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晚,正好說些神仙鬼話,京城見聞。」長得略胖的說書先生走了出來,摺扇一抖,往略有薄汗的臉上扇風,「給諸君乘涼聽。」

底下立馬有相熟的主顧問道:

「先生今日講什麼?」

「前些時日太尉府的事情大家想來都聽說過了,官府也張了公告,講了究竟是怎麼回事。」說書先生說道,「昨日下午,以妖法邪術欺瞞太尉的妖人已被官差捉住,說起來也是唏噓,堂堂太尉,老年竟如此昏庸。」

「那妖人長什麼樣?」

「非是三頭六臂,也非是虎背熊腰,就是一個會妖法的江湖奇人,長得矮矮瘦瘦,留一撮山羊鬍子。聽說明日早晨會拉到街上遊街,應該也會來咱們這兒走一趟,到時諸君若想看一看,只消端根板凳,坐在街邊即可。」說書先生說著,卻是把眼睛一瞪,語氣也變得詭異起來,似是要烘托出某種以別樣方法引人注意的氣氛來——

「諸位可千萬別覺得此人其貌不揚,就小看於他!」

眾人果然不說話了,只盯著他。

說書先生對大家的反應十分滿意,看得出來,這也是他來錢的本領,隨即冷哼一聲:「那妖人能騙得太尉團團轉,京城界內、天子腳下,也敢如此明目張胆的施展妖術而不被神官老爺們發現,豈能沒有點本事?」

底下頓時又更安靜了一點。

「小道消息!」說書先生壓低了聲音,「聽說那妖人逃走之後,還是國師派手下聚仙府的高人出馬,才知曉他往哪裡逃了。隨後聚仙府的高人與武德衛聯合禁軍一同搜捕,都被他害死了好些人,才把他給抓住。」

「這麼厲害!」

底下立馬一片驚訝。

如今正是盛世,大晏國力也強,一方面大家在與有榮焉的同時,也格外認可朝廷的實力,覺得王道高高在上,就是天帝佛祖也要讓路,另一方也充分信任聚仙府、武德衛與禁軍的本事,覺得江湖高人本事再高,朝廷這麼大的陣仗,捉起他來應該也很輕鬆,於是詫異。

這在某種程度上也說明了此時長京百姓的思想。

盛世官府亂世神。

「所以小人在此奉勸諸位一句,明日官府押著那人巡街,可能有人衝著他丟石頭砸菜葉,圖個好耍,諸君可莫要這樣做!倒不是說那人被官府押了還能翻出什麼風浪來,只是這種妖人,誰又知道他還有沒有別的手段?大傢伙要是惹了晦氣,也划不來不是?」說書先生說完,又連忙放低聲音擺出弱勢姿態,「當然這只是小人講了多年故事的經驗,只是小人對諸位的奉勸!諸位花了錢,便都是小人的衣食父母,小人自然不能讓諸位客官吃了虧了不是?」

底下一片叫好。

台上叮叮噹噹。

客人們心裡一樂,也不細想,一時高興,便往上邊丟幾個錢。

說書先生一邊拱手道謝,一邊又再次勸道:「不過諸君可不要往外說了,這種妖人,官府肯定巴不得他被老百姓多砸些石頭菜葉,要是小人在這裡勸諸位不要這樣的事傳了出去,官府聽了,肯定不樂意。」

言下之意,是冒著得罪官府的風險來為大家著想的。

台上又是叮噹響。

宋游則露出了笑意。

這位先生很有本事。

聽得出來他所說的大半都是假話,或者便是臆測,就連官兵前去捉拿那位妖人折了不少人大機率也是假的,但是宋游聽來仍是覺得有趣。

舉杯飲茶,看向外邊。

長京已經天黑了,雖有燈光,但遠不如後世明亮,比之東城那幾條街也差得遠。街上黑漆漆的,屋中燈火如豆,只是勉強可以視物,像是前世農村停電的夜晚,而在街上走動的人,全是一個個黑漆漆的影子。

茶樓門口倚了不少人,蹭著說書先生的神仙鬼話,消磨夏日時光。

這樣的娛樂倒也還可以。

只是茶水有些苦澀了。

聽說長京有個茶樓,叫安樂館,茶藝乃是長京一絕,也是如今天下的茶道先鋒,不知又在哪裡,喝一下午又要多少銀錢。

道人此時荷包挺鼓。

「那太尉老年昏庸,縱子過度,使其在長京目無法紀、肆意妄為,如今又沾了妖法,更是朝堂大忌,本來依我說,該把太尉家逐出京城,不過直到現在陛下也沒有這個意思,以諸君看,又是什麼道理?」

「自然是常家與皇后一個姓。」

「嘿嘿我看未必……」

「那又是什麼道理?」

「諸君都知曉懲治太尉衙內的高人乃是神仙下凡,卻是忘了,那位神仙走時也說,若是衙內與管家此後好生行善,今後再來長京,聽聞他們善行便可使他們恢復如常,若是把他們逐出京城,以後神仙再來,又去哪裡找他們?」

「神仙想找,怎會找不到?」

茶樓中的聲音還在此起彼伏,與勾欄相比,這裡更隨意許多,道人則已經喝完了茶,起身離開了。

五月之末,盛夏時節,漫天星斗。

行人行走其中,仿佛不覺。

只是剛走近家門口,便見二樓窗戶上有道身影跳了下來,直接摔到了地上,然後跌跌撞撞爬起,往遠處跑去。

夜裡昏暗,撞到了不少行人。

黑夜中一片不滿之聲。

道人也不管,徑直走回家中。

家中比外頭還要黑,剛點燃油燈,一隻三花貓便在樓梯口露出了頭,盯著他說:「道士,剛才有人來我們房子裡偷東西。」

「三花娘娘把他打跑了嗎?」

「三花娘娘剛想把他打跑,他就自己從窗子跳出去跑掉了。」

「那肯定是三花娘娘把他嚇跑的!」

「真的嗎?」

貓兒睜圓了眼睛盯著他。

「也許。」

道人端著油燈,走到裡屋,去打水洗漱。

三花貓便立馬從樓梯上下來,跟著他走,仰頭歪首盯著他看:「那個人是來偷我們的錢的嗎?」

「偷畫的吧。」

「哦……」

貓兒像是鬆了口氣一樣。

「三花娘娘你說……」

「三花娘娘我說……」

「最近也有錢了,我帶三花娘娘去安樂館喝一回茶怎麼樣?」道人一邊洗漱一邊問道。

「是苦啾啾的水嗎?」

「長京最好的茶。」

貓兒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才開口問:「要用多少錢?」

道人一邊洗臉,一邊笑意滿面。

……

道人開始開門了。

如他所想,關了這麼久的門,許多人便已知曉了他的態度,也如他所想,還是有人來登門求訪。

這些人也不見得都是城中臉皮厚的達官貴人,也有些只是好奇心重,或心思單純,有些這些天沒有來過,便不知曉他關門了將近半個月,也有些確實是單純來找他驅邪降魔、除鼠去憂的。

道人一一接待。

不過此時他已撤下了驅邪降魔的店招,若真是來找他驅邪降魔的老百姓,確實需要幫助,那他便去走一趟,若是達官貴人想藉此攀關係,為了防止今後此類事情太多應付不過來,道人幾乎都是婉拒,請他們去尋長京的民間高人。

至於那些來請三花娘娘除鼠去憂的,為了三花娘娘高興,道人幾乎都沒拒絕。對於達官貴人們,價錢還是和以前一樣,五百錢一次。

少了許多繁瑣事情,卻也沒有想像中那麼清凈。

幾日之後,大暑時節。

徹底進入了三伏天。

宋游挑了一個涼快些的清早,換了普通衣裳,帶著小女童,早早便到了東城的安樂館。

此時雖早,館中人也不少。

看衣著都很華貴,想來多是富貴之人。

夥計十分熱情,與他介紹道:

「客官既是初次來,又清早來此,小的便給客官推薦長妙春,茶香濃郁,入口生津,最是提神,保客官一整天都精神。要是過了半下午,可就不敢給客官推薦這壺茶了,喝了晚上睡不著。」

「多少錢?」

「不貴,三百錢一壺,送您一盤果子。」

「還有別的嗎?」

「便給客官推薦仙人引,此茶最近可是廣受歡迎,其茶香清淡悠長,悠悠閒閒品上一壺,好似山中神仙,只消二百錢一壺,不送果子。」夥計笑呵呵的說道,「這會兒清閒,客官若要,便請本店最好的茶博士來給客官沖泡。」

「那邊那幾位喝的是……」

「哎喲,那可是本店招牌,貴人們都喜歡的青竹賞,乃是店主親自沖茶繪花,四百錢一盞,滋味與觀賞皆是一絕。」夥計說道,「要是以前還是老店主親自沖泡呢。老店主年紀大了,換了新店主,不過新店主是老店主的長子,一身茶藝,那可真是一脈相承,一點不差。」

每說到錢,小女童眉頭都要皺一下。

可把三花娘娘心疼壞了。

「我喜歡這個。」

「來一盞?」

「兩盞。」

「可還要點果子?」

「可有推薦?」

「小店自己做的梅干,上好的肉脯,桂花糕,青玉糰子,都賣得好,可以幾樣拼在一起,小店信譽保證,絕不亂收錢。」

「要一盤肉脯,其餘拼一盤吧。」

「好嘞!」

夥計十分勤快,立馬便離去了。

三花娘娘白凈的眉頭已多了幾點小皺紋,讓人看了想笑,又想給她抹平。

大抵是吃苦吃得太多了,成了習慣,所以這麼久了也意識不到,貧窮與缺錢其實是兩回事,道人只有窮的時候,很少有缺錢的時候。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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