧牲總是難免的。」

仍然是這麼一個回答,那姓胡的又抬頭看著天空。今夜風大,彤雲密布,星月皆無,夜空便如一塊厚重的黑布,什麼都看不出來,可是他去抬頭看得入神。許寒川心中打了個突,慢慢道:「胡先生,你不怕死麼?」

那人頭也不轉,只是點了點頭,道:「當然怕。」

「那你一點也不擔心麼?」

那人笑了起來:「擔心有用麼?我只知道做自己應該做的事。許先生,你年紀比我大,看過的事也該比我多,你告訴我,為什麼你會不顧危險,到帝國軍里來做臥底?」

許寒川怔住了,想了想,嘆了口氣,忽然也笑了起來:「也許我真的老了吧。」

他剛說完,那人忽地眼睛一亮,道:「神龍炮停了!」

許寒川看了看夜空。夜色濃厚如墨,什麼都看不到。方才稀疏的炮聲終於停止了,廝殺聲卻一下子清晰起來。在周圍的寂靜中,人的吼叫變得異樣的怪誕,幾如妖獸的嘶鳴。他努力想看看天空中是不是出現某種不同的東西,但睜大了眼還是什麼都看不到,終於頹然道:「什麼都看不見啊。」

「當然看不見。」那人笑了,又抬起頭,喃喃地道:「望谷,就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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