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屋之中,道人盤膝而坐,盯著窗外好似永遠不變的風景,出言問道:

「三花娘娘覺得此地如何?」

「喵?」

「三花娘娘覺得此地如何?」

「好涼快。」

「是啊。」

「像是耗子洞裡一樣。」

「別的呢?」道人轉頭問她,「還有什麼別的感覺嗎?」

「這裡天不黑。」

「是啊。」

「我們該把馬兒放到這裡來的。」

「好主意。」

「對的!」

這個畫中世界真是真實而又虛假。

道人繼續坐在這裡,若有所思,也若有所感,過了許久,才拉上了厚重的黑布窗簾,躺在床上,安穩的睡了一覺。

隱隱有被注視的感覺。

睡到自然醒,有些恍惚。

起床之後,又與竇大師出門閒逛,議論畫中天地,回來後又鋪畫紙,談論繪畫技巧、靈韻如何誕生,竇家代代相傳的禁忌與其中的深意。

好幾天後,已是受益匪淺。

宋游終於與他道別。

竇大師十分驚訝,想留他再住幾天。

「在下來此已有十幾日,收穫已然足夠,再待久了反而無益,不如回去細細消化,待下次再來。」道人說著,回頭看了眼身後的山上,「正好聽說山上也有一間道觀,在下去拜訪一下,便該出去了。」

「既然仙師意已決,竇某也不便久留了,下次仙師若再進來,務必來找竇某。」

「好。」

道人答應下來,與之行禮。

轉身看一眼身後高聳如牆的山,低頭看一眼身邊的三花貓,便往山上去。

……

上山只一條路,徒步須一時辰。

山上道觀不大,就幾間房屋,裡頭有幾名道士,最老的一個,已經七老八十了。

聽竇大師說,這位老道士是幾十年前才進入畫中的。那時也是生活困窘無奈,又遭了天災,在外面活不下去了,到了這裡,便慢慢在半山腰上修建了畫中的第一間道觀,從此畫里也有了道觀。

也是畫中世界唯一一家道觀。

宋游帶著三花貓到來之後,觀中幾名道人大為驚訝,聽說他從外面來之後,更是驚訝不已,紛紛聚來與他閒談。

當年老觀主還是個年輕道士,幾乎餓死,無意中來到這裡,並沒有攜帶任何道教經典,自身道經學識也很有限,到了這裡之後,雖然仍舊在半山腰處修了這麼一間道觀,不過幾乎沒有多少正經的成體系的道教經典學識流傳下來。

至於法術就別提了。

就是外面的道士,十個裡面超過九個也是不會的。

目前這些年近中年的道士,幾乎都是老觀主建立道觀之後收的徒弟。

雖然此地和諧安寧,不過也有喜歡清凈的人,或是被老觀主的思想所打動,便上了山,當了新的道士,傳承衣缽。

聊著聊著,老觀主也被驚動,顫顫巍巍的走了出來。

宋游回頭一看,只見他鬚髮都已蒼白,整個人已瘦弱不堪,雖然自己還能勉強走得動路,但也得有個徒弟跟在旁邊,隨時準備攙扶,油盡燈枯這個詞用在這位老道長身上是再合適不過了。

宋游哪裡還敢坐著,連忙起身行禮。

「在下宋游,見過觀主。」

「貧道元明子,見過道友……」

「觀主快快請坐。」

有個中年道士讓了座,老觀主慢慢的坐了下來,看向年輕道人:「小道友是從外邊來的?」

「正是。」

老道士努力辨認著他的模樣,好像眼睛已經看不清了一樣,口齒也有些不清楚了,卻還問道:「外邊現在是什麼年間了啊?」

「明德四年,六月。」

「大晏還在不在啊?」

「還在。」

「道友進來多久了啊?」

「大約……」宋游一時不知怎麼形容,但也說道,「大約也有十幾天了。」

「這十幾天過得如何?」

「山下村民十分熱情,都好酒好菜款待於我,除了此地沒有日夜,有些不習慣,此外一切都好。」宋游老老實實答道。

「呵呵呵……」

老道士立馬便笑了起來:「這裡天不黑,剛來這裡,很不習慣,要很久才能習慣過來,習慣不過來的話,可苦得很……」

「沒錯。」

「那山下的人,每次聽到外人來,都歡喜的很,貧道以前剛來的時候,也是這樣,多虧了他們呀……」

「是啊。」

道人想起那幾日村民的熱情與招待,仍是感動也感激。

「道友是哪裡人?」

「逸州人。」

「啊?」

「逸州人。」

宋游湊近他,加大了音量。

「逸州?」

「道爺聽過?」

「聽過,沒有去過。」老道士一邊說一邊對他擺手,似是怕他聽不清楚,要說手勢來輔助說明,隨即停頓了會兒,像是深挖腦中回憶,然後才湊近了他耳邊說,「貧道原是競州人。」

「競州人?」

「啊……競州人……」

「在下也去過競州。」

「什麼?」

老道士不止口齒不清,耳朵也不好,與他說話十分費勁。

好在宋游很有耐心。

就連此時蹲在旁邊的三花貓,似乎也格外有耐心,坐得端端正正,面朝他們,宋遊說話就看宋游,觀主說話就看觀主,乖巧樣子看得眾位道長也稱奇。

「原先農民沒有地種,大家吃不飽飯,又碰上天災,好多人都被餓死在路邊,貧道就是那時候來的這裡。」老觀主努力對他說道,「你知不知道競州有個地方叫真山?」

「知道。」

「貧道原先就在真山腳下修行。」

「聽說之前有次從那邊來了很多人。」

「就是那次……」

「在下也曾去過真山。」

「那邊產桃子,有很多桃子,好吃得很,也不知現在還有沒有……」

「在下去的時候是深秋,沒有桃子,而且也沒有去真山,去了另一邊。」道人如實回道,「可惜沒有見識到,也不能告知觀主了。」

「可惜咯……」

「是啊。」

「貧道還記得小的時候,經常去山上摘桃子吃,可真是甜。年生好的時候,都不用去買,也不消偷,路過說兩句好話,人家也肯讓你摘。」老觀主連連搖頭,聲音拖得老長,臉上滿是對故土的懷念,「可惜啊,這地方什麼都不錯,就是沒有桃子。」

「在下在山下時,也有幾十年前從競州來的百姓,他們也說想念得很。」宋遊說道,「大概大家孩童時候都是這麼過來的。」

「誰不想念呢?」

老觀主說著頓了頓,又朝他偏過頭,絮絮叨叨,給他說當年競州真山腳下那數十里的桃花山,每年夏天產的桃子,有多大多甜,汁水多豐富。

越講越興奮,紅光滿面,不時笑幾聲,露出僅剩的兩顆牙齒。

可講完之後,就宛如盛宴落幕,神情也失落起來,嘆氣也搖頭:「早知道,當時就該帶點桃子進來的,就是揣兩個桃核進來也好啊……」

「當時哪裡又想得到?」

「是啊……」老觀主搖了搖頭,「貧道還記得,那時是昌元九年。」

「昌元九年有大災。」

「外頭過了多久了啊?」

「昌元九年的話……」

宋游停頓了下,思索計算,隨即才答道:「沒算錯的話,離現在有五十五年了。」

「當時貧道二十六……」

「現在該八十一歲了。」

「都八十一歲了啊。」

老觀主仰頭看天,感慨不已。

「觀主高壽。」

「高什麼壽啊,不打仗,不挨餓,不受累,只要能長得大,大部分人都活得長。」

老觀主說著無奈嘆息,轉頭看了看身邊的幾位徒弟,連聲說道:「不要坐在這裡了,先去弄點吃的來,好好招待這位道友,都去,都去……」

幾個中年道士便都離開。

有的摘菜去,有的取肉取魚去,有的生火燒水,各有忙碌。

老觀主這才湊近宋游,再次問道:「你是不是遇到一個姓竇的人,才進來的?」

「正是。」

「道友怎麼進來的?」

「也是有緣。」

「能進來當然是有緣……」

「觀主又是怎麼進來的呢?」

「貧道怎麼進來……」

老觀主回頭看了眼身後的山,又眯著眼睛,在回憶中挖掘很久,才感慨說道:「當時我們餓得不行,四處去找活路,遇到一個人,差一點就被別人抓去剮了吃肉了,我們把他救下來後,他跟著我們走了一段,忽然有一天,跟我們說,想找活路的可以跟著他走。我們離死還有一口氣,很多人都相信了,相信的就跟著他走。那是一個晚上,什麼都看不見,只曉得跟著他走,走啊走,就走到了這裡來。」

「也是有緣。」

「不過離開時他對我們說,不要講給任何人聽,這些年,貧道也從來沒有對別人說起過。」老觀主說完,對他叮囑道,「道友也不要到處說,免得山上的神仙知曉了,怪罪道友。」

「山上的神仙?」

宋游回頭看了一眼山巔,露出笑意。

「啊!」

「觀主知曉山上有神仙?」

「有啊。」

「長什麼樣呢?」

「不好說……」

「觀主曾親眼見過麼?」

「當然見過!」

老觀主立馬瞪圓了眼睛,說道:「貧道之所以在這山上建道觀,就是年輕的時候,上山砍柴,在山上曾見過一次這位神仙,之後還有兩次,山下有人忘了當年祖輩留下的祖訓,囂張跋扈,欺男霸女,被雷劈死,不也是山上的神仙乾的?再說,我們能隱居到這裡,不也是神仙顯靈?」

「那位姓竇的……」

「怕是神仙變化成的!」

「原來如此。」

宋游又往山上看了一眼。

貓兒也跟著扭頭往山上看。

卻只看見鬱鬱蔥蔥的草木,背後被夕陽照成粉紅色的雲霞,並沒有看見什麼神仙。

看來此畫有靈。

宋游收回目光時,老觀主已經顫顫巍巍的站了起來,叫他去觀中吃飯。

沒有拒絕的道理,宋游便恭恭敬敬的攙扶著他,到了道觀中。觀中幾位道長殺了雞,取了腌魚和風乾肉,雖只有幾道菜,卻都很大一盆,幾盆菜便占滿了大半張桌子,只覺得每一盆菜都夠幾個人吃了。

又是邊吃邊聊,雙方都很盡興。

吃完飯後,宋游便要離開了。

老觀主顫顫巍巍站著,對他問道:「道友之後有何打算呢?」

「在下想去山上轉一圈,轉完便要下山了。」

「貧道是說,之後有什麼打算?要是住在山下的話,在哪邊定居呢?要是沒有地方去,不妨就住道觀里。」老觀主說道,「說來不怕道友笑,貧道當年在外面時,之所以上山當道士,也只是想混口飯吃,進來時又年輕,沒有學到什麼本事,道友若能來,也是一件美事。」

「觀主好意心領,只是在下其實也只是一個假道士,不懂多少道教經義。」

宋游心中感動,誠心施禮。

腰身點頭,念頭又起。

於是抬起頭來,又對老觀主說:「不知觀主觀中是否有筆墨?」

「自是有的……」

「可有顏料?」

「也有幾樣。」

「可否借來一用?」

「去拿!」

不一會兒,筆墨顏料便來了。

只見年輕道人接過筆墨,出了道觀左右看了看,尋了一面最外圍的白牆,揮筆作畫,細細勾出樹幹與枝丫,點上葉片。眾人皆不認識此樹,早已老眼昏花的老觀主也看不清楚,哪怕道人在樹枝下畫上果子,眾多中年道人也認不出來。

直到年輕道人為果子點上嫣紅,點得隨意,墨跡卻隨白牆暈染,和真的桃子相差不多,白髮蒼蒼的老觀主這才神情一凝。

白牆上多了一顆桃樹。

畫技不算高,畫得不算好,可傾注了心血,便如有神助,也畫出了幾分靈韻。

道人畫完之後,凝視許久。

接著對著牆吹了口氣。

「呼……」

此畫頓時靈氣十足。

似乎隱隱有白煙散開,又似乎並沒有,眾人只覺眼前有些花,有人眨了眨眼,有人伸手揉了揉,忽覺牆上這幅畫有了些變化,越來越真,除了桃樹的枝幹枝丫大抵還是那樣子,枝葉與果子的顏色都有了明顯的變化,變得立體,光影分明。

一晃神的功夫,這一幅畫便好似不在白牆上了,而是跑到了白牆外面來。

不對!

哪裡是畫跑到了白牆外邊來?

分明是牆邊長了一顆桃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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